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令舒抱着头毫无还手之力,身体上的疼痛还在其次,她的话却如同这拳头一般一下一下砸在他的心上。
数年前,他与沐丞相谈论朝政,抒发胸中抱负。那时候意气风发,要为生民立命,要为万世开太平。还说自己身为言官,要以笔为剑,道尽不平事。
可现在,他在做什么?!
而此时此刻,凌彦刚好和许笃诚一起路过门口,看到了沐沉夕殴打朝廷命官这一幕。两人的下巴迅速掉了下来,半晌合不拢。
凌彦颤声道:“大…大哥的英姿还是一如从前……”
“这殴打朝廷命官,可是——”
凌彦立刻捂住了他的嘴:“你什么都没瞧见!”
“可——唔——”
“你忘了,她可是连太子都敢踹下水的人。揍个谏议大夫算什么?”
沐沉夕估摸着教训到位了,停了手,直起身抹了把汗,揍这种书生最累。放不开手脚。
一回头,赫然两道身影僵直地立在不远处,两双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凌彦的目光立刻笔直地向上挪去,最后落在了许笃诚的身上:“许兄,你觉不觉得今天的风沙格外大,有些迷眼睛。”
许笃诚也是两眼放空:“是啊,忽然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咱们赶紧进去吧,别让首辅大人久等了。”
两人说着连滚带爬跑了。
沐沉夕俯身将楚令舒提了起来,替他拍掉了身上的杂草和泥:“表哥,你怎么走路这么不小心,摔得痛不痛?”
“不…不痛…”
“那就回去继续议政吧。”
楚令舒失魂落魄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回去了。
沐沉夕看着他的背影,舒了口气。敢成日里找她夫君的茬,简直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在外闲逛了一会儿,见里面的大臣们陆陆续续出来,这才往回走。
她站在院门口,等着他们离开。齐飞恒从里面出来,路过沐沉夕身边,他深瞧了她一眼,忽然嗤笑道:“你费尽心机想要留在他身边,到最后他只是为了他的颜面,就能如此待你。真是可悲。”
“他至少还有颜面,不像有些人,脸早就不要了。”
“你——”
齐飞恒咬了咬牙,转身走了。
沐沉夕见人走光,这才进了阁中。谢云诀刚将一堆公文整理妥当,见她进来,便禀退了左右。
“过来。”
沐沉夕走到他身边,谢云诀握着她的手腕轻轻一带,她便跌坐在了他的腿上。
“方才在外面可是胡闹了?”
“没…没胡闹。就是和表哥说了几句话。”
“你打他了?”
沐沉夕心下嘀咕,她明明很小心,收着力也没往脸上招呼,他怎么看出来的?
瞧见她这满脸心虚的模样,谢云诀握着她的两只手拢在一处:“这些事交给夜晓去办便好,你看你,手都伤了。”
沐沉夕瞧了一眼,发现手背上还真的有一道浅浅的伤口。但因为太过细微了,她根本也没有察觉。
“不碍事的。”主要是揍完了人心情爽,“倒是你,平日里这些人便这样与你为难吗?”
“朝中关系盘根错节,许多事情推诿掣肘,这也只是常态。”
沐沉夕记得,她爹爹当丞相之时并非如此,他一向铁腕,行事作风雷厉风行。或许也是因此得罪了不少人,经年累月触及到了许多人的利益,才招致杀身之祸。
可她爹爹一心为天下,年轻时候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流了多少血,后来当了丞相,也是殚精竭虑大刀阔斧变革,顶住了那么多的压力。最后只得到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现在换成了谢云诀,他没有重蹈覆辙,但这一步步走得也并不轻松。
只是听了几句话,沐沉夕便恨不得把那群尸位素餐的老家伙拖出去军法伺候,难以想象谢云诀日复一日都对着他们。
“那…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谢云诀指了指自己的脸。
沐沉夕一愣,他…他怎么会有这样的要求?于是她缓缓抬起手,神色纠结。
谢云诀眉头微皱:“你做什么?”
“我下不去手。”他生得这么好看,打坏了怎么办?
谢云诀明白过来,她怕是误会了,于是弹了一下她的脑门:“你在想什么?”
