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近几步,弯腰把信封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李翠芬低头吃了两口饭,见他还没走,诧异道:“你还在这儿干什么?等着我留你吃饭啊?”
刘小军站着没动,原地深呼吸几次,像是鼓了半天勇气,终于开口:“李大妈,我知道您一直因为大宝哥的事儿对我有意见。但我还是想跟你好好说说,当年大宝哥出事,我是真的完全按照标准来做事的,绝对没有出过差错,那真的是意外事故……”
李翠芬打断他的话:“行了你不必说了。人都走了,我也没证据把你怎么样。你走吧,别在我家里碍眼。”
刘小军还是没动。
李翠芬怒了:“听不懂人话是怎么?”
刘小军忽然扑通一声跪到了李翠芬面前:“李大妈,我有事要求您。我跟小芳,我俩在一起了!我对她是真心的,您要是答应,我立马让我爸过来提亲!”
李翠芬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指着他,声音里带着颤儿:“你……你说啥?你跟小芳?”
刘小军紧张又郑重地点头:“是的,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不过小芳怕您生气,一直不敢告诉您。二哥和大嫂也知道。”说着指了指赵翊和迟蔚。
迟蔚很想看看这孩子脑子里是不是装的全是浆糊,昨晚小芳还一再拜托他俩保守秘密,这事不能这么快让老太太知道,今天他就主动跑到家里把事情捅出来了。
这下可好,除了李翠芬,所有人都是知情人。李老太估计得气死。
果然,李翠芬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浑身发抖。她赤红着双眼瞪了赵翊和迟蔚一眼,随手操起屋角的一个扫帚朝刘小军身上劈头盖脸地打:“你个胡说八道的小流氓,我家小芳怎么可能看上你?你快死了这条心,我老太婆就是死也不会让小芳嫁给你!”
刘小军狠狠挨了几下,跪在那儿不敢动:“李大妈,我昨天回去后想了一晚上,我对小芳……我是真心喜欢她,而且她也喜欢我。我觉得我不能总瞒着,我要跟她光明正大的恋爱,堂堂正正的结婚。”
李翠芬指着他大骂,手上的扫帚也没停:“你这个满肚子坏水的畜生,还想娶我家丫头?做你的青天白日梦!”
迟蔚怕李翠芬激愤之下手里没轻重真打伤了人,又怕她年纪大了,这样动怒回头气出个好歹来。
赶紧把刘小军拉起来往门外推,示意他先走。
刘小军只好踉跄着离开了,走之前还不忘扯着嗓子喊了句:“大妈,求您成全我们吧,我对小芳是认真的!”
气得李翠芬扫帚狠狠朝他丢了过去。
迟蔚叹口气,出门捡扫帚。
回来的时候,瞥见隔壁的柱子哥坐在门口闷头抽烟。
见了她,柱子哥略抬了抬眼皮,喷出一大口烟,这时屋内传来王大妈喊他的声音。
柱子哥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慢腾腾地回屋了。
迟蔚一进屋就看到李翠芬指着赵翊的鼻子数落:“你也知道是不是?合着你们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
见了迟蔚,更是火大:“迟蔚,你也帮着小芳来骗我?你忘了大宝是怎么死的了?他是被刘小军害死的!现在他刘小军还想娶小芳?我死也不会答应!”
她说着指指屋外:“你去小卖部给小芳厂里打个电话,让她现在就回来!”
迟蔚有点为难。主要是她不知道小芳厂里的电话号码:“妈……这……小芳还在上班呢!”
李翠芬十分强硬:“你就跟那个臭丫头说,我喝了农药了,如果她还认我这个妈的话,就快滚回来见我最后一面!”
迟蔚领略了农村老太太的彪悍作风,也不敢耽搁,赶紧往村口小卖部去了。
村口这个小卖部也不算是个正经商店,小小旧旧的半间房,卖些零食杂货。
小卖部老板娘方婶是个四十多岁的寡妇,年轻的时候死了丈夫,一直没再嫁,一个人操持这个小店。
柜台上摆着个大红色座机电话,如果谁家来电话了,方婶就会扯起嗓子大吼一声,基本全村也都能听见。
这会儿没什么生意,方婶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磕瓜子。
见迟蔚来了,笑嘻嘻地打招呼:“哎呦,迟蔚来了,是来给小芳打电话的吧?”
迟蔚一愣:“方婶你怎么知道?”
方婶神秘一笑:“嗨,刚才刘小军从你家出来时喊得那么大声,谁听不到?你婆婆怕是气坏了,要你过来喊小芳回家呢!”
