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一如往常和煦温暖,神态也还是那样端素沉稳,吐露出来的话语却是如此……于她而言,说是天崩地裂也不为过了。
“您怎么能这样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来……”
他深深地望着她:“谁说我是若无其事?”
语罢将她的手握住,按在自己的心口。
语嫣感觉到那里跳得极快,手底下灼烫逼人,好像有什么东西将要喷薄而出。然而眼前这个人,仍然是如此温润清雅,沉敛平和,一时间竟让她觉得,自己手下触及和眼前所见……并非是同一人。
“如何?”
语嫣忙缩了手:“我、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王彦笑了笑,目光从她微红的脸落到她带血的裙摆上,神色一深:“品莲身上那一刀是你给他的?”
语嫣一听,眼圈登时红了:“是我害得紫扇她们……”
“她们没事,那是品莲吓你的。”
语嫣一怔,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真的?”
他点头,随即看到她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太好了……”
她的眼里还闪着泪光,这一笑与方才跳崖前的一笑如此相似。他目光一暗,将手掌按在她头顶:“往后不许……再如此。”
语嫣起先还不知他所言“如此”是什么,只仰起头茫然地看他,对上那双黑沉汹涌的星眸,情不自禁地一抖:“王叔叔……”
他不言不语,只是定定地望着她,如此郑重其事,似乎她不应下,就绝不会甘休。
“……真的再也不会了。”她望见他眼底一抹转瞬即逝的伤痛之色,心底也跟着一疼。
第75章 血书...
王彦将语嫣带到了刑部,随后命人到后堂寻来仆妇替她沐浴更衣。
这一回出事,她除了牵动了脚踝上的旧伤,倒没有别的不好,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等她收拾完毕,王彦进屋来看她情形。
此时见到他,语嫣才发觉他身上还只有一件单衣,想起他方才在崖边将衣服解了给自己,忙道:“您的官服在屏风那儿挂着,还是赶紧穿上。”
王彦没有动,语嫣以为他是嫌麻烦,当即就要下榻去给他取衣服,他伸手按住她的肩:“别动,我自己去拿。”
那目光明亮温润,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
总之,令她顿时不敢再动。
等他折返时,语嫣看顶上的两颗扣子还散着,不由道:“前面没有扣好,我帮您?”
王彦从善如流,几步走到了她跟前。
语嫣这才发觉他太高了,她这样根本够不到扣子,于是她不假思索地从榻上站起来,一时竟跟他一般高了。
乍然间,四目平视,两个人都是一怔。
语嫣抿嘴一笑:“原来这样看,王叔叔是长这样的……”
王彦摸了摸自己的脸,眼里带笑:“怎么,很可笑不成?”
“您又胡说。”
他面上淡淡而笑,目光却异常深邃,一瞬之间,令她想起之前在崖边他说的那些话,登时脸上一红。
王彦看着那一抹红晕,不动声色道:“还帮不帮我扣了?”
语嫣一窘,随后轻轻走近,手贴着他的衣襟,摸到了扣子上。这轻软的一滑,是如此的不经意,却更令人心头悸动。
如此齐平而视,能将她的眉眼唇鼻一览无余。
那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在微光之中愈发清甜。
须臾,她系好了扣子,朝他看过来:“好啦。”
王彦轻轻应了一声,抬起手,在她方才伸手滑过的地方抚过。
一个看似漫不经心的动作,却透着说不出的旖旎。
语嫣抿唇,脸上愈发烫了,有些无措地别过眼:“您不是有事要忙么,怎么还不快过去?”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轻唤了一声“语嫣”。
她不禁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他道:“你乖乖的,等我回来。”
*
听下属禀报,刘明远这会儿正在审问宋归臣,王彦便转头去往隔壁。此时品莲已经清醒过来,他散着发坐在高凳上,两手被捆在背后,腰腹部裹着的粉白色裙边已给血染成了鲜红。
品莲见他目光所向之处,勾唇一笑:“怎么样大人,小丫头的身你可验过了?”
王彦淡淡睨着他,不为所动。
品莲:“世人都说你君子如玉、国士无双,如今我看着,也不过是徒有其表,到头来还不是为美色动了凡心?”