“你不是让我…”
她的话被封在了口中,一双娇软的唇被温柔地采撷着。她恍惚中明白了谢云诀的意思,原来他是要她亲他。
采撷完,她双唇微张,气息有些凌乱。沐沉夕想到自己方才的误会,不由得忍俊不禁。
“小傻瓜。”
沐沉夕无法辩驳,羞红了脸起身躲开。但又不想走远,转了个身,又在他书案旁坐下了。
不到半个时辰,谢云诀便将公务处理完了。一抬头,沐沉夕却已经歪着脸睡着。
她真是片刻都静不下来,但凡是静下来,就只有睡着的时候。
谢云诀忽然起了玩心,在她的嘴角画了几撇小胡子,然后才唤醒她。
沐沉夕揉了揉眼睛:“可以走了吗?”
“走吧。”他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牵着她出了门。
阁中不少人瞧见了沐沉夕脸上的胡子,但也只当是没看到,纷纷避让开来。背着身肩膀耸动着偷笑。
谢府的马车一早候着,总共去了四辆。除却他们两人乘坐的,还有婢女和侍从,另外带了一些行礼。
沐沉夕靠着他坐着,一路聊个不停。谢云诀看着她脸上的小胡须一动一动,十分可爱。忍不住捏她的脸蛋,滑腻腻的手感让他忍不住捏了好几下。
沐沉夕鼓起了腮帮子:“再捏就肿了,不许捏了。”
“好,不捏了。”
谢云诀嘴上答应,可是沐沉夕一松懈下来,他又忍不住去捏。她挣扎几次,也就放弃了。
谢府的马车进了鹿苑,停在了行宫门口。
桑落是负责前来接引的。马车帘掀开,沐沉夕自车上一跃而下。桑落看着她脸上几撇小胡子,忍不住噗嗤一口笑出了声。
沐沉夕瞧了他一眼,这桑二哥也不知道高兴个什么劲。是她上次将他踹下楼的伤已经好了?
谢府一众人被安排在了一处僻静的院落里,沐沉夕路过行宫主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院子怎么挨着主殿这么近?”
桑落犹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沐沉夕冷哼了一声:“不敢说?”
桑落结结巴巴道:“许是因为谢大人位高权重,陛下倚重,所以…安排得离陛下寝宫近了些。”
沐沉夕瞧了谢云诀一眼,他只是淡淡道:“既来之则安之。”
谢府众人忙碌着将东西都放了下来,谢云诀原是想带她出去走走。沐沉夕却有些为难。
“怎么了?有事?”
“你知道我许久没骑马了,如今成婚了,明日也不能抛头露面去骑马。所以今日想…想…”
“想去便去吧。”
沐沉夕欢快地抱了他一下,转身走了。
出了院门恰巧遇到桑落,他快步走了上来,嗓门震天响:“小姐——”
“叫夫人。”
“夫人,我想明白了,那日你把我从二楼踹下来,是为了我好!这样一来,才会让陛下明白,我们没有谋反之心!”
沐沉夕揉了揉耳朵:“你声音还能更大一些。”
“好!我桑落今日在此发誓,若你有事需要我,刀山火海我都在所不辞。”
“好了好了,生怕旁人听不到么?”沐沉夕加快脚步出了行宫,一路来了围猎场。
围猎场已经搭起了看台,穿过一片广场,再远处是一片草地,向西是幽深广茂的山林。这林子很容易迷路,所以一般围猎也不会深入其中。
即便是熟悉地形的守林人,从林子里穿过也要七日时间。
沐沉夕骑着马奔驰在草地上,忽然听闻身后有阵阵马蹄声。
她一转头,只见齐飞恒竟然带了一堆人自后方追了上来。沐沉夕本来可以直接扬鞭策马甩开他,却有意溜他,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愣是追得齐飞恒一行人气喘吁吁。
此处离围猎场已经很远,一行人来到了一条小溪边。这条小溪穿过猎场,若是有人想来去,也只能走水路。
当然,这一点禁军教头楚越也考虑到了,加强了外围的巡逻。
沐沉夕勒马,好整以暇等着齐飞恒喘着粗气跑来。他满头大汗,那匹枣红色的骏马也累得不轻,呼哧呼哧喷着白汽。
“几年未见,齐公子这骑马的本事还是一如从前。”
齐飞恒使劲喘了几口气,这才缓过劲来:“沉夕,我有话对你说。”
他说着瞧了桑落一眼,桑落横刀立马拦在了他面前:“有话便说,不要近前。”
齐飞恒冷笑:“你就这么怕我么?连单独与我说话都不敢。”
他印象中,沐沉夕十分自负,若是以激将法挑拨,很容易便会中招。他就是不信王羽勉之事全然是沐沉夕的主谋,要说是谢云诀在背后指点,才说得通。
如果真是谢云诀,他们齐家就得防着他了。
“我为什么不敢?怕的应该是你吧。”
她果然中计了。沐沉夕对桑落道:“你留下,我去去就来。”
两人骑着马缓步来到了林子的边缘,渐渐离桑落远了许多。
“王羽勉死了。”
“我知道。”
“他死前曾找过我。”齐飞恒偷眼瞧着沐沉夕,月光之下映照得她皮肤白皙,五官也柔和了许多。
她走后,他还曾问过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喜欢那么一个人。如今人就在眼前,那鬼迷心窍的感觉又回来了。
“找你便找你了,与我何干?”