说着拿出一个写满电话号码的旧本子递过来,指着上面的一个号码:“喏,小芳厂里的号码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迟蔚满心佩服:“方婶您真机智!”
不能小瞧农村妇女的八卦之心。
打完电话,迟蔚摸摸口袋:“方婶,多少钱?”
方婶笑着摆摆手:“哎,这次算了,不收你钱!”
迟蔚心里一松,毕竟她出来得太匆忙,口袋里其实一毛钱也没有,刚刚打算先赊账来着。嘴上当然还是要推脱:“那怎么好意思!”
方婶朝她眨眨眼,抓了把瓜子塞给她:“客气啥,你家这不是有急事吗?”
“那谢谢方婶了!”迟蔚没再推脱,在方婶身边寻了个小板凳坐下,跟她一起嗑瓜子。
见迟蔚如此上道,方婶也很开心,立刻凑过来八卦:“所以你家小芳真的跟刘小军好上了?哎,这刘小军也真敢啊,明知道李大妈不待见他。”
迟蔚吐了口瓜子皮:“谁说不是呢!李……这下妈可是气坏了,还拿扫帚打他来着。”
方婶乐了:“我看到了!”随即露出一个神秘兮兮的笑:“刘小军要挨的还不止那几下呢!”
然后她朝村子里最气派的那座二层小楼指了指:“他回家后还有受的的!”
迟蔚愣了:“怎么?”
方婶抬抬下巴:“刘建国呗,我刚才路过时都听到了,正在屋里训儿子呢,说是绝对不允许他娶小芳。”
“啊?”迟蔚很想问问以您小卖部的方位怎么能路过他们家的,到底忍住了,露出十分震惊的表情:“为啥啊?刚才刘小军还说要来我家提亲呢!怎么连他自己家里都还没摆平吗?”
方婶嗤了一声:“没想到刘小军还是个情种啊!不过你家小芳长得那么水灵,配他也是他占了便宜了。哎,这要说般配啊,小芳和柱子原本倒是……可惜了呀。”
她说着翻了个大大白眼:“不过——他刘家和你们赵家结亲?那是绝对不可能!即使没有大宝那事儿也不可能。”
迟蔚十分感兴趣地追问:“为啥啊?”
方婶若有所思地看看那幢二层小楼:“呵呵,两家的事儿呗。”
说完把手里剩下的瓜子往迟蔚手里一塞,拍拍手掌,走进小卖部去了。
迟蔚捧着半把瓜子回去时,李翠芬已经不在正厅了。
赵翊朝李翠芬卧室方向努了努嘴:“她累了,回屋休息了。”
迟蔚把瓜子往他面前递了递:“吃吗?”
午后太阳正烈,整个小院子被晒得明晃晃的,连那几只随意走动的鸡都困了,安静地在墙角打盹。
赵翊手里拿了粒瓜子随意把玩,手指修长白皙。
迟蔚叹气:“所以这是要上演乡土版罗密欧与朱丽叶吗?待会儿小芳回来肯定有的受了。”
赵翊“嗯”了一声,神色不变:“方婶说两家的事儿?就是还有别的矛盾?”
“是啊,没准跟你爸……呃,李翠芬的老公有关。”
赵翊点点头:“这事儿回头可以再找方婶打探打探!”
“好!”迟蔚应了声。
她轻轻踢着脚下的门槛,头微微垂着:“如果你是小芳,你会怎么办?坚持真爱还是顾全家人?”
赵翊看着她。
女孩梳着简单的发髻,没有任何装饰,额角几缕碎发散落下来,衬得一张小脸雪白细致,光洁如玉。
碎花衬衫很旧,也没什么款式可言,可穿在她身上没来由让他想起一句“布衣荆钗不掩国色”来。
他沉默几秒,缓缓开口:“我只遵从我的心。”
迟蔚心里一动,抬眸跟他对视。
这时门口传来声响,小芳赶回来了。
小芳顶着一脑门热汗,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二哥,嫂子,咱妈呢?”
迟蔚指指李翠芬的房间:“在屋里躺着呢,被刘小军气的。”
小芳急得团团转:“刘小军他是不是有病?不是跟他说要先瞒着吗?”
迟蔚拿了块毛巾给她擦汗:“谁知道呢?也许那傻小子心眼实在吧,说是想了一晚上,觉得要把事情说清楚,想跟你堂堂正正地谈恋爱。”
小芳愣了愣,重重叹了口气,走到李翠芬门口敲门:“妈!”
“你滚!我没你这个女儿!”
