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娴熟地把银子收下,笑容可掬道:“还能怎样,掌门都成个废人了,不曾遭难的十来个后生也跑去了一半,眼下就剩几个全胳膊腿的在给顾掌门端茶送水,养老送终了。”
白玉面露狐疑之色。
掌柜压低声,调子却高起来:“真的,不信您瞅瞅去!”
白玉微一挑唇,走出客栈,翻身上马。
她还真打算瞅瞅去。
岳州离三全县并不远,快马加鞭的话,至多三天行程。白玉策马而行,于三日后的正午抵达岳州,在集市上采买一番后,径直便向城外的剑宗而去。
正是九月中旬,洞庭一带秋气浓郁,山红如火,水碧如玉,白玉且赏且行,走到剑宗山下时,恰值黄昏初至。
据说赵弗痴爱三角枫,当年顾竟择地建门时,便特意选了这座枫树遍野的大山,赵弗离开顾竟之后,顾竟命人将住所附近的枫树尽数砍伐,却留下了外山的所有红枫。
每一个慕名剑宗的人,为求天下第一剑而来,却无一例外地先被外山这一大片红枫所震撼。
白玉第一次震动于这片红时,九岁。炽热,抵死也不休的炽热,是她对剑宗的第一印象。
而今日,她只觉得这片红苍凉。垂死挣扎,负隅顽抗的苍凉。
白玉牵上白马,上山。
剑宗共有弟子五十七名,小厮二十一名,除去被剜去双眼、砍断右腕的那四十三人外,还剩下三十五个全须全尾的。其中,弟子十八名。
这十八名弟子,皆属白玉去后进入宗门的,对这位“声名赫赫”的师姐的唯一印象,便是那次目睹她率人在月夜之下大杀四方。
剑宗四十三人,并不是一次覆灭的。
最初,是几个下山野游的师兄突然失踪,再然后,前去寻人的副掌教、弟子也跟着一去不返,正掌教放心不下,亲自出马,一走,竟又是音讯全无。
整个剑宗开始人心惶惶。
十日后的一个月夜,一群披头散发的白衣疯子突然冲上山来,守门的小弟子提剑戒备,定睛看去,来者竟是被剜去双眼、砍断右手的师兄、掌教……顿时毛骨悚然,魂飞魄散。
不及反应,一抹鲜红的影子从那群白衣后信步而出,月照之下,眉目灿然,红唇衔笑,一双桃眸却如淬毒的剑,隔着虚空,便足以穿人肺腑。
一炷香后,剑宗大乱。
那夜,正好是门中最忌讳的一个日子——赵弗离开剑宗的周年日。顾竟闭门于最僻静的松苑之中,足不出户,无论前庭那边怎么喊,怎么叫,这一处松香飘然的小苑,都始终默无声息。
剑宗弟子甚至都没有在那一夜见过顾竟。
等到一场屠杀结束,终于有人于震恐之中想起他们的师父,冲进松苑去时,顾竟坐在书斋的太师椅上,已经是一脸的鲜血,椅边的地砖上,赫然掉着一只手掌。
许攸同是何时过去的?
没有人知道。
许攸同究竟是如何得手的?
也没有人知道。
他们只知道,自那以后,他们的师父如同行尸走肉,一天到晚,一声不吭。
而剑宗突遭重创,群龙无首,不到半月,便倾颓如一盘散沙。
遭难的弟子,能被家人领走的,统统被领走了。
不曾遭难的弟子,能被家人带走的,也统统被带走了。
余下的这六七个,一些顾及着情分,一些惦念着前程,继续在这座大山上埋头苦干,悬心吊胆。
秋风卷扫一地落叶,噼啪的冷响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声稳健的马蹄响,守在石柱下打盹的小弟子懒洋洋掀起眼皮,正琢磨着又是哪个门派前来慰问,展眼望去,头发一麻。
黄昏里,遍野枫叶如大火烛天,一人牵着白马穿林而来,黑长发,红衣衫。
“成心的吧这人……”剑宗一难后,全门上下最忌讳的就是红衣,小弟子低谇一声,脸跟着拉下来,正预备等人近来后数落一番,撩起的眼皮突然慢慢上张。
白玉牵马走来,望着石柱下那个惨无人色的小少年,微微一笑:“好巧,又是你啊。”
小弟子向后一退,打颤的脚不争气地一软,整个人坐倒在地,嘴唇哆嗦:“你,你……”
白玉驻足,拍拍马鞍上挂着的一个囊袋。
“过两日就是师父的寿辰了,我来送个礼。”白玉云淡风轻,把眉一挑,“通传一下吧。”
第37章 相聚(一)
秋风瑟瑟,丹枫如火。
白玉等在大门口外, 倚着那匹白马。
一炷香后, 落红满阶的石径上传来蹭蹭脚步声,白玉侧目望去, 树荫之下,一群白衣少年带剑冲来,及至石柱外,立刻提剑布阵, 七把银亮的利剑齐刷刷对准自己, 颇有一番蓄势待发的架势。
白玉调侃:“表演节目吗?”
