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趁势转开脸,深深呼吸,继而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那人既然不告而别,想来也不值得留恋,陈大哥珍惜眼前人即可,不必为那一段耿耿于怀。”
陈丑奴眉间深蹙,正要深究“眼前人”三字,白玉又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吧。”
陈丑奴面色一沉。
洞外有瑟瑟晨风吹来,间杂啁啾鸟鸣,白玉低头把最后一口红薯吃净,拍拍手,起身走到洞外去。
丛丛古树遮天蔽日,林里漏下的清光丝丝缕缕,有如蛛网一般,使四下更显幽僻。这里应该是剑宗外山的密林,白玉心里琢磨着,转头看回洞内,一愣。
陈丑奴抱膝蹲在地上,脑袋深深地埋在膝盖间,那样高大的一个人,此刻竟蜷缩得像个受伤的小刺猬。
白玉的心口蓦然一阵针扎似的痛,可是又想不明白这痛究竟从何而来。
必必剥剥的爆裂声还响在洞内,陈丑奴默然蹲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起身后,跟洞外的白玉四目交接。
两人之间隔着一团热烈而寂寞的火。
白玉逞强一笑,开口时,声音微抖:“陈大哥,谢谢你救我。”
陈丑奴不动,反应过来后,下颌绷紧:“你……要走?”
白玉点头,眼里有氤氲水光:“我还是想去看看我三哥,你……也回家去吧。”
风卷入洞,把火边的灰烬吹得高高扬起,陈丑奴站在冷风里,烈火边,突然间觉得,自己整个人也成了一大片被烧干的、吹碎的灰烬。
白玉笑笑:“告辞。”
陈丑奴心一揪,探臂去抓,触手所及,仅余残灰冷烬。
***
白玉离开石洞,靠着寥寥无几的方向感,穿梭在荫翳蔽日的树林里。
胸口里的一颗心尚在突突乱跳,白玉想着石洞里的陈丑奴,心绪始终无法平静。
真是千想万想,也不会想到两人会有这样的重逢。
东屏村是什么地方,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一白一黑的两个世界,白玉难以想象他是怎样穿破那一层层的坚壁,来到自己面前的。
何素兰难道不会拦他么?
李兰泽难道没有跟他解释过公然跟六门对抗,会面临怎样的下场么?
……
白玉思绪纷纷,又想到眼下音讯杳无的李兰泽,一时更是心烦气躁。
如今她身上背负之血债可不单单是一个剑宗,还有那个倒霉催的匡义盟,李兰泽如果还在江寻云等人面前执意相护,纵有藏剑山庄大公子的身份荫庇,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三溪小苑在剑宗西面,白玉分辨着日照的方向,疾步往东边赶,不知多久,穿出茂林。
一声扑棱棱的冷响迸入耳畔,侧目看去,草丛深处,一只小鸟冲天而起。
白玉十分机敏,当下敛神收步,眼底冷光闪烁。
风声飒飒,卷下一片片色彩斑驳的树叶,白玉默然不动,片刻后,开口道:“唐门主,我腿都要站酸了,你们还没瞄准吗?”
蓊蓊草丛被风掀开,一支支细小箭镞掩映于层层苍翠深处,寒芒流转。
白玉面容冷肃,抬眸直视灌木丛后的一棵葳蕤古树。少顷后,两道身形缓缓从前方的树后走来,除开唐门门主唐敬择之外,赫然还有一袭黑袍、眉目冷峻的江寻云。
白玉一见此人,就想起自己先前遭的那一掌,当下蹙眉。
“那个男人呢?”江寻云开门见山,眼底掖着一抹捉摸不透的幽冷之意。
白玉呛声:“什么男人?”
江寻云并不恼:“不要明知故问。”
白玉道:“你也不要胡搅蛮缠。”
江寻云眉间一锁。
白玉道:“我已经说过了,匡义盟被抓,跟我没有半点关系。至于我跟剑宗的过节,乃是私人恩怨,劳驾不到江大盟主您亲自过问,您要真有这份闲心,还不如去好好琢磨一下,乐迩为何要利用我俘虏匡义盟。”
先前七慌八乱的,白玉无瑕细理这一桩事,可她毕竟跟随乐迩六年,对此人不说深谙,也至少了解,只需稍稍一顺,便可知道那日灵山一役,十之□□是乐迩提前联络匡义盟,借伏杀自己之名,坐收渔翁之利——那串他大发慈悲送出的佛串,不就是个活泼泼的证明么?
想到那佛珠,白玉郁结于胸,小脸涌上忿然之色。
江寻云和唐敬择定睛看着,信疑参半,唐敬择道:“你身为乐迩心腹,一向为他器重,他愿助你返回剑宗报仇,自然也愿助你斩草除根,解决匡义盟这一祸患……”
白玉漠然打断:“唐门主未免太高看我了。第一,我的的确确已经跟无恶殿一刀两断;第二,乐迩如若那样愿意替我排忧解难,我还犯得着在这儿跟二位周旋么?”
