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白浪翻卷在大江里,白玉静静地看着李兰泽被酒意醺红的脸,心脏却在胸膛里狂跳。
她终于还是问出来了,借着刚刚流过的泪,借着现在喝下的酒。
李兰泽眼睫一垂,掩去眸中神色,少顷道:“有。”
有——
一点儿也不令人意外的答案。
白玉怔后,一笑,无话可说。
是的,他表态要帮她时,就说过——无论生死,对错。
他知道她错,也知道帮她是错。
他都知道的。
“那你还帮我……”白玉努嘴笑。
李兰泽把酒坛放在腿侧,低下头答:“帮,违理。不帮,违心。”
“况且,”他看向她,扬唇,“我一向不介意和你一起犯错。”
白玉笑容一僵,继而撤开目光。
李兰泽扣住坛沿,仰头灌酒,急促的吞咽声响在空荡荡的黑夜里,有一些令人心惊。
白玉盯着栏杆外一片渺茫的虚空,低低道:“可我以前犯错,你都会数落我,教训我,甚至……还三天三夜不理我过。”
李兰泽沉默。
白玉道:“你以前,分明正直得像个老学究,严格得像个老夫子,不准我比剑时使阴招,不准我与人为恶,连我心里鄙夷着谁、憎恶着谁你也管。你才没有跟我一起犯过错……”
白玉嘴上如此,脑海里却一遍遍回放过那些鲜衣怒马的记忆——少年在少女的撺掇下逃出师门,只为陪她偷偷去镇上看一场花灯;少年在惹恼少女后,为重新博她一笑,明知会被掌教斥骂,也还是在一个个月夜下偷偷教她剑法……
明月如水,江波浩渺,李兰泽坐在沁凉的冷辉里,没有拆穿她,他静静地听她说话,他听到她说:“你不该来帮我的。”
李兰泽扣在酒坛上的手收紧。
白玉扬起头,望向夜空里的繁星,坦然道:“其实我也知道,我是有错的。我也知道,受伤害,并不能成为我去伤害别人的理由。可是我不想去承认。我有时挺感激那什么匡义盟的,还有那些……把我骂得狗血淋头的侠客、看客……他们越是骂我,恨我,我心里就越舒坦,越不会觉得不安。我为什么要不安呢?明明我才是最该被人可怜,被人同情的那一个……明明我才是受害者。如果不是他们作恶在先,我又怎么会……也变成一个恶人呢?”
江风挟以浪声吹来,把白玉的心吹得很冷,也很清醒,她忙又举起酒坛痛饮几口。
在烈酒冲撞大脑、麻痹神经的时刻,那些或狰狞或懦弱的面孔又一次次从她眼前纷沓而过……
那些面孔里,的确有一些是比较无辜,比较无奈的。比如那个刚刚进宗门不足三月的小小少年,比如那个因为常年遭受欺辱而不敢吭声的师兄,比如那个把前途视如命重的乡下师弟,比如……
他们固然懦弱,冷漠,可他们也并不是整场悲剧的元凶。
就好比她,混入剑宗固然有错,可也并没有罪至被如此当众羞辱、折磨……
白玉把剩下的半坛酒一饮而尽,长出一气,屈膝坐在铺满月色的地板上。她的面色很冷,可是她突然觉得很平静,很宁和。她突然觉得,那些盘桓在内心深处的不甘、不安,正在一点点地消褪。
她突然一笑,低头:“他们是该来找我报仇的。”
李兰泽的手背渐渐凸起青筋,他猛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白玉开口:“三哥,你不能再帮我。我的路,还是得由我自己走。我的命,我还是想自己担着。”
她也斩钉截铁:“无论生死,对错。”
白浪滔天,在夜幕中卷下一场暴雪,李兰泽定定对上白玉的双眼,下颌绷紧:“我说过会护你一生,无论什么身份。”
夜很黑,月很白,白玉的笑容很美:“可我不想你受伤的心,和你不想我受伤的心,是一样的。”
李兰泽眼底眸光狠狠一震,险些有泪水掉下来,白玉默默笑着,继而道:“你知道为什么我明知你在找我,却不肯去见你吗?”
