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眠脚步停驻。
眼前是一大簇白色的菊花,花心泛青,并且淡青色顺着花瓣根部朝外蔓延。花瓣细细长长,花蕊外围未开全的花瓣蜷缩在一起,已经张开的伸展开,尾端翻卷犹如波浪。
“这种菊花唤作白鸥逐波,你看它们的花瓣像不像涌起的白色浪花,玲珑欢快的跳跃在海面上。”
来人一袭粉色纱裙,梳的是时下流行的近香髻,发上只有两朵白色簪花和一支银钗。
时眠在脑中思索了一下,这女子好像是钱家大姑娘,钱晶晶。
前世她在宣阳的时候偶尔会在街上遇见她。听说钱家是书香世家,祖母祖父尤其重男轻女,钱家三女一儿,全家的家当都砸在那幺儿的读书上,剩下三女泼辣的泼辣,怯懦的怯懦,名声都不大好。
也难怪她这身打扮。
但是时眠和钱晶晶素不相识,有上辈子的教训,时眠看她此举就变得别有用心了。
兴许近来受了笪御的影响,时眠对外人也颇为冷淡:“恩,挺美。”
钱晶晶依旧言笑晏晏:“姑娘是哪家的,要不要一起去那边亭中吃些茶水?”
时眠看她一眼,钱晶晶结交的意图太明显,她有些乏味。但是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时眠好歹回了一句:“不值一提,小门小户。”
这时旁边一个明黄的倩影娇俏的蹦蹦跳跳来到两人旁边,亲昵的揽住时眠的胳膊,她朝钱晶晶嗤笑一声,和时眠说:“时眠,你别听她的,你是宣阳时家的独女,这女子明摆着想借你攀高枝儿,你可万万莫要上她的当。”
眼前的女子比她稍矮,下巴微抬,明明说的是挖人心窝的话,偏偏被她说的有了一股子娇憨的劲。
这就是崔明媛。
上来就给她挑拨离间,真是好手段!
虽然时眠上辈子时被崔明媛逼得落崖,但她心中依旧保留了一份善念。
她重生以后本就对神明多了一份敬畏,信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时眠想着,上辈子是上辈子,这辈子是这辈子。
这一世的崔明媛并未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她冒然报复未免不公。
但是她心存善念,并不代表她就好欺负。
泥人尚且还有三分脾性,更何况时眠是时南昌的女儿。
时南昌嫉恶如仇,有仇必报。
时眠扯出自己的手臂,嘴角一抹冷笑绽放:“崔姑娘真是舌灿莲花,两句话挑明我的身份,先明指这位姑娘攀高枝,又暗指我隐瞒身份瞧不起人,让我们两看生厌,你好看热闹是吗?”
崔明媛被时眠的话惊呆了,同时还有被人挑破的尴尬和愤怒,她慌张的想拽时眠:“不是,我……”
时眠退开一步避开她的手,直接无视了崔明媛,朝钱晶晶微微颔首示意:“这位姑娘,我方才不是故意隐瞒身份,你我素不相识,出门在外小心谨慎些难免,万望莫怪。”
钱晶晶脸一红,刚才在菊园门口,远远地她就瞧见时眠的马车,上面的帘子金丝纹边,顶端镶玉。
一看就知道马车里的人非富即贵。
她一路跟了过来,崔明媛说的没错,钱晶晶就是过来攀高枝的。
然而她的目的先是被这个崔姑娘在大庭广众之下挑破,她羞恼的同时对这两人都生了怨恨。
结果这位时姑娘就好声好气的和她解释并且道歉,半点也没看不起她的意思,仿佛没听见崔姑娘的话似的。
钱晶晶对时眠生了一丝好感,对她的怨气也转移到了崔明媛身上。
钱晶晶:“我也有错,冒然询问让姑娘不适了。”
钱晶晶向时眠致歉,而后鄙视的瞧着崔明媛:“这位崔姑娘是吧,口下留德才好长命百岁。”
时眠弯唇,没想到钱晶晶口舌这么毒,直说的崔明媛眼圈泛红,两颊的肉都在颤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不远处走过来三三两两个公子哥,个个手持折扇,步履潇洒。
不光时眠看见了,崔明媛和钱晶晶也看见了。
钱晶晶眼睛都看直了,紧张得直攥手帕。而崔明媛更高明些,直接梨花带雨的哭了起来,真真是我见犹怜,惹人心疼。
时眠已经可以想像那些公子哥来了之后是副什么场景,毕竟前世有崔明媛在身边,她见得实在太多了。
她没那个耐心和这群人争风吃醋,趁着那些公子还没到,她先走了。
还没走远的时候,时眠隐约听见有位男子问道:“我方才看见有三位妹妹的,另一位呢?”