“你就没有别的想说的?”王彦在他对面落了座。
品莲盯着他平静无波的脸:“王大人想听什么?小曲儿,还是评书?”
“不如说一说最初是谁指使你到大越来作乱的?”
品莲:“你别忘了我是红莲教的教主,这世上没人能使唤得动我,就算是南楚的王也没那个能耐。”
王彦不以为然:“你如今为了振兴红莲教,连男扮女装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做的?”
品莲眼睛一眯道:“我若告诉你,又有什么好处?”
“你不说,我也不勉强。”王彦笑了笑,竟起身作势要走。
品莲一愣,随即咬牙道:“等一等——”
王彦扭头看他,却不言语。
品莲心头恨极,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道:“是晋王。”
王彦摇头,淡淡一笑:“教主还真是毫无诚意。”语罢也不再看他,径直走出了屋。
到院内未出几步路,就见刘明远、方恒玉二人在外边沉着脸等他。
“怎么?”
方恒玉看了一眼刘明远:“大人,方才……宋家大公子在审讯室里咬舌自尽了,还留下了一封血书。”
王彦神色微变,伸手接过,但见纸上用血写着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大越将亡。
这四个字扎入眼中,几乎令王彦眼皮一跳。
“还有什么人看到过这封血书?”
“没有了,只我们三人。”方恒玉道。
王彦沉声:“此事万不可声张。”
方恒玉不敢有疑,郑重点头:“属下打死也不会说出去。”
刘明远端看王彦神色,略有所觉道:“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王彦不答,目光一扫四下:“随我到屋内说话。”
如此,三人走到刑部置放往年卷宗的东辉阁。方恒玉守在门外,王彦、刘明远二人则步入屋中谈话。
“到底是什么?”刘明远已经是忍无可忍,“我早就觉得这个宋归臣有问题,原本以为他只是个寻常小人,如今看来,他分明是大有问题!”
王彦在他肩头一按:“你还记不记得闵家?”
刘明远一怔:“你说的,是当年杭州的……”
王彦点头:“不错,当时诬陷我贪污的闵氏当家人闵如贤你可还记得?”
“记得,他不是已经伏法了么?”
“有一件事,我没有与你提,当年闵如贤受刑以前,我去过一趟地牢,和他见了一面,当时他想要挟我。”
刘明远拧眉看他。
“他当时提及,皇位可能会易主。”王彦一字一句道。
刘明远一惊:“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都不跟我说?”
王彦不语。
刘明远气得想骂他:“王承安,你脑子里都在想点什么?这种事你也敢一个人藏着掖着,不怕到时候真出什么事?”
王彦:“我若出事,左不过赔进我自家,你可不同。”
刘明远一噎,登时明白了他的用意:“你……”
“当年我也想过,他这话是不是暗指某一位亲王会谋权篡位,尤其是……晋王,”王彦道,“可是如今看来,是我想错了。”
刘明远总算是缓过劲来,他深吸了口气:“什么意思?”
“宋家当年得罪了皇上,如今日渐败落,不复从前,宋归臣无心科举,成日汲汲于攀附权势,看起来不过是没落子弟自甘堕落,稀松平常。”
“不错,我记得那小子从前也是个好的,自打宋家出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尤其是他父母死后,简直就像是中了邪,我真是……看他一次就想打他一次。”
“那你还记不记得宋归臣从前是如何?”