七把长剑在风里微微一颤, 先前去通传的那少年喝道:“师父不愿见你, 还请你从哪儿来的, 滚……滚滚回哪儿去!”
一个“滚”字,喝得百转千回, 少年瞪着白玉,大汗淋漓。
白玉正视少年,悠悠道:“你没通传吧?”
少年手中长剑又是一颤。
白玉轻笑:“小小年纪就敢假传师命,前途无量啊。”
风声渐歇, 一众少年举剑对准白玉,既怒目切齿, 又胆战心惊。
白玉牵上缰绳,若无其事道:“不通传也没什么,我就当回家看看,先在这儿住下了。劳驾师弟们通知匡义盟一声, 我人就在剑宗,哪儿也不去,要找我,到这儿来就好。”
白马低头打了一个响鼻,在白玉的淫威之下,优雅地从七个小少年中央穿过。小少年们目定口呆,直瞪瞪地盯着那抹走上石阶的背影,一时只觉脑中訇声大作。
饶是守门那个最先反应过来,便要去拦,却给他近旁一人拉住。
那人蹙紧眉头,不住向他摇头。
另几个也簇拥过来,神慌意乱,私语嘈嘈。
白玉耳根微动,扯开唇角低笑一声,牵着缰绳继续拾级而上。
剑宗这条登山石径共有一百八十八级,石径两侧全是丹枫,直耸入云天之上,行走于下,目之所及,全是一片片热烈的红。大风一吹,树树丹枫飒飒摇曳,简直像一场烛天的大火。白玉默不作声,静静穿过这场“大火”,在前庭的青石板上站定。
枫林至此告终,前庭以后,黄绿斑驳,有松柏,有梧桐,有冷杉……然再无一处三角枫。
白玉收敛心神,视线从肃穆端方的正殿扫过,转身,径直向西边的客院行去。
顾竟所住的松苑在东。
白玉并不打算真去看他。至少,现在并无这个打算。
夜幕渐渐压下来,抵达客院时,光线十分模糊了,白玉径自推开院门,随心挑一间顺眼的客房住下。
窗外,人影浮动,几个是白衣弟子,几个是灰衣小厮。
白玉推窗,胳膊肘抵在窗台上,冲墙垣外道:“几时开饭?”
墙外那群人影一缩,继而散开大半,剩下两个灰衣小厮茫然相顾,须臾后,也鼠窜而去了。
白玉的脸垮下来,冷哼一声,转身去屋里寻来火折子,把油灯点上。
小厮送饭来时,窗外已然黑压压一片,白玉正坐在床上啃买给顾竟的一盒枣糕。
小厮两条腿打着抖,十分艰难地把一盘饭菜搁在桌上,脸部肌肉上下窜动,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饭来了,请……”
白玉把枣糕盒子抱在怀里,嘴角还沾着点儿屑:“没给我下药吧?”
小厮一震,两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白玉指挥:“这样,你先一样吃一口。”
小厮如临大敌,对上烛火后白玉冷而锐的视线,抖如筛糠,落荒而逃。
白玉嗤笑,扬声道:“煲碗鸡汤来!”
半个时辰后,客院远门重新被推开,仍是那名自认为倒了八辈子霉的小厮送饭进来。白玉的枣糕啃完了,嘴也抹净了,四平八稳地坐在圆桌前,耷拉着眼皮看小厮上菜。
看得小厮步履维艰。
“咯噔”一声,漆盘终于平安着陆,小厮咽口唾沫,继而又小心翼翼地把漆盘里的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汤端在桌上。
然后是一碗新添的米饭,两双箸,两个勺。
小厮不等白玉号令,十分自觉地拾起一双箸,吃了口饭,而后又拿起一个勺,尝了口汤。
白玉眼皮一撩,一垮,在剩余的那箸、勺上盯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捧起汤碗,直接凑到嘴边来喝了。
小厮:“……”
白玉一口饮罢,心满意足,向小厮笑笑:“多谢,有劳了。”
小厮嘴唇一扯,讪笑两下:“您……还有别的吩咐不?”
白玉示意桌上的另一盘饭菜。
小厮忙不迭去收拾,灰溜溜把先前那套下过药的饭菜撤下,讪讪而去。
白玉看回碗中的汤,又如法炮制地喝了一口。
喝完之后,却又想起陈丑奴给她煲过的鸡汤来,神色一黯。
差别也太大了。
此后几天,白玉始终歇在客院,至多就在附近的林子里逛逛,并不曾近前庭、正殿一步。
门内所剩无几的弟子们忙前忙后,联络东,联络西,一天天脚打后脑勺的,似乎也不再存有靠下药弄垮白玉的心思。
白玉难得清闲,成天躺在厚厚的叶层上,听风敲叶响,看云动鸟惊,偶尔想想年少时在剑宗住过的日子,想想那时的欢笑,苦恼,期盼和梦……
继而想到李兰泽。
他走前留下的那份信还在白玉身上,白玉掏出来,对着层层白云打开细看,看完,又折好塞回怀里。
心里,开始有一些不安。
信上的内容是:如不想我受伤害,则你,必不能受伤害。
而现在,她一动不动地躺在这儿等匡义盟前来寻仇,等那些红着眼的人来令她受伤害,如若消息传到李兰泽耳中去,他是不是又会不顾一切地赶来?