唐敬择哑口。
江寻云眼底神思浮沉。
“江大盟主,”白玉耐着性子,解释道,“无恶殿扎根灵山四十年之久,自乐迩继位之后,实力、威望,蒸蒸日上,早已不是当年偏安一隅的旁门左道。您身为中原武林一盟之主,在匡义盟陷落之后,不居安思危,设法营救,反到这儿跟我一无名小卒百般纠缠,就不怕乐迩黄雀在后,故技重施么?”
话声掷地,唐敬择心头猛然震颤,转头去看江寻云,亦见他眉间阴云覆压,不禁犹豫道:“江兄……”
江寻云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静默数息,霍然撩袍出动,迅疾如振翼苍鹰。白玉、唐敬择二人俱是猝不及防,震惊之中,只见江寻云“嗖”一声从白玉身边一掠而过,袖袍高卷,直袭一棵遮天老树。
白玉反应过来后,瞪大双眼。
江寻云袖袍卷起刹那,一地落叶、碎石在他掌力灌注之下,被吸入无形旋风之中,伴随那一掌直袭藏在树后之人。
白玉拔腿追去,想要去救,唐敬择这边一声号令,藏掖在草丛里的数支寒箭应声而发,凛然穿破虚空,向白玉激射而去。
白玉一个空翻,避开弩*箭,眨眼又是一片金光耀目的暗器袭来,心下不禁暗骂一声。
仅在这一顿挫之间,那棵老树訇然炸裂,藏在树后之人避无可避,江寻云唇角轻提,探掌抓去,那人眉峰一压,提腕挡来,江寻云趁势聚气于掌,然而那人并不以掌相应,仅只指尖微动,江寻云腕下立刻冲来一股利剑般的沛然真气。
江寻云眸色骤变,险险避开,脚换如电,改袭那人前胸的中庭穴,那人翻掌成拳,隔空击去,两人掌、拳不触,却自有两股真气激荡,一时气流飒动,满林树叶上下飞舞。
这边白玉身形疾掠,转眼三拨暗器擦身而过,虽然不伤肌肤,衣袖、下裳却给划破数道,一时又忧又恼。唐敬择趁势抓起一把弩*箭,眼穿望山,瞄准白玉,倏而悬刀一动,架于槽内的青铜弩*箭寒芒流溢,破空而出。
白玉一撩衣袍震落周遭金针,软腰下压,探手想去抓那青铜弩*箭,然而掌风所至,竟给箭镞啸然穿破,待得握住箭杆,整个人一个趔趄。
唐敬择趁机又是一箭发来,周遭亦有金针漫射,白玉脚下不稳,分*身乏术,电光石火之间,一道沛然气流从身后贯来,猛如游龙出海,竟在一瞬之间穿空而过,唐敬择只觉虎口震颤,手上弩机咔嚓炸裂,发射出去的那支青铜弩*箭亦被刹那间贯回机槽,碎成三截。
唐敬择乍然色变,正欲重振旗鼓,耳后忽传来飒飒马蹄声响,一人高声喝道:“唐门急报,唐门急报!”
林内打斗声为之一滞,众人侧目看去,一匹骏马四蹄翻飞,不及驻足,马上一名劲装少年翻身下地,阔步至唐敬择面前屈膝跪下,双手奉上一条纸笺。
唐敬择惊疑不定,探手拿过,打开看后,蓦然面如土色,慌忙向江寻云而去。
江寻云这边耳闻动静,亦跟那人收住攻势,静立一边,待唐敬择上前把纸笺呈来,过目之后,亦是怫然变色,盯向白玉的目光冷若玄冰。
白玉不解其意,一时只是站立不动,江寻云沉吟少顷,侧目向唐敬择道:“唐兄先行一步。”
唐敬择既心急火燎,又瞻前顾后:“那这边……”
江寻云冷脸:“快!”
唐敬择遭这一喝,意识到事态严重,愈发心如火焚,哪里还有半分犹豫,朝四周门人吩咐一声“保护盟主”之后,立刻上马扬鞭而去。
疾风飒飒,一卷一扬之间,满林又是落叶冲天,江寻云眸光轻转,改看向古树后默然而立的男人。日光如泄,丝丝缕缕照拂于他被面具、乱发遮掩的脸庞上,有如在那双黑如点漆的眼睛里镀上金光,令他整个人愈显坚毅、肃然。
“阁下跟东山居士是何关系?”风声鏦鏦,江寻云不藏不掖,单刀直入。
陈丑奴神情不动,一双眼睛亦波澜不起:“不认识。”
江寻云目光逼人:“‘乾坤一剑’,也不认识?”
陈丑奴照旧道:“不认识。”
江寻云扯唇冷笑,继而看向白玉,眸光幽深:“那这一位,总该认识了吧?”
陈丑奴眼神微动,缄默不语。江寻云道:“这位姑娘本属顾竟之徒,算起辈分,该称东山居士一声‘师爷’。可惜阴差阳错,明珠暗投,如今竟成魔教鹰爪。东山居士一生行侠仗义,嫉恶如仇,所创绝学‘乾坤一剑’亦为匡扶大道,洗濯乾坤。而今阁下握此一剑,不为天下除暴安良,反而滥施仁慈,助纣为虐,东山居士若泉下有知,恐怕难以安宁吧?”
