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怎么就哭出声,猛地砸掉镜子,一把攥住那些碎片,割在了手腕上。
周围响起尖叫声,护士一个不注意便让她得了逞,当下连忙上去把她按住,几个人用绳子将她绑起来,然后给她仓促止血。
她正对着窗户被绑在椅子上,挣扎了一阵子,终于放弃了,目光呆滞的看着窗外。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外的日出从东往西绕了一圈,即将要落下山的时候,她才感觉有重量落在她头顶上,带着温度,似乎是有人在摸她的额头。
她抬了抬眼,对上一个温柔沉静的眼神。
那是一张苍白陌生的面孔,下颌弧线柔和美好,连带着眉眼都是沉默的顺从表情。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子了。”
这声音太虚弱,夹杂着一点怜惜的叹息意味,像是在心疼。
这让她漠然的表情微微一动,却也只是微微一动而已,她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反应。
一个月的功夫,她整个人就像是大病了一场,消瘦异常,双颊凹陷,就连头发都变得不再有光泽。
男人慢条斯理的轻抚着她的头发,看到她身上深色的勒痕和腕间渗血的绷带时,手上动作停了停,很久,才垂眼问她,“我不在,他们欺负你了,是吗?”
有护士冲进来,朝门外大喊,“找到陆先生了——”随即又转头过来扶他,着急的说:“陆先生,您现在还不能下床的啊……”
男人没有动,视线仍落在那些深色的勒痕上,“你们绑她多久了?”
护士犹豫了一下,说:“一天了,不绑着方小姐,她就会钻着空子寻短见自残,我们又不能时时刻刻在这守着,只好绑着了。”
陆忱是多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她这句话的信息量。
至此好像才觉出她的异状和她眼神里看他时的陌生,他神情微滞了几秒,然后缓缓半倾下身子,指腹抚过她干涩的唇,半托起她的脸,“方胥,你看着我。”他双手不自觉攥紧,低声问她,“我是谁?”
她漠然的对上他的目光,眼底一片死寂,长久未发一言。
旁边的护士着急起来,拿着托盘想过去先给他打针,“陆先生,快回房吧,方小姐现在谁也不认识——”
一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陆忱甩开护士凑过来的托盘,那些装着生理盐水的吊瓶砰的一声在门外的地上爆开,“滚——!”
清楚的瞧见男人眼底纠缠的戾气和他胸前撕裂的伤口,护士忍不住眼圈一红,委屈的退了出去。
两分钟不到,于浩进了病房。
进去就看到那个冷静从容的男人靠在窗户上,胸前的血渗透了病号服,手足无措的看着他,哑声问:“我太太怎么了?”
于浩面对过无数病患的家属,他见到太多次这样的表情。
陆忱在他的认知里,是最不可能露出这种表情的人——这个男人仿佛一直站在神坛上,而现在,却像个凡人一样不知所措,好像全世界就在他的眼前,他却再也抓不住了。
作为医者他忍不住心酸,上前安慰,“你放心,我认识一个国际上相当给力的权威,我已经给他发过邮件了,而且他如今正好在国内……”他解释,“你太太现在已经好些了,最开始的时候她连着几天几夜睡不着觉,注射安眠成分的药也没用,而且总是出现幻觉,现在起码情绪稳了许多了……”
“是吗?”他看着对面形容枯槁的女人,有一瞬间表情脆弱,自嘲的笑了。
原来他也有这么一天,聪明才智统统派不上用场,面对最想守的东西如此软弱而没有力量。
……
那是于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无助,从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看到任何类似的情绪从这个男人眼底泄出。他又恢复成那个面容冷淡,处事从容的陆先生。
陆忱带走了方胥,去了一家疗养院。
那是于浩收到权威的回信中提及的地址。
他们在那里呆了半年。
半年的时间,疗养院的医生们用尽一切治疗手段,她终于记住了他的脸,除了偶尔失控,也恢复了一些正常人的思考能力,但她仍旧自我封闭,几乎不开口说话,也不会再让他抱她。
半年后,她的状况趋于稳定,他们终于回了家。
何姨每次看着这两个人便泪流不止——她不过是回家过了个年,短短几天,家里就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早知这样,她哪里会回去。
方胥回家之后就待在卧室,整日不肯出来,她喜欢靠着窗,因为白天的时候这个位置挨着光。她不喜欢黑,因为黑暗更能加重她的幻觉,她似乎自己也知道。
大多数时候,她是极安静的。
当然,这个大多数时候,指的是白天。
因为极度排斥有人靠近,所以楼上的卧室几乎就变成了她一个人的居所。
何姨对她的独处十分担心,陆忱却不说什么,完全顺着她来。