想到他或怒或惊的样子,白玉愁肠百结,恹恹地闭上双眼。
如果无恶殿的忘忧水能彻底清除一个人关于另一个人的记忆就好了,那样,她就可以彻底离开李兰泽的世界。那个干干净净的少年——噢不,如今是青年了,就可以继续做他光风霁月的藏剑山庄大公子,娶温贤的妻,育可爱的子,有和美的家,走坦荡的路……
就好比,陈丑奴。
小院外所遇到的一切又掠至眼前,何素兰气恼的责备,大宝委屈的辩解,小黄狗百年不明所以的附和,还有天幕那一抹静谧的炊烟……
白玉胸口一窒,烦闷地翻了个身。
与此同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白玉起身刹那,又猛然止住。
几片树叶应声飘落,专门负责给白玉送饭的那小厮定在树下,又惊又喜,又怯又怕:“匡、匡义盟来了……”
落叶坠地,白玉的心跳猛然漏掉一拍,神色亦冷下:“在哪儿呢?”
小厮嚅嗫道:“七星柱……”
七星柱——
呵,可真是会选地方哪。
白玉默然,片刻后,起身掸落衣上碎叶:“走吧。”
七星柱立于正殿后的广场,平时属门内弟子试炼专用,白玉曾在那里夺下过许多的荣誉,自然,也在那里遭受过最刻骨的耻辱。
正是午后,天高气爽,和风挟香而来,小厮把白玉带入前庭之后,改由另一名身形颀长的白衣弟子引路,白玉不疑有他,泰然前行,穿过空空荡荡的庭院,走上干干净净的石阶。
广场上空无一人,倒是那七根石柱上还沾有三个月前留下的血迹,白玉环视四周,面露愠色:“人呢?”
话声甫毕,余光之中骤现一柄短刃,白玉出手如电,眨眼扣住对方腕门,伴随一记痛呼,匕首掉地,白衣弟子手臂被卸。
“不自量……”
“力”字尚未脱口,白玉眼神骤变,迅速抓起白衣弟子向后掼去,电光石火之间,一只大掌凌空劈下,眼看将至白衣弟子头颅,忽而灵巧如蛇,虚虚一让,在接人瞬间,改袭白玉腕门。
白玉只觉一股沛然内力不住向自己手臂上缠来,有如被巨蟒咬上一般,心头猛然大震,应对刹那,抬眸看去,赫然对上一双沉如深渊的眸子,惊怒交集之下,全神贯注,顿挫之间,即与来人盘上数招。
原本空空荡荡的广场之下开始传来窸窣声响,乌压压的人潮有如黑河一般,顷刻间把广场四面八方堵住,白玉激斗之中,转眼看去,胸口霎时怒火腾升,全力使出一招必杀记把对方的掌法击溃后,撩袍转身,驻足柱下。
“江大盟主,我招的是匡义盟,可不是您这声势浩大的全武林——”
秋日淡薄,白玉强压震愕,怒目盯着三丈开外的黑袍男人。
男人方脸直鼻,双目锐利,虽然一言不发,周身却有不怒自威的凛然正气,赫然便是一贯深居简出的武林盟主——江寻云。
而围堵在广场四周的,也决然不是什么匡义盟,而是以江寻云马首是瞻的六大名门——藏剑山庄、蜀中唐门、洛阳王氏以及沧州门、一水居、枯荣谷。
山风大作,各派旌旗猎猎翻飞,震天声响散布空中,有如千军万马碾地而过,白玉强压心头震怒,质问之余,不住胆寒。
难怪这几日剑宗上下忙得不可开交,难怪无论她提什么要求都必有回应,原来……是打着给她招人的旗号搬、救、兵!
白玉后悔不迭,恨极反笑:“还是说,连江大盟主都另谋高就,改投奔匡义盟门下了?”
江寻云巍然而立,一面审视白玉,一面漠然开口:“这世上,还有匡义盟么?”
白玉一震,几乎疑心听错:“你说什么?!”
江寻云面色冷峻:“装得倒是挺像,果然是乐迩驯养的一条好狗。”
白玉气息一窒,不及反驳,底下骤然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骂声:“你这厚颜无耻的毒妇,戕害剑宗不算,连其亲友也要赶尽杀绝,残暴如斯,江湖人谁不想诛之而后快,哪里还须等你传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