丑奴——水怀珠
时间:2020-01-29 10:30:27

  白玉把玩着一块新买来的木牌,拇指反复摩挲着牌上雕刻的“安”字,默默想,不知道让陈丑奴来刻这个字,会刻成什么样子?
  正神游,视线里忽而出现一支木簪,紫檀木质,凤翎样式,白玉眼前一亮。
  耳畔落下李兰泽低淳的声音:“喜欢吗?”
  白玉盯着那木簪,诚恳点头。
  李兰泽一笑,顺势把木簪插入她髻上,白玉想了想,把手里的木牌递过去,以表礼尚往来,李兰泽竖手推辞。
  白玉道:“保平安的。”
  李兰泽道:“留给他吧。”
  白玉一怔,后知后觉。
  是呢,他们已经不再是可以随意互赠礼物的关系了。
  街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李兰泽把目光投过去,这边,白玉伸手把木簪取下,还给他,道:“留给三嫂吧。”
  李兰泽一震,整个人定在喧嚣的人声里。
  白玉抿唇一笑,转开头,向前而去。
  周围熙熙攘攘,不消几时,即吞没了她的背影。
  ***
  次日凌晨,两人上马出城,于当日黄昏时刻抵达荆湖南路边界的一座大山。山上有累累硕果,山下有涓涓溪流,两人决定下马野餐一顿,一个去高处采来爽口的柑橘,一个在低处捕捉鲜美的鲫鱼。
  饭饱之后,天边还剩最后一抹云霞,越过叠翠流金的山头,依稀可见薄薄炊烟飘上天空。白玉从草地上站起来,上前两步,寻那炊烟而去,定睛望了一会儿后,掉头向李兰泽道:“前面有个村子。”
  李兰泽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拿枝桠把火堆熄灭掉,起身道:“走吧。”
  深秋时节,南方的夜里寒气比较重,白玉想进村寻个人家借宿,一则免去受凉的苦楚,二则也方便洗漱一下。
  两匹白马很快又驰入暮色里,继而步入夜色之中。
  小半时辰后,月上柳梢,寒星明灭,一座屋舍俨然的村庄映入眼帘。
  农村人忙却农活后,往往早眠,会在夜里费油点灯的人家并不多,此刻驻足村外极目望去,微微火光一如天上寒星。
  两人翻身下马,悄声牵马进村,寻着火光而去,走过一间间青瓦土墙的小院后,白玉在一棵参天老树前停下。
  老树后,院落寂静,一间青瓦红墙的屋舍内燃着如豆灯火,微微泛黄的窗纸上,映着一人临案而坐的剪影。
  案上有一卷书册,只是,那人看得很慢,很静,以至于一动不动,使那剪影仿如嵌镶在窗上一般。
  荒山小村,竟也有人伏夜苦读,白玉心神微动,又把小院内外仔细打量一遍,向李兰泽道:“就这家?”
  李兰泽点头:“嗯。”
  白玉上前,轻轻叩响院门,窗上的剪影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倒是黑压压的堂屋里传来个爽快的老妇应答声,过不多时,两扇陈旧的院门在夜里“吱”一声响,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妇探出头来,瞧清院外临风而立的两人后,神色一震。
  对,不是一怔,而是一震。
  “两位是……”老妇带着小心、戒备、探究,“平儿的朋友?”
  白玉的视线越过老妇,从那扇一灯如豆的窗户上一闪而过,微笑回道:“不是。我们是途径宝地的旅客,想在夫人家中借宿一晚,不知夫人可否行个方便?”
  老妇惊疑不定,又细细打量起二人来,白玉略一沉吟,从怀里取出一块碎银子递过去,老妇连忙摆手。
  白玉张口欲言,李兰泽道:“夫人不必忧心,我和我师妹并非歹人。”
  他牵马而立,一袭白衣并一匹白马,月照之下,轩眉朗目,气质卓然,自是如何看也难与“歹人”二字挂钩,老妇疑心顿减,赧然笑道:“二位莫怪,实是村里少有外人,更无二位这般标志的人物……家中简陋,所幸尚余两间空房,二位如不嫌弃,请随我来罢。”
  这家人的院子的确不小,屋舍也有大小三幢,两人诚恳道谢后,进院,老妇拴上院门,去堂屋里取了一盏油灯来,这方引二人去西边的屋舍。
  白玉顺势问老妇可否借用院中井水洗漱,老妇自是满口答应,又笑说他们如此般配,竟然不是夫妻。
  双方寒暄几句,气氛较先前融洽不少,老妇去后,特意给白玉留了那盏油灯。
  亥时不到,四下很静,窗外仅有婆娑月影,白玉把包袱搁在床上,推门去院里打水,想到东厢房那人还在埋头苦读,一时把动作放得很轻。
  水井即在小院墙角,斜对着那一扇灯火昏然的窗户,窗上的人影依旧一动不动,僵硬的一团,如同雕刻上去的一般。
  莫不是睡着了?