“你想不想知道风裳的下落。”
沐沉夕嗤笑:“齐公子,你怕不是马跑得太快,把脑子遗落在后面了。一个毒害太子的罪妇,与我何干?”
“看来,你对这罪妇没有兴趣。那么我来讲个故事给你听。话说祁县有一寒门子弟,父母早亡,却勤勉好学。七年前,寒门子弟听说朝廷开了科举,踌躇满志前来长安科考。满腹诗书,才华横溢,于是中了举。却因为王家的一个表亲想要入仕,便顶替了他的位置。他求告无门,被追杀着离开了长安。回到家中,书生郁郁寡欢,吐血而亡。可有此事?”
齐飞恒放肆地打量着沐沉夕,她终于沉了脸:“是又如何?”
“风为裳,水为佩,原是一首悼亡诗。悼亡的便是这位寒门子弟吧?”
沐沉夕嗤笑:“我倒是小瞧了你。”
“风裳来长安本就是想找王羽勉复仇的,恰巧遇到了你。于是你设下了这个局,一步步将他引入其中。不得不说,这个局几近完美。唯独有一个瑕疵。”
“哦?什么瑕疵?”
“你的心。”
齐飞恒勒马,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你太心软了。利用完了那个女人就该杀掉,你却找人寻了一个死囚替换了她。你以为你放了她,她就能活下去么?”
沐沉夕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她本意便是要报仇,无论生死。现在王羽勉死了,她大仇已报,活与不活,于她于我,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齐飞恒放肆地大笑了起来:“口是心非。沐沉夕,你可知道,天底下最了解你的人,其实是我。所有人都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却只有我知道,你的软肋,太多了。哪怕是街上随便抓一个孩童,你都会想去救他。”
沐沉夕微微皱起了眉头:“所以呢?你想拿风裳要挟我?”
“还不算笨——”齐飞恒说着一击掌,树林中立刻冒出来十来个黑衣蒙面人。
其中一人还挟持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女人,那人正是风裳。
她此刻已经清醒了,口中的布被摘掉,惊慌地冲着沐沉夕叫道:“你快走,别管我!”
沐沉夕揉了揉眉心:“我早就劝你别吃这么胖,但凡是你瘦一些,脚程也能快些,不至于被人追上。”
风裳也是欲哭无泪:“谢府的饭菜,太好吃了。你是怎么忍住不吃的?”
沐沉夕翻了个白眼:“你以为人人像你,真麻烦。”
“别管我了,我吃饱喝足上路,死得其所。”
“那你倒是咬舌自尽啊。”
风裳气结:“我只是同你客气一下,你…你竟然当了真!还说什么是好姐妹,虚伪!”
“好姐妹怕是你自己胡思乱想的吧?”
齐飞恒好不容易营造的气氛被这拌嘴的两人破坏了,横插一脚:“沐沉夕,现在风裳在我的手上,你若是想救她。就听我的!”
“哦?你想我做什么?”
“劝说谢云诀,江南水患之后需派钦差大臣平定灾情,这件事让他派我齐家人去做。”
“风裳,看来你的命,在齐大公子眼里,不是很有价值。我还以为他会要我找了谢云诀的把柄,让他从此当不了首辅呢。”
风裳小声嘀咕:“我宁愿我一点价值都没有。”
齐飞恒有些恼火:“我不是在同你说笑!”
沐沉夕撇了撇嘴:“可我是在同你说笑,你们世家的这些草包越来越不长进了。如此大费周章,我还以为有什么顶天的坏事要做,竟然只是这样。”
齐飞恒气结,却无从反驳。毕竟沐沉夕为了对付王羽勉,能直接给唐国的储君下毒。这种事情,换做任何一个人,借十个胆子都不敢做。而她不仅做了,太子殿下还全然不计较。
她这般骄傲,他就偏偏想看她追悔莫及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