门内传来李翠芬中气十足的吼声。
迟蔚叹气:不是您要我火急火燎地打电话把人叫回来的吗?这会儿又让人滚。
老太太还挺傲娇。
小芳对付李翠芬显然也是很有一套,不管不顾地推门进去,扑到李翠芬身上:“我的亲妈呀!你不要我了吗?您说这话我可要难受死了。”
李翠芬一边推她一边哭天抢地:“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哟,养出你这么个不孝的死丫头!大宝啊,你看看你妹子都干了些什么事啊!”
小芳随手关上了门,专心致志给老太太顺毛。
剧情进度条走到了30%。
迟蔚跟赵翊对视一眼:“你这个妹子很有一套!”
第053章 冷山(六)
待小芳从李翠芬女士房里出来时, 天都快黑了。
迟蔚和赵翊已经做好了晚饭。
她觑着小姑子的脸色:“小芳快来吃饭。咱妈怎么样了啊?”
小芳满脸疲惫, 勉强挤出一点笑意:“暂时没事儿了。说明天要刘小军他爸妈过来咱家谈谈。”
随即无力地挥挥手:“我不饿, 你们先吃吧。”
然后转身回了房。
迟蔚隔着门喊李翠芬出来吃饭,李翠芬也没应。
她想了想, 盛了些饭菜端进李翠芬房间。
“妈,您先吃点东西吧?”
屋里没开灯,光线暗淡。
李翠芬斜倚在床上, 双眼微闭,脸色跟天色一般晦暗不明。
见她进来了, 李翠芬哼了一声。
迟蔚开了灯,把饭菜放在她床头的小柜子上。
李翠芬这才睁开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迟蔚想了想,劝道:“妈,这事儿您也别太生气了。其实撇开那次事故不谈, 刘小军这人吧, 也还可以。至少对小芳还挺真心的。”
李翠芬张了张口,迟蔚原以为她又要骂几句,谁知她却缓了缓语气, 对迟蔚道:“唉,你来咱家晚, 有些事你不知道。那老刘家跟我们家本来就不对付。”
迟蔚眨眨眼:“为什么啊?”
李翠芬抬头看了看屋顶吊着的白炽灯泡,额头上几道深刻的纹路显得愈发明显。
“你公公, 就是大宝他爹, 当年也是村里出了名的能干人, 为人又踏实随和,干活有力气,在矿上也是声望最高的一个。那会儿还没有煤矿厂,只是个小煤窑,大宝他爹就是那个煤窑的负责人。”
“后来,上头要求正规化管理,小煤窑要建成煤矿厂。大宝他爹本来是当之无愧的厂长,谁知竞选时却没被选上。后来才知道,是那刘建成伙同宋玉强贿赂了村长和县干部,然后当上了村长。”
迟蔚吃了一惊:“竟然有这样的事?”
李翠芬眼底显出浓重的哀伤:“可不是嘛。后来大宝他爹有一次下矿井时出了事……”
迟蔚眉头紧锁:“也是在矿上出的事?”
李翠芬点头:“这矿上啊,每年总要出点儿事,尤其是下矿井时,坍塌什么的总是有的。那次的矿井坍塌死了四个人,大宝他爹就是其中一个。”
“这天灾人祸都是命,我本来谁都不怨。可哪知道去年大宝又在矿上出了事,咱们老赵家两口人,就这样都折在那矿上,我怎么能想得开?”
“大家都劝我,那都是意外,咱们附近几个村子都是靠着煤矿厂过活的,谁家没遇到点儿事故?可我就是过不去!”
“如果刘建成没有出黑招选厂长,那当厂长的不就是大宝他爹了么?那他就不用去下矿井。”
“如果大宝他爹是厂长,那大宝肯定也会像刘小军一样当个技术员,又怎么会在爆破时被炸死?”
迟蔚挺想纠正一下老太太的这种想法的:“妈,您不能总这样钻牛角尖。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不能总想着‘如果’怎么怎么样……”
李翠芬瞪了她一眼:“我说的有错吗?如果不是刘建国,我们家会这么惨?”
迟蔚咬着嘴唇,沉默着没出声。
她能理解李翠芬偏执的想法,她一个农村老太太,失去至亲后的巨大哀恸让她没有办法理智地分析面对。
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如果。
可如果人心里没个念想,没个怨恨对象,她恐怕更难面对自己心里的不平和哀伤。
她想了想,终究只能无力地劝慰:“妈,过去的事儿您还是别太往心里去了,保重自己最重要,想开一点。”
李翠芬深深看了她一眼:“迟蔚,你是个好姑娘。等二小毕了业,成了家,你也就不用守着我这个老婆子,找个好人家再嫁了吧。”
迟蔚:“……”
心里有点暖,站在原角色的立场,她这个婆婆对她还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