李兰泽转开脸,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想去听,还是不用去听。
白玉顾自道:“因为我既不希望你有一个身败名裂的妻子,也不希望自己有一个完美无瑕的丈夫。”
长风骤止。
白玉道:“我不希望时刻被你的忠诚照见,不希望时刻生活在一种诚惶诚恐的情绪里。你的爱,让我骄傲,也让我自卑。我看到你,会想起过去做的美梦,也会想起过去做的噩梦……你和我最大的幸福相关,也和我最大的不幸的相关……”
白玉莞尔:“而我不想和过去相关。”
浪声震耳,白玉的声音也仿佛如一片骇浪狠狠地冲击在李兰泽胸口上,拍得他五脏裂尽,心胆俱寒,他眼底的光华在颤抖,他紧抿的嘴唇也在颤抖,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而为之,是不是存心把每一个字都说得这样轻描淡写,又这样锥心刺骨,一针见血。
令他百口莫辩。
李兰泽哽咽:“是我,没有护好你……”
白玉望着他,流下眼泪,她说:“都过去了。”
可是李兰泽知道,都过去,即是再也回不去了。
第36章 相寻(五)
晨风习习,白玉在一片浪声中醒来, 睁开眼, 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屋内静无外人,弥漫在四周的酒气基本消散, 可是宿醉后的不适还不及偃旗息鼓,白玉按了会儿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起身去桌前倒茶水喝,两碗下肚后, 推开屋门, 来到昨夜跟李兰泽共饮的廊室。
栏杆外, 云蒸霞蔚, 江天一色, 有白鹭从烟波里飞过。
船家在码头边起锚,垂柳成行的岸上传来远行人的“留步”, 送行人的“保重”,白玉敛回视线,瞧向那些分别的人影,沉吟片刻后, 踅身离去。
下楼,并不宽敞的大堂里零零散散地坐着用早膳的旅客, 白玉就近找一张方桌坐下,吃完一碗小面后,起身去柜台前结账。
掌柜笑着道:“姑娘不必,今晨一早, 那位白衣公子便把帐钱结了,连同你刚刚吃的那碗面在内。”
白玉放在柜台上的手微微一僵。
掌柜又道:“对了,那位公子有封信交给你。”
说着,把信奉上。
白玉接过,低声道:“多谢。”
回屋,江风从窗外吹来,室内的空气突然间有一些腥,有一些刺鼻。白玉把信放在桌上,去柜前收拾行李,捆好后,走到桌前坐下。
她托着腮,看那信。
然后,把信打开。
李兰泽的信写得很简洁,和他这个人的一样,简得近乎于固执,固执得近乎于痴。
白玉看完,收拢信纸,趴在桌上,脸庞深埋在胳膊窝里。
江风依旧在吹,码头上又有一轮客船在起锚,远行者的“留步”和送行者的“保重”夹在风里,吹来,散去。
掖在指间的信纸也被吹展,一行蝇头小楷几乎随风而散。
***
白玉挎上包袱,去马厩里牵那匹魇足的马,于巳时三刻离开小镇,戌时二刻抵达下一座小城。
三日后,那个瞧着很小,走起来却又很大的三全县终于出现在白马的四蹄下,岩板路车水马龙,永乐路酥糖飘香,城北的娘娘庙外依旧人来人往,茂如华盖的大榕树临风而立,密密匝匝的红绸上下翩扬。
白玉下马,走到薄荫匝地的树下,仰头。
枝桠繁茂,绸缎红,树叶绿,红绿交叠尽头,是一条鲜艳的红绸,和一片虚幻的金光。
白玉虚眸,倏尔跃上树梢,伸手将那一条孤零零的红绸拿在手里,定睛细看。
它还在这儿,浓烈的色彩,坚定的字迹。
是属于他们的——永结同心。
底下的行人仰头,庙门口的行人侧目,指着树上那抹红影或惊或笑,白玉的心在这片声音里浮沉,忽而欣慰,忽而忐忑。
秋日在悬树梢外,开始西斜,白玉捺下心底那份复杂的情愫,松开红绸,展臂跃至马背之上,一抽缰绳,扬长而去。
东屏村在三全县东边,白玉逆着余晖策马疾奔,穿过苍山,穿过秋风,半个多时辰后,即抵达村口岔路。
一条溪水绵延至苍山尽处,东是炊烟村庄,西是蓊蓊深山。
白玉翻身下马,双脚踩上草地的那一刻,心跳蓦然突突大作,慌忙伸手把那一颗上下乱窜的心捂住,扭头向坡上望去。
鎏金的层层树影后,依稀有青烟升腾。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烟火——也是曾经属于他们的烟火。
白玉眼眶微酸,胸口却在不住地发热。
他在灶前做饭吧?
做的是什么菜呢?
清爽可口的丝瓜汤,还是下饭的肉末茄子?……
白玉心潮澎湃,牵着缰绳上山,愈走心脏跳得愈快,平生第一次明白何为“近乡情更怯”来。
一会儿该如何跟他打照面呢?
请求借宿?讨碗水喝?还是单刀直入,直接告知他:我是你的娘子,我回家了。
如果是后一种,他应该会被吓到的吧?