  白玉腹诽,握起麻绳,缓缓把木桶放下井去,“噗通”一声,木桶落水,继而“咕咕”的盛满水来,白玉拉绳提桶,百无聊赖地又朝那扇窗户瞥去,双眸一虚。
  窗上的人影不见了。
  灯还在,书卷也还在。
  只有人影不在了,像一张陈旧的窗纸,于顷刻间被人撕去了一样。
  白玉的心底莫名有些发怵。
  四下还是很黑,也还是很静,白玉敛神,低头去提水桶,视线略过井壁边的泥地,瞳孔一震。
  泥地上,赫然映着一条极长、极黑的影子,披散的长发,宽大的袖袍……
  白玉绷紧神经,掉头,月下,一张惨白的脸近在咫尺,乱发遮掩的眼眶处,长着两个黑不见底的窟窿。
  白玉大震,手上水桶砸落,“哐当”一声,井水四溅,有如平地惊雷。
  西厢房另一扇屋门顿时被推开,李兰泽疾步而出,甫一看到立在白玉面前的那个男人,当即心头一震,上前细看后,更是毛骨悚然。
  立在白玉面前的这个男人,赫然是被挖去了双眼的。
  李兰泽一把抓住白玉,那纤细的手腕已然一片冰凉,他眉峰紧蹙,将人拉至身后,面向男人,寒气大盛。
  正在这时,那老妇终于闻声赶来,一瞧院中情形,竟是失声惊叫,继而惶然失色地上前把男人抓住,颤声道:“对不住二位,我这就把他送回去……”
  男人在她的拉拽之下,有如面无表情的木偶,踉踉跄跄地消失于院中。李兰泽深吸一气,转身去看白玉,夜色里,她一脸木然,瞳孔里的惊惧之色丝毫未散。
  李兰泽手上用力:“彤彤……”
  白玉眼睫一眨,依稀抽回神来,李兰泽心念飞转,猛然意识到什么,愈发把人拉紧:“别怕,三哥在这儿。”
  他温热的声音落入耳畔,温热的大手紧搂着她冰冷而单薄的肩膀,白玉胸口一热,伸手将他的衣襟抓住,片刻道:“我没事……”
  而那双手,却依旧在他的衣襟上微微发抖。
  李兰泽眸色一沉,把人按入怀中。
  白玉靠在他胸膛上,七零八落的神魄终于尽数归位,东厢房传来开门声,落锁声,那老妇把钥匙放回怀里,十分愧怍地走上前来,向李兰泽道:“对不住,一时没看好他,这下没事了……”
  又赧然一笑,道:“我去给你们倒些水,压压惊!”
  李兰泽来不及拒绝,老妇一溜烟儿去了,回来时,手里果然端着两大碗水。
  李兰泽松开白玉,出于礼貌,接过水碗,先递给白玉,而后再接另一碗。
  老妇两只手在衣摆上一揩,还在解释:“他平日都挺乖的,自己默默在屋里坐,想来今日是听见有生人来,所以出来看看……”
  李兰泽沉吟:“他是?”
  老妇一笑:“我儿子!”
  月照清明,老妇说这句话时,昏然的眼睛一下子变得很亮,亮得像有泪水。
  李兰泽如鲠在喉,最后把碗中的水一饮而尽,便要去看白玉,东厢房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锁的门扉被屋中男人猛烈碰撞,于黑夜里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
  老妇浑身一抖,却竟不肯去看,只笑道:“别理他……没事!”
  又道:“他大概就是想出来,没事,闹闹就好了!”
  然而,屋内的碰撞声并未停止,反而因无人回应愈演愈烈,男人撞在门上,放声哭号,扬手砸门,在影影绰绰的光线之中,李兰泽清晰地看到,男人扬起的右手圆秃秃的一截,是没有手掌的。
  灯火明灭的东厢房悲号震耳,黑暗的小院内针落有声,老妇眼底的一片光在发抖,干瘪而苍白的嘴唇在发抖,树皮一样的双手也在大腿边上发着抖,在一阵峻急的风中,她突然转身冲东厢房直奔而去,一巴掌狠狠拍在门窗之上:“你嚷嚷什么?!你有什么可嚷的?!”
  屋内的反抗声略一收歇,继而又是放声悲号,老妇破口骂道:“你尽管嚷,你嚷破了喉咙也照样是个废人!你自个做的孽,只有你自个来受!……我含辛茹苦供你去学剑,一年到头眼巴巴地盼你能出人头地,可你倒好,是非不明,善恶不分,跟那帮禽兽一样的东西为非作歹!……你可怜,我看那被你们扔下山去的姑娘也很可怜哪!清清白白的一个人,硬生生给你们弄成那个样子,叫她的爹、她的娘看见,该怎么想,怎么活啊?!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们当年那般作贱人家的女儿,如今遭这一难,都是报应,都是报应!”
