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在上——侧帽饮水
时间:2020-01-30 09:57:16

  两个丫鬟都是十一二岁年纪,又与语嫣多年主仆,情分亲厚,乍然见了细皮嫩肉的小姐小手血红、面色惨白的模样,都掉了眼泪。
  一边给语嫣处理伤口,一边不约而同地在心底埋怨自家老爷。
  也不知是太累,还是受了惊的缘故,小语嫣从陈瓒抱她来的半路上就已经昏睡过去。
  只是这样闭着眼睛不说话的模样,愈发可怜。
  绿韵见陈瓒脸色不好,忍不住上前轻声细语地问候关怀,听得一旁的紫扇直拧眉。
  待退到外间门口,紫扇打量一眼绿韵道:“姐姐比先入的书院,规矩想必比我学得更精,怎的如今什么话还说、什么话不该说也不知道?”
  绿韵脸色微变,只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担心表少爷有什么不好。”
  紫扇哼了一声,暗道最好是如此。
  “这会儿你不想想小姐,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绿韵道,“看小姐那伤,没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
  “手上的伤倒是能好,心里头的坎怎么过去?就小姐那样怕事胆小的性子,能犯什么大错,至于如此?看表少爷这样子,指不定就是他惹的祸,害得我们小姐遭了殃!”
  紫扇这话正是“歪打正着”。
  绿韵叹道:“若是夫人还在,小姐就不会这样遭罪,旁的人家里若有跟咱家小姐似的姑娘,多半是疼得跟宝贝一样,哪里会像咱们姑娘这样惨。”顿了顿又道:“上回来做客的那位白小姐……我瞧她倒是个好的,若到时……”
  *
  白家是京城宋家的远方亲戚,恰恰也定居杭州。自宋常山带着女儿下到江南,白家人便偶尔会来走动。
  虽然绿韵、紫扇提及白若秋总有几分异样,语嫣却是打心底喜欢这位小姨的。
  白若秋十七岁年纪,圆月脸盘,月牙眼长长又弯弯,眉清目秀模样,说话轻声细语,看人的目光也温和亲切。
  说起来她与语嫣相熟也是缘分使然,原本不过是两家之间的寻常走动,纵然白家长辈见宋常山人品出色生了旁的心思,白若秋本人倒没有真的对宋常山如何。
  只是有一回偶然在后园花墙底下遇着被花枝扎破了手不敢吱声、偷偷躲起来抹眼泪的语嫣,心中怜爱,温言软语了几句,便认识了彼此。
  在白家人眼中,这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要想嫁给宋常山,自然有必要与他女儿打好关系。
  只不过白家人不知道内情,白若秋一来二回地过来却晓得,宋常山待这个独女并不算好,在若秋看来,他那副态度和手段,对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孩来说,实在是有些过分严苛。
  宋语嫣自幼丧母,父亲又威严遥远、不可亲近,小小年纪便是这样娇怯温软又过分懂事的性子。偏偏她模样也是生得难得的好,在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里头,若秋从未见过这样灵醒标致的。如此一来,倒愈发叫人怜爱疼惜。
  她领着丫鬟进院子时,一眼便看到了坐在秋千架上垂着头的小语嫣,走近了才看到她两只手正搅着一根斜枝。
  “做什么这样没精打采,天气这样好,也不出院子走走?反倒在这儿折磨这些无辜的花花草草了。”
  语嫣见了白若秋来,脸上才多了几分笑影:“小姨怎么来啦?”
  “自然是来瞧你的,”白若秋在她旁边坐下,去了那根斜枝,拿起她受伤的手细看,“结痂了就好,如今正是最要紧的时候,记得千万别去挠它,挠破了这辈子都好不了。可还疼么?”
  “不疼了,就是有些痒。”语嫣腼腆地笑笑,有些不好意思。
  白若秋看如此,更觉得这女孩可怜可爱,握了握她肩膀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语嫣愿不愿意和小姨讲一讲?”
  语嫣:“是、是我不好,做错了事,该罚的。”
  “那你怎么这样不高兴呢?”
  语嫣抬头瞧了若秋一眼,大眼茫茫然的:“我只是在想,爹爹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若秋鼻子微酸,搂她入怀道:“天底下哪里有爹爹不喜欢女儿的,你爹爹是疼你爱你才不想你犯错呢。”
  语嫣点点头:“那天的确是我和表哥不好,冒犯了爹爹重要的客人,才会引得爹爹生气。”
  若秋:“什么样的客人?”
  “一个姓刘的伯伯,和一个姓王的叔叔,王叔叔是个大好人,要不是他救了我,我的脑袋就要给那一窝鸟蛋砸坏啦,就是弄脏了他的衣服不知怎么好……”
  刑部侍郎王彦和锦衣卫刘侍卫长到杭州的事,早就人尽皆知,尤其先前王彦才破了方知县被闵昌忠暗害的命案,在杭城一带为人称道赞颂,若秋一下子便猜到是这二人。
  “怪不得宋书长要罚你,毕竟你那位王叔叔是大越朝最年轻有为的刑部侍郎大人,轻易冒犯不得,”若秋笑道,“不过,他既是那样的人物,怎么会在意区区一件衣裳?”