初见的情形突然跃至眼前,那时她重伤在身,他在水盆里洗完帕子后扭头,同她四目相对,一时竟吓得捂脸,再后来,甚至抱起水盆落荒而去……那般高大的一个人,逃窜起来,跟个小仓鼠似的……
白玉噗嗤一笑,凝重的心情好转大半,想着陈丑奴脸红的样子,唇角不住地上扬起来。
可是,扬着,扬着,那弧度忽又一下子松垮下去。
怎么能选最后一种呢?
怎么还有脸称自己是他的娘子?
……
还是讨碗水喝吧,就看他一眼,就在那小院里坐上一会儿。他是个心热的人,应该会留自己吃一顿饭。
那就再留下来跟他吃一顿饭吧。再尝一次他的手艺,再感受一次属于他、属于他们的烟火……
她还有路要走,而他也还有他的人生要过。
暮风穿山而过,铺天盖地的树叶、草丛在耳畔喧嚣,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大雨声中,蓦然又传来一声声狗吠,紧接着便是孩童的嬉笑,和妇人带有责备意味的“大宝”……
白玉一震,整个人如被冰封,僵硬地定格在山径口上。
风声骤止,在一片静默之中,妇人的声音清晰得如在耳边。
——“大宝,快别闹了,进屋盛饭去!”
——“看你把这院子弄的,赶紧收拾收拾!”
——“你又要我去盛饭,又要我收拾,那我到底干什么嘛?……”
——“汪汪汪!……”
烟囱口的炊烟还在直往云天上蹿,一点一点,一缕一缕,飘入残云。白玉定在这片热气腾腾的声音里,定睛望着那片也同样热气腾腾的炊烟,很久之后,哑然一笑。
原来,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烟火,也不再是属于他们的烟火。
——大宝很喜欢你呢。
——你何时也给我生一个大宝?
——你觉得何素兰怎么样?
暮风把田埂两侧的禾苗拔得高高,她站在一片绿海里,他也站在一片绿海里。
他答——不错。
白玉转身,扭头刹那,眼泪夺眶而出,可是她的脸上还是有笑的。她唇角的弧度甚至扬得比来时更高。她是真的在笑,也是真的在流泪。
是真的欣慰,也是真的痛心。
风起,把残云卷落,把青烟卷落,白玉重新扬鞭策马,驰过来时的那一片苍山,一片秋风。
而山的尽头还是山,风的尽头也仍然是风。
是以这来时不过短短半时辰的路,忽然间竟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
白玉回到三全县,稀里糊涂地找一家客栈下榻,唤小厮送上三大坛酒,稀里糊涂地醉了一天一夜。
醉完之后,她百无聊赖地坐在窗边看风景,眨眼,又是一天。
到第三天,下了场绵绵秋雨,白玉闷在客房里,就着窗外巷口的一丛菊花喝淡酒,恍恍惚惚,又半日光景从指缝溜走。
午后,白玉靠在窗柩上,闭上眼睛,侧耳听外面的风声、雨声、人声、车马声……忽然感觉自己在就地生根、长草。
无聊,太无聊了。
说来也怪,自离开镜花水月后,这一路竟没跟匡义盟的人有交锋。先前,白玉以为是那些人在灵山外受创之后,对李兰泽颇有忌惮,不敢再贸然下手,可眼下,她都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在这三全县待了足足三日,还是不闻任何风吹草动。
怪,越想越怪。
白玉一撩衣摆,从榻上起来,决定去大街上招摇一番。
今日一无节日,二不赶集,三因细雨初收,大街上人并不多。白玉形单影只,先去城东找那家卖三鲜馄饨的铺子,一个人守着一张桌吃完馄饨之后,又去永乐街找卖糕点的五味斋。
永乐街口有乞丐靠坐在墙下恹恹欲睡,其中衣衫最破败那个,是被剜去双眼的,白玉定睛细看,又上前去,特意在他那破碗里丢去三枚铜钱。乞丐耳根一动,忙抬手作揖,白玉瞧见他露出来的双手,心下方一松。
不是自个弄的。
五味斋生意依旧盎然,白玉捧着一盒绿豆糕走出来,拿出一块先塞进嘴里,后边走边吃,吃完之后,人也回到了客栈门口。
风平浪静。
怪,太怪了。
白玉又在三全县里住了一宿。
次日,白玉收拾行囊,结账离店时,问掌柜:“最近道上可有匡义盟的消息?”
“匡义盟?”掌柜拧眉,思索道,“您是说立誓要斩杀大魔头许攸同的那个吧?老早就到北边抓人去了。”
到北边抓人?
灵山那一役?
白玉扬眉,又从钱袋里掏出一块碎银子,问:“剑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