  老妇骂得一脸老泪,骂完,垂头丧气地立在门外,也在男人的悲号声中抹脸痛哭起来,不知道是哭那个被扔下山去的姑娘,哭那姑娘的爹娘,还哭她的儿子,哭她儿子同样不知该怎么想、怎么活的娘……
  她哭,也还在骂:“都是报应哪!……”
 
 
第35章 相寻(四)
  长夜森森,悲风如号, 在老妇泪水纵横的同时, 白玉的脸也彻底被热泪浸烫。
  她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个佝偻的、羸弱的背影,盯着那一片伤心的、绝望的痕迹。
  她仿佛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居然——也终于听到人有说, 她,也是可怜的。
  不是丧尽天良的魔头,不是蛇蝎心肠的毒妇,是清清白白的姑娘, 是干干净净的女儿……
  这姑娘, 这女儿, 也是遭了罪, 受了难的。
  ……
  东厢房里的哭闹声渐渐疲惫下来, 老妇抹去脸上的泪,黯然转头, 白玉撞上那一双苍老、湿漉的眼,猛一掉头,突然失控一般,阔步朝外而去。
  李兰泽伸手去拉, 白玉拂袖挣开,脚下趔趄, 却顾不上细看,只是往外疾走。
  越走越快,越走越乱。
  越走越近乎于逃。
  “彤彤!”
  ***
  寂静的村庄已经不寂静了,喜爱看热闹的东家早来看了热闹, 喜爱传闲话的西家也早去传了闲话,白玉走在这片或热烈或冷清的声音里,脑袋一阵一阵地发着热,心又在一阵一阵地冷下去。
  风也很冷,冷得刺骨,骤然间卷涌而来的回忆也一片一片地挫着脊骨。
  在剑宗那四十三人当中,有自小就锦衣玉食,有如众星捧月的名门之后,也有生于乡野,梦想靠一把君子之剑逆天改命,光宗耀祖的寒门之子。
  白玉是痛恨,也鄙夷过的。
  痛恨那些人的自大、无知。鄙夷那些并不区分阶层的懦弱、残忍。
  所以她并不会觉得心虚,并不会觉得愧怍。
  并不会觉得,其实自己也一样的自大、残忍着。
  匡义盟举兵来讨伐时,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回应——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贺淳在灵山外谴责她时,她也可以争锋相对地反诘——谁让他们去死了?
  可是在这一刻,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位母亲面前,她突然间心虚气弱,百口莫辩,只能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人有时好像确乎如此,世人愈是谩骂,谴责,她愈有做彻头彻尾的坏人的力量。
  而世人之中,一旦有人给予理解,宽慰,那些辛辛苦苦筑起来的坚壁、堡垒,都将于顷刻间坍塌。
  白玉逃在刺骨的风里,能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些坚壁、堡垒在内心瓦解的声音。
  手臂突然被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抓住,白玉被李兰泽用力一带,跌入他宽阔的臂弯里。
  此处已是村庄外,夜凉风冷,一轮眉月照在古树盘生山径上,只漏下一些泪水一样的银辉,白玉望向李兰泽那双澄净的凤眸,眼眸湿漉,倔强冷笑:“当着我的面这样骂,她儿子一定气死了……”
  她一笑,泪便跌了下来,李兰泽蹙紧眉,哑声:“想哭便哭。”
  白玉却偏不,把脸庞扬高,瞪大眼去看那一轮冷冰冰的月,滚烫的泪也偏不,断珠一般,不住地往外砸落。
  ***
  这天夜里,白玉执意不肯再回那间小院。
  李兰泽只身返回,向老妇致歉并告辞后,偷偷在西厢房的床褥里留下银两,带着两个包袱,牵着两匹白马,默然离开村庄。
  白玉坐在那棵古树下等他,单薄的身形,单薄的侧影,听到李兰泽走来,她转头,哭肿的眼睛在银辉里晃着微光。
  “三哥,”她低而定定地道,“我想喝酒。”
  李兰泽牵着马,在树荫外停下,片刻道:“从此村东去二十里地,有个小镇,镇上应该有客栈。”
  东去二十里地有小镇的事,是那位老妇特意提的。李兰泽思来想去,还是略过,没有说。
  白玉的情绪似乎稳定下来了,微微一笑:“那我们去吧?”
  李兰泽点头,牵马上前,两人相继上马,向东驰去。
  抵达那座小镇时,已然夜阑更深,街巷之中的居民尽数酣然梦中,月色粼粼的大街上仅有零星的灯笼映照。
  两人寻灯而行,历经数次失落后,终于在一条水声哗然的巷外寻到一家正准备打烊的客栈下榻。
  小镇小驿,本也无甚好酒好房,可不知怎么的,白玉坐在临江的栏杆前酣然畅饮时,由衷地感觉景美,酒香。
  店内小厮把酒上完之后,也自回后堂去歇下,客栈入眠,四周的屋舍也入眠,在一片漫长的夜色里,只有栏杆外浩荡的江水,和栏杆内席地而坐的两个人影是没有入眠的。
  酒过三巡,白玉抱着半空的坛子,靠在门框上,向李兰泽道:“三哥,你觉得我有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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