  语嫣皱皱眉头,既不知刑部侍郎是什么东西,又觉得若秋说的这话不对。那天看到的那人,分明一副挺好冒犯的模样。
  她讪讪道:“他这样厉害,我送给他一袋子糖渍话梅会不会给他瞧不起?也不知道他那衣服值多少个铜板……”
 
 
第3章 小礼
  是日晨,城东府衙。
  “王大人,闵如晦在外头求见,说什么也不肯走,您看这……那小子的嘴巴不太干净,要是不见他,恐怕他在衙门口出言不逊,多添事端。”
  坐在案前之人正俯首看着卷宗,闻言头也未抬,只道:“由他去。”
  王彦接手府衙已有大半月,朝廷的意思,是让他先在这儿代管一段时日,等到分派的官员下来再转交相关事宜。
  这府衙原先由方知行管,方知行脾气虽大,但为人处事简单粗暴,十分好懂。如今这位王大人却迥然不同,人倒是和和气气的,但总让人觉得难以捉摸。
  就说今日这事,换作是方知行的性子,要么就是把人赶走,要么就是干脆叫人进来。哪会像王彦这样避而不见的?
  真要说起来,闵如晦其实比闵昌忠难缠得多。
  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些年闵昌忠在官衙装模作样的,暗地里却给自己的侄儿种种行恶牟利的方便,表面看起来是闵如晦倚仗闵昌忠,实则这杭州地方上的黑道都是听命于闵如晦。
  闵昌忠做事还讲章法、讲拿捏,闵如晦则是个彻头彻尾的恶徒。
  官差暗道,这王大人看起来不显山不漏水,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下这是忌惮闵如晦,还是另有打算呢?
  官衙的人应王彦吩咐,没有理睬闵如晦。本以为闵如晦会闹上一番,没想到他留了一会儿就走了。
  回去向王彦一禀报,王彦也毫不意外,只说知道了,又吩咐往后也是如此,但凡闵如晦上门,一概不理。
  官差走后,王彦放下卷宗,走到窗前负手看着外面。
  忽而淡声道:“进来也不禀报,你是越发胆大了。”
  刘明远脚步一僵:“你这人,明明是个文官,怎么耳朵这样厉害,我分明是屏息……莫非你后脑勺上比旁人多长了两只眼不成?”
  王彦:“倒不是我多长了眼睛,是你身上有股松香味,想不闻到都难。”
  刘明远举起袖子猛嗅:“哪有,我怎么闻不得。就算是有,你怎么就能猜到是我?”
  “这种香气不是寻常熏香,世家子弟才用得,你今儿去接淮阳侯,沾染他身上的味道不足为奇。”
  刘明远点头,又道“那你怎么不猜是他呢!”
  “以淮阳侯的性子,怎懒得到衙门来寻我,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刘明远一笑:“谁说不是大人物,我可听说京城里头有位金枝玉叶非王大人不嫁呢……而且你这才到杭州几日,就有个小美人投怀送抱的,还得了人家的荷包,啧啧,王大人的艳福真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原本王彦听他说什么“金枝玉叶”、“非他不嫁”的话,还略微蹙眉,又听他下一句说的什么投怀送抱、荷包云云,顿时一阵愕然,明白过来,回头一看,见刘明远一副酸溜溜的样儿,登时哭笑不得:“堂堂锦衣卫侍卫长,为了个小女孩的礼和我捻酸吃醋,不嫌害臊。”
  “啧,不就是个小女孩的东西,你倒藏着掖着,莫非真是什么宝贝不成?”
  王彦看他好奇,又觉得他这小家子气模样实在让人没眼看,所幸不再吊他胃口,走到案前拉开抽屉,将荷包取了给他:“自己看。”
  刘明远解了绳子,一看里头鼓鼓囊囊装着的竟全是话梅,立时大失所望,嘀咕道:“到底是小姑娘家家……”
  “本来就是个孩子罢了,你以为是什么?”王彦顿了顿道,“说着正事,怎么聊到这上头去了,刚才你带人去接淮阳侯,可有不妥?”
  “能有什么不妥,他要是敢找麻烦,我管他背后是谁,一准揍得他满地找牙。”
  王彦轻叹:“也不知你当初是怎么当上的锦衣卫。罢了,那他眼下人在哪里?”
  “城南的悦来客栈,自己要的上房,说是要先在杭州城四处转转看看。”说到此,刘明远面露不屑。
  “你与他有过节?”