江寻云行言至此,白玉那厢已然天惊地动,反而是当事人陈丑奴依旧面不改色,垂眸一瞥江寻云,漠声道:“与你何干?”
与你何干——
江寻云一愣,脸上险些挂将不住,一拢眉头,欲言又止。
面前男人如山屹立,硬生生高出自己一头之余,周身气息虽是敛而不发,亦丝毫不容人小觑。江寻云眼底晦暗,想要纵情发作,却又知此刻强攻难有胜算,再念及那张信笺上的内容,思来想去,一横心道:“愿阁下慎行,勿负先人之志!”
说罢,相继将两人审视一眼,拂袖而去。
埋伏在四周的唐门人紧随撤离,白玉一头雾水,尚自沉浸于那石破天惊的消息之中,等向陈丑奴看去之时,周遭已经一片岑寂。
“东……东山居士?”白玉喉咙发干,仍然难以置信。
居住在东屏小院的一幕幕纷至沓来,最后定格于巍巍苍松下那一块古朴寂静的墓碑。陈丑奴刻下的字深邃而工整,一笔一划,皆藏尽不舍,此刻回忆起来,亦清清楚楚,历历在目。
难道……
白玉惊心动魄,无法想象躺在那块墓碑之下的深山老叟,就是顾竟、赵弗的恩师——东山居士,更无法想象,陈丑奴,会是东山居士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个传人。
寂静之中,陈丑奴垂落眼睫,不置一词,阔步向前行去。
白玉一怔之下,本能追上:“喂——”甫一瞥见他冷淡眼眸,又心惊止言。
光影斑驳,他的脸庞被冰冷的白色面具遮盖,鬓边黑发随风拂过的,是一双抿得平直的唇。
他好像在生气?
白玉心里七上八下,一面愕然于他的身份,一面又困惑于他的反应。
两人一前一后,穿出茂林,走下山坡,白玉到底按捺不住,又试探喊道:“陈大哥?”
陈丑奴充耳不闻,浑然聋掉一般。白玉跟在后面,百思不解,默默把两人分别前的情形研究一遍后,心念一动。
嚓嚓脚步声穿在杂草丛生的山径上,斑驳光辉里,男人的背影高大而沉默。白玉收住脚步,掉头往另一方向走去。
陈丑奴脚下一顿,须臾之后,转身。
白玉扭头,看着身后跟上来的人,缓缓停下。
陈丑奴也顺势停下,垂臂立于一旁。
微风撩动他披散的长发,一缕青丝拂过眼前,遮去眸中光华。白玉定定看着,低声道:“你在生气吗?”
风止,发落,陈丑奴的眼睛重新出现在斑驳光熙里,沉寂如白浪卷过的海面。
他依旧静默不语。
白玉垂眸,站在微不可察的风中,片刻后,转身向山下行去。
陈丑奴继续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谁也不再找谁搭话。
***
返回三溪小苑时,日照很高,淙淙流水在阳光里泛着潋滟清波,红鲤游过粼粼白石,浮萍顺流而下。
许是不料白玉会去而复返,枝繁叶茂的小苑里微风悄寂,阒无人声,并无一人把手,两人相继施展轻功,踏过湛湛清溪,顺利穿苑而过。
剑宗之中,各处院落相去较远,展眼望去,尽是叠翠流金的蓊蓊草木,极便藏匿。白玉熟悉地形,三两下蹿至西山,将上客院小石径时,环绕于小池外的假山后传来一道脚步声响。
白玉当下藏住身形,扭头看时,陈丑奴仍旧大喇喇立在枝叶垂茂的槐树下,一时瞠目。
石后“啊呀”一声,旋即响起东西砸落的响动,陈丑奴一动不动,径直瞥去,开口道:“藏剑山庄李公子在何处?”
白玉蹲在假山底下,目定口呆,只听那边传来瑟瑟回应:“回……回家去啦。”
陈丑奴点头,视线有意无意从白玉身上略过,又道:“受伤不曾?”
那声音“咕咚”一下,似乎吞了口唾沫:“藏剑山庄的独苗苗……谁、谁敢伤哪?”
陈丑奴又一点头,继而一挥手,那人如蒙大赦,掉在地上的东西也不要了,扭头就跑。
白玉听闻动静,兔子一样跳蹿出来,朝那人肩后探爪扑去,只听得“噗”一声闷响,那人应声倒地。白玉扳过来一看,竟是先前日日给自个送餐的那名小厮,难怪声音听着恁般耳熟。
微风卷过,小园里一时芬芳四溢,白玉把那小厮拖到假山堆里藏住,抬头时,跟默立树下的陈丑奴视线相撞,莫名地有些尴尬。
“你能蹲着点儿不?”白玉低声,顺势向四下张望。
四周悄寂,尚无来人,陈丑奴眼睫微动,在细叶飘悠的槐树边蹲下。
白玉心下甫定,藏好小厮后,又去假山堆外,把他掉落在地的红木漆盒拾起来,打开一开,竟是一盒鲜香松软的枣泥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