但不久之后,包括她的卧室在内,别墅上下的每个角落都布满隐秘的监控,她在房里的每一点动静,都准确的落入他可掌控的视线之内。
某一天晚上,方胥在卧室不小心翻出了他们蜜月期在国外拍的照片,上面的女孩笑容太明艳,她怔怔的看了一会儿,陡然恼怒,然后开始翻找剪刀,意图剪掉这张令她憎恶的脸。
精神分裂里有一种自罪妄想,会让人自以为罪大恶极,从而不断自我伤害或者毁掉自己。
即使只是一张照片。
她一言不发的绕着房间转了好几圈,别说剪刀,连个稍微尖锐点的东西都没能看到。
床棱四角和梳妆台上的棱角甚至被人包上了海绵,整个卧室都呈现一种柔软的视觉效应,窗户上还加了防盗窗,地上是很厚的一层织毯。
就在她极其焦躁转来转去的时候,透过半开的卧室房门,她看到陆忱走出书房,慢条斯理的在门外接了杯纯净水,饮水机的位置正好正对着她的房门,还有她一室光线。
两人目光相对,他也不说什么,就在原地一边喝水一边瞧着她手里的相册,不紧不慢的样子,视线也不挪动,直到把那杯水喝完。
然后才放下杯子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回了书房。
一举一动诡异的要死。
饶是方胥这么一个精神不大正常的,都有点被他的样子吓到
、
烦躁的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她丢开那沓硬邦邦的相册,琢磨了半天他是什么意思。
她病时十分敏感多疑,一个很小的问题她甚至能想一个晚上,偏偏她不觉得自己生病了。但他每次莫名其妙的举动都能恰到好处的让她转移视线平复情绪,她却渐渐看出来了。
想了一会儿,她坐在织毯上,眼皮开始打架。
她平时失眠很严重,总是凌晨才会睡。
厉害的时候,陆忱会在她的水杯里加安眠药,很少的量,次数不多。
她没有一次察觉出来的。
眼皮越来越重,重重的合上时,好像有人走了进来,开了最暗的那盏灯,然后拾起地上的相册坐到她的旁边。
第二十六章
这种情况下她很难清醒, 似乎觉得她躺的姿势有点难受,他把她的头仰起来,拨开了她脸上的头发。
入眼是一片病态的苍白, 没一点生气, 他的手忍不住覆在她一侧脸颊,端详了会儿, 眼神就暗了下来。
她很抗拒他,醒时几乎不会让他碰。
四周光线不甚清晰,他指腹摩挲,熟睡中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知梦到了什么, 眉一直皱着,双手紧握。
指腹压在她唇角时,他视线落在她唇上, 眼神变得奇怪,似乎觉得这样苍白的颜色过于刺眼。
指尖渐渐带上温度,惩罚性的探进她口中。她在梦中仍旧锁着眉,他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松开齿关,然后低头吻进去, 勾着她柔软的舌尖往里,一点点的侵占, 极有耐心的撩动, 温柔的能将人溺毙。
她呼吸开始急促,几乎要窒息在他的吻下。
他在过程中注视她一点点变得潮红的脸, 苍白褪去,他似乎终于觉得满意了,想停下来,却发现身体深处的欲望已经不允许了。
所幸她的身体对他记忆深刻,彼此之间早已契合无比,就算意识没剩下多少,她的本能也依旧记得该怎样回应他。
他带她陷进一场情/欲里。
一次次教她唤起身体里对他的记忆。
……
凌晨时分,云雨散尽,她枕在他的腿上,睡得很不安稳。
他靠在窗下,屈起一条腿坐着,昏暗的光线里,那本厚厚的相册被他一页页翻开,他动作很慢,好像在重温那些过去的旧时光。
翻着翻着,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表情,“最起码,你和我之间,还有这本相册。”
其实陆忱并不喜欢拍照。
这本相册里,他看镜头的画面很少。
不过方胥很喜欢。
她没有去过国外,虽然英文还不错,但不通德语。
婚礼后的蜜月期,她像一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逛遍了奥地利所有值得一去的地方。
陆忱精通多国语言,他们两个的旅途,没有翻译,没有导游,没有摄影师,只有彼此,他拉着箱子,她挂着单反。
那是一段很静谧甜蜜的时光,维也纳是旅行的最后一站,她喜欢上了那个地方。
方胥在去前就做过很多功课,他们要去的地方,曾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中心,也是哈布斯堡王朝与奥匈帝国的首都,也曾是多瑙河畔最繁华的城市。
她期待很大,去了之后,结果也真的没让她失望。
这里到处都是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透着十九世纪新艺术运动的痕迹,为古老的城市换上了华丽典雅的新装,大气而简洁,沉稳且干净。
她莫名想到陆忱,他的身上有着同样的气息,就像是从这个地方走出来的一样。
那时她并没有想很多,只是在间隙无意间兴奋问他,“陆先生,你来过这吗?”