  “算是吧……不过你放心,我有分寸,只要他别招惹我,我自不会找他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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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半个月过去,语嫣的手也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自上回以后,陈瓒就一直没来找她,倒是有派人送些外伤药来,就是不见人影。
  语嫣想起他上回那脸色,以为他是给那几板子吓着了,有些担忧,又有些瞧不起他,才三个手板子就把他吓得这样,竟还没有她一个七岁的女娃娃顶用呢。
  语嫣年纪还小,想得简单,自然不知道陈瓒心里头的复杂。
  他这几日的确是有些郁郁寡欢,不过倒也不全是因为上回那事,而是自家里出了点麻烦事。
  原来陈夫人那日见儿子回家面色不愉,三言两语就将事情从他嘴里套了出来。
  陈夫人是个嗜儿如命的,发觉陈瓒为了语嫣给宋常山打了手板子的事这样愧疚难当,心里很是不痛快。
  本来她就瞧不上宋语嫣,没娘养,爹不爱,一副唯唯诺诺的性子,模样生得再好,也是个上不来台面的。这才几岁呢,就把她的宝贝儿子弄得茶饭不思了,到往后大了哪还了得?
  其实事实远没有陈夫人想得这样简单,语嫣这样小的年纪,陈瓒哪里会对她有那样的心思。
  陈瓒要是知道自个儿娘想的什么,一准跳脚,毕竟宋语嫣才七岁光景,他有那等心思,岂不与禽兽无异?
  陈瓒心头不快,是因那日宋常山的处置手段。其实这事要说起来是他不对,但是宋常山要是对他发作,他也是不怕的。偏偏宋常山不处置他,反对语嫣下这样的狠手。
  当时那情景历历在目,有如梦魇,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一想到就如鲠在喉。
  陈瓒自然不会说这些,陈夫人这头想偏了,下脚就塞了个通房丫鬟给他。
  陈夫人虽然宠儿子,但有的事情她认准是为了儿子好,哪怕儿子不愿意,也要一头到底。
  折腾了没几日,陈瓒到底是把人收用在了房里。
  少年人初晓人事,说不快活那是假的,加上那小丫鬟桃溪也是个知情知趣的,几日下来,他便将烦恼抛却脑后了。
  然而,陈夫人千算万算没有料到,不过几日工夫,桃溪就被诊出有了身孕。
  明明她盯得极紧,每回一碗避子汤绝不落下,没想到还是有了身子。陈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也是言情书网,出了这等事总归不光彩,尤其对陈瓒往后的仕途不利。
  本来房里有个通房丫头倒没什么,但成婚前先有个庶子就不大妥当了。不说对陈瓒未来婚事的影响,要是往后陈瓒当了官,给有心人把这事捅出来说道几句,也够他吃一壶的。
  陈夫人这头寻思着要不要把这孩子给拿了,但想想这是陈瓒第一个儿子,又舍不得。
  她这会儿心神不宁、左右摇摆的,也不知怎么的就给陈瓒发觉了,他当着她的面胡乱发了一通脾气,放了话不准任何人动桃溪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陈夫人气得不行,却也拿儿子没法子。后来听底下嬷嬷说到此事,才知道她的心思竟不是给自家儿子发觉的,而是那看似柔顺无害的桃溪先有所觉,到陈瓒那里吹了枕头风才会如此。
  陈夫人感觉跟吞了只苍蝇似的,恨不能把那丫头剥皮抽筋。
  底下人便劝她道:“奶奶,容奴婢多嘴,看二少爷情形,也不像是对桃溪情根深种,只不过念在她是自己的头一个女人,才于心不忍。往后日子长了,经历的女人多了,哪还会记挂一个卑贱的奴才?您可千万别为了一时的计较和少爷伤了感情,那可划不来。”
  陈夫人也没法子,只能妥协,好吃好喝地把那丫头供起来,几日下来,母子间的关系总算是有所和缓。
  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也不知怎的,陈瓒房里有个通房丫头怀上孩子的事就给传了出去。语嫣还不知道通房丫头是什么,只听到自家表哥快要当爹,惊得好半晌都说不出话。
  前头还要上树掏鸟蛋的人,一转头就要给人当爹了,真是无法可想。
  “绿韵?人去哪啦……”
  “小姐有什么吩咐,奴婢在呢。”紫扇忙进屋道。
  语嫣歪头:“绿韵哪儿去了?昨儿个就没见她了。”
  紫扇眼里掠过一丝不自在,对着自家小姐这样澄澈明净的双眸,实在说不出实情,只道:“她昨儿着凉,有些咳嗽,怕染给小姐,在次间里头歇着呢。”
  “她病了呀,那可要好好歇息,叫她好好养病,病好了再说,我这儿不用她伺候。”
  紫扇勉强一笑,替绿韵谢过,又道:“小姐喊人是为什么事,奴婢也做得。”
  “还能有什么事,表哥不是要当爹了吗,我在想送个什么东西给他恭喜他一下,你说送什么好?”
  紫扇眼皮一跳,心道一个通房丫头有了孩子送啥个礼,送去别招了人嫌。面上道:“小姐,奴婢看是不用送吧,毕竟不是正头夫人有了孩子,送礼过去不太……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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