钱晶晶急忙道:“她、她有事,公子怎么称呼?”
崔明媛殷殷切切的哭着:“是我惹时眠妹妹不高兴了……”
后面的时眠就没听到了。
许儿在她身边,有些担忧:“姑娘,她们怕是会在背后编排你。”
时眠:“编排就编排吧,只有傻子才会偏听偏信。”
她上一世不就是一个傻子吗?
时眠和崔明媛的第一次见面其实和钱晶晶差不多,现在回想起来,崔明媛明显就是刻意接近她。目的不是她的家室,就是她的哥哥,或者两者都有。
可气她傻乎乎还以为崔明媛与她一见如故,后来在凉安再次遇见崔明媛还感叹两人缘分匪浅,甚至还与她义结金兰。
她就是蠢。
到死才明白崔明媛的真面目。
许儿不再说话,只是沉默的跟在时眠身后。眼中的担忧并没有减少多少。
明明不久之前,姑娘还是一个天真无忧的女孩,姑娘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
许儿知道,只有挫折,才能让一个人快速成长。
姑娘一定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经历了旁人不知道的痛苦。
她心疼又自责。
时眠又逛了一会,觉得没什么意思,准备回府。
经过一个池塘,水边种着一排柳树,绿油油的长条密密麻麻的垂在池塘边上,就像姑娘家柔顺的长发。
时眠走到树下,伸出她青葱一样的指头,准备折几枝柳条带回时府。
突然有人说道:“姑娘手下留情!”
时眠转身,青丝在风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她皱眉:“为什么不能折?”
制止她的是个舞象之年(成童的意思)的男子,男子“刷”的打开他的折扇,轻轻摇曳,嘴里念念有词:“萱花不须折,安足忘君忧。姑娘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要说时眠最讨厌什么人,就讨厌眼前这类人。
于是时眠伸手“嘎吱”两下就折了两根杨柳。
男子:……
时眠轻哼:“青葱总易逝,堪折方留意。”
谁想那男子竟然“啪啪”鼓起掌来:“姑娘好文采,敢问姑娘芳名?”
时眠突然反应过来,感情这男子是看上她了。
时眠绷着脸,不想理这人,准备离开。
“哎呦!”男子突然捂着屁股蹦来起来。
时眠脚下顿住,困惑的望向他。
男子又“哎呦”一声,捂着肚子弓下腰。
他仰起头,时眠看见他疼的龇牙咧嘴的,开始骂骂咧咧:“是谁!那个王八羔子打我!”
结果他脑门又被人砸了一下,时眠这次看清了,不知道从哪窜出一颗小石子。
男子疼的险些流出眼泪,脑门上起了一个通红的大包。
时眠有些害怕,攥紧了许儿的手,低声说道:“许儿,我们赶紧走吧!”
许儿机警的环顾,她无比赞同自家姑娘的话,扶着时眠,两人匆促的离开了。
男子还想拦住她们,刚迈出一步脚腕又被石子击中,“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作者有话说:
1.“萱花不须折,安足忘君忧。”取自《拟古》作者: 田锡
2.“舞象之年”:舞象--男十五岁~二十岁。舞象又是成童的代名词。原本是古武舞名。也就是可以上战场了。
第7章 (捉虫)
这次菊园之行,时眠还没呆两个时辰就离开了。
马车的两只轮子咕噜咕噜在街道上行驶着,路上是用红砂岩土填筑压实的驰道,马车匀速而平稳的朝着北街的方向而行。
时眠撩起帘子的一角,现在日落时分,街上却比白日里更加热闹。
宣阳的夜市极为精彩。
但是夜间出行的人鱼龙混杂,所以多为男子,女子少的可怜。
也因夜市盛行,晚间的巡查队的人数会增一倍,巡查力度也会更强。
这时时眠突然出声:“停车。”
“吁……”车夫拉紧了马绳,马车缓缓停下。
许儿扶住时眠伸出的手臂,问:“姑娘,怎的在这停了?”
时眠:“去一趟珍宝斋。”
车上的小厮蹬蹬跑到马车后将车凳搬到前方放好,退至一旁。
时眠今天梳的是垂挂髻,髻上有一只雀鸟霓彩步摇,上面的水晶流珠随着她下车的动作轻轻摇荡,晃得小厮眼睛一疼,他连忙低下头去。
表姐的妆奁上只有两只玉钗,连个手镯项链也没有,出门前她便想好,回去的时候要挑一套的头面给表姐送去,让她日日带着,瞧着就高兴!