“这……我倒真不记得了,总之那时候宋家几个老爷常常把他挂嘴边夸就是。”
“他自幼就极有野心,而且心高气傲、目下无尘,起先我便奇怪,依照他的性子,怎会和魏王为伍?如今我总算是明白,先前那些都不过是幌子罢了,”王彦把血书递给还有些云里雾里的刘明远,“恐怕当年闵如贤所言,不仅仅是皇位易主这么简单,你再好好看看这个。”
刘明远看着手里刺目的血字,哑声道:“这哪里是篡位,分明是有人要推翻大越,再建新朝。”
王彦目光微闪:“也许……并非是新朝。”
刘明远阴晴不定地看着他:“我倒是小瞧了这个宋归臣,没想到他竟有这样大的胆子。”
此事虽骇人听闻,却的确合情合理。宋家因得罪了皇帝,走仕途已没有出头之日。造反二字,听起来令人震惊,但真若事成,宋家就有了门庭复兴的可能。
王彦:“所以,宋归臣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安稳度日,更不是自暴自弃,恰恰相反,他一门心思想的都是振兴宋家。”
刘明远一时失语。
过了好半晌,他才从惊愕之中回过神:“那他为何又会和品莲合伙?这二人分明是风马牛不相及……”
“不一定,”王彦道,“宋归臣想的是复兴宋家,品莲则想要振兴红莲教,看似南辕北辙,实际上却殊途同归。”
“你的意思,是这二人联合起来想要造反?”
“没有这么简单,”王彦看向他,“你难道就不好奇,一个是世家子弟,一个是南楚邪教教主,这二人到底是怎么相识且走到如今这一步?”
刘明远一个激灵:“莫非这背后是有人……”
王彦缓缓点头:“我怀疑,当年闵氏与倭寇勾结,也是有人在背后挑唆,目的自然也是为了搅乱大越的政局好让他们乘虚而入。”
“不对,若真是如此,宋归臣留下这样的血书不就暴露了他们造反的阴谋?”
“你别忘了,他被当作品莲的同伙抓起来,如此留下一封血书,就自然而然能把造反的事算到南楚头上。”
“实在是用心险恶,要是咱们真给他糊弄了,大越和南楚免不了要有一战,到时就真给了他们机会,”刘明远一顿,“等等……还是不对劲,这造反的名声一出来,别说是宋家,整个宋氏一族都要完蛋,你不是说他要振兴宋家?我看他这是想要害死宋家才对。”
王彦脸色微冷:“你搞错了,他先前要振兴宋家为的其实还是他自己,从他被抓进刑部起,他就知道自己是没有指望了,哪里还会管其他人的死活?”
刘明远正要说话,忽然脸色一变:“有人来了。”
须臾,外间果然传来脚步声,方恒玉进屋道:“二位大人,宋家老夫人来了,说什么都要见王大人一面……”
刘明远看王彦一眼:“看来是为了她那宝贝金孙,这可麻烦了。”
“她如今人在哪里?”王彦问道。
方恒与面露难色:“她知道宋二小姐在,就说要去看看,毕竟是个老人家,咱们的人也怕拦出什么事来,就把人请到会客厅去了,这会儿,宋小姐应该也给请过去了。”
王彦眉头一皱:“你立马去把我二哥叫来。”
*
刑部会客厅内,老夫人独自坐在那儿焦急等候,忽然看到语嫣出现,顿时站起身来。因动作太急,身子一歪,险些跌倒。
语嫣赶忙上前将宋老夫人扶住:“祖母,您怎么来了?”
老夫人猛然抓紧她的手:“好孩子,你大哥给人抓进牢里来了,你快去求求王尚书,告诉他,你大哥不是那种人,咱们宋家百年门庭,何曾出过作奸犯科之人,更可况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孩子!肯定是搞错了,肯定是搞错了啊……”
语嫣心头一涩:“祖母……”
“王尚书待你极好,你去求他,他肯定会应你……”老夫人神情激动地抓着她,两眼亮得惊人,就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语嫣几乎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扳开老夫人的手,退后两步,跪在了老夫人跟前:“孙女不孝,这件事……我办不到。”
“你……你说什么?”
语嫣抬头看向宋老夫人,此时此刻,她才觉出,自己的祖母是真的老了。满头的银丝,浑浊的眼睛,还有那一脸惶急的忧虑,没有人能对这样一位老人的乞求无动于衷,更何况是自己的亲祖母。
可是语嫣知道,自己绝不能去求王叔叔,哪怕是开口都不能。
“我说,我……不能这么做。”
啪!
老夫人案边的茶杯被她挥落在地,滚烫的茶水瞬时倾倒一地,蔓延到语嫣的膝盖,浸湿了她的衣裙。
语嫣忍着不适,一言不发地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