珍宝阁是整个宣阳最大,首饰最全的一家银楼,哪个女子不爱珠宝,时眠也不例外。
隔个十天半个月就会来一趟,时而买对耳饰,时而买个钗子,而今日,她要买一整套头面。
傍晚时分的珍宝阁有些冷清,店里的伙计一见来人,立刻跑到时眠面前,热情讨好的问:“哎呦,时姑娘来了,今个想买些什么?最近店里来了一批南海珍珠,颗颗饱满,洁白透亮!”
时眠:“给我看看。”
伙计:“好的,您稍后。”
这个人听说是老板的远方侄儿,叫黄迁,家里遭了旱,为了讨口饭吃,跑来宣阳投奔他叔。
黄迁捧着一个红木盘子,上面盖了一张丝绸帕子,小心翼翼的放在桌子上。
将帕子一掀,一串珍珠项链躺在盘中,时眠眼底划过一抹失望。
这串珍珠确实像黄迁说的饱满丰润,每一颗都有小指大小,乍一看上去很是惊艳。
但是时眠莫名就觉得,这种珠圆润滑的东西不适合笪御。
“这珍珠项链我要了。”
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娇喝,时眠回头看去,来的是一对男女。
男子一袭青衫,肤色颇暗,形体高大,身姿挺拔得像个松柏。
女子白色纱裙,轻纱遮面,头上一只绯色宝簪,一对珊瑚头花和菊花纹银钗。女子走动间可以看见腰间的褶肉,有些过于丰腴了。
两人一前一后在时眠身旁站定。
黄迁犹豫的说:“裴姑娘,这珍珠……”
裴穗瑶直接打断黄迁,问时眠:“喂,这珍珠你要吗?”
时眠摇头。
裴穗瑶杏眼一弯,声音轻快的朝黄迁说:“你看到了,她不要,快给我包起来!”
时眠并未放在心上,本来她也没有相中。
裴穗瑶身旁的那个男子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给时眠微微作揖:“姑娘莫怪,我家小妹唐突了。”
时眠:“无碍。”
说完她点点头,转身朝珍宝阁西面走去。
她记得那里有许多翡翠饰品。
忽而西南角一道亮光闪过,时眠下意识闭眼,再朝那看去,她的目光就顿住了。
反应过来,时眠的碎步忍不住加快。
长长的案几上放着三套整齐的头面,分别是黑白鸿鹄、胭脂牡丹、宝蓝珊瑚。
真的是天上、地上、海里都齐全了。
这三套在色彩上尤为突出,色泽绚丽,犹如宝石般的质感。
黄迁把珍珠项链给裴穗瑶包好,赶紧回到时眠跟前招呼。
那两人也不急着走,裴穗瑶往那一瞅,看见那三套头面顿时眼见一亮,拉着她的兄长就往那儿跑。
黄迁介绍道:“时姑娘,这东西是从西域过来的,那边叫做珐琅。这东西颜色夺目,而且摸着光滑,咱们大渝可没见过这种宝贝,您要是戴出去可就是头一份啊!”
时眠:“恩,以前确实没见过。”
黄迁一听,有门!他不自觉的搓了搓手:“只不过这东西稀罕,价格上……”
裴穗瑶急冲冲的说:“价格不是问题,我要!”
当场的人都怔住了。
她身边的男子绷着脸,轻声呵斥:“瑶瑶!”
裴穗瑶不管不顾,抬着下巴高傲的瞪着时眠,一副非要不可的蛮横模样。
黄迁为难的左右看看,摸不准时眠的心思,聪明的闭着嘴静观其变。
时眠说:“黄迁,把牡丹的给我包起来。?”
裴穗瑶一听急了:“不行,我要牡丹!”
时眠终于把目光轻轻落在裴穗瑶身上:“姑娘,凡事都要讲究个先来后到。”
裴穗瑶长这么大,什么想要的所求的,家里人都会给她捧到眼前。
她家中有三位兄长,自己是老来得女,其实她和时眠很像,都是备受宠爱,被娇宠着长大。
然而时眠现在善解人意,温柔和顺,她却是飞扬跋扈,专横霸道。
裴穗瑶大小姐脾气,心思简单,却异常敏感。虽然时眠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但是她就是浑身不舒服,她甚至感觉自己受到了威胁。
她没感觉到的东西,她兄长感觉到了。
时眠在警告他们。
裴晖心里一沉,他在衙门做捕快,平时没少见一些官老爷,方才那一瞬,他竟感觉到和巡抚大人一般的气息。
也不知这位时姑娘是何来头。
把裴穗瑶拉到身后,裴晖向时眠道歉:“对不住,我家小妹在家里被宠坏了。”
裴穗瑶什么时候见过兄长向别人道歉了,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二哥说什么呢!明明还没付钱,谁要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