陆忱看着她几乎要飞起来的雀跃眉眼,表情很淡的说:“我在奥地利读过书,维也纳也有我的分公司。”
方胥惊了两秒之后,冷静下来,“难怪你会选在这里蜜月旅行。”她露出恍然的表情,“原来是踩过点的啊……”
陆忱闻言露出嗤笑的表情,摇头,“不是。”他想了一会儿,说:“选在这里,是因为我想和你分享我的过去。”
方胥顿时就感动的一颗红心捧在了手中,眼泛水光的看着他,恨不得在大街上给他一个熊抱。
他能看出她是真的喜欢这里,如果她有尾巴的话,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她尾巴晃来晃去的模样。
维也纳是个浪漫的城市,也是著名的音乐之都。
午后的克恩顿步行街上,她揣着相机步伐轻快的走在前面,看到街边有小情侣接吻也忍不住要拍一下,再猛地回头对着他咔嚓一张。
因为陆忱并不喜欢拍照,所以她的相机里大多都是偷拍来的,关于他各个角度五官分明,弧线完美的侧颜杀。
沉思的,看她的,低眉轻笑的,皱眉的,淡漠的。
每张照片都够她舔颜舔很久。
后来方胥忍不住了,哼哼唧唧的表示不满,“度蜜月肯定是要拍照的嘛,你又不丑,明明模特的身材男神的颜,干嘛不喜欢拍?起码给我个正脸啊……”
陆忱对上她的目光,“可以和你拍同框,要吗?”
方胥眼睛亮了亮,“你想怎么拍?”
陆忱拿过相机,翻她的相册,翻到某一张时停下,漫不经心的一笑,“比如这样。”
方胥低头看了一眼,有些害羞,又有些震惊,“原来你喜欢这样啊……”
那张照片拍的是街边接吻的一对情侣,当时她拍的时候只觉浪漫,但真轮到她了,还有点难办。
毕竟大街上嘛,人来人往,嗯……还是有点难度的。
半天,她好像才想起什么,神情有些遗憾失落,“别人都要约会很久才结婚,我们都开始度蜜月了,还一次约会都没有过呢……”
也许是她的表情实在太难过,男人伸手抚她的脸,指尖勾画她的唇瓣,“不是正在约?”
方胥叹气,“可是那不一样呀。”她解释,“约会是打扮的漂漂亮亮去见喜欢的人,和他一起吃饭聊天看电影然后共进烛光晚餐什么的,这些我们都没做过……”
“所以,”他指尖从她唇瓣落下,顺着她的下颌线条轻轻划动,低声重复,“你想和我聊天看电影吃烛光晚餐,我理解的没错,是这样吧?”
她有点怕痒,低头躲开他的指尖,感觉他就像一位慵懒的猫主人在午后逗弄他的猫,明明神情清冷端正,一举一动却偏偏像是在调情。
方胥有点脸红,悄声说:“不是我想,是约会的时候大家都这样干的。”
“这样啊。”他点点头,好像了然了,“那就休息一天,我来安排。”
蜜月旅行就这样暂停了一天,去霍尔堡皇宫的行程暂时被延迟了。
晚上回到酒店,方胥趴在床上搜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约会妆容指南和穿衣搭配,可惜她带出来旅行的衣服不多,她顺着门缝看了一眼陆忱,他就坐在套房的办公区,桌子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修长的十指在键盘上活跃,不知道在干什么。
可能是在订餐厅吧,她美滋滋的想。
想好了第二天要穿什么后,她趿着拖鞋一路小跑过去,趴在他背上,嘿嘿一笑说:“陆先生,你明天不要迟到哦。”
“我会提前过去,你可以晚半个小时。”他目光依旧落在笔电上,神情专注,眼也不抬的说:“约会迟到是女士的专利,不是男士的。”
方胥这才看清他在干什么,这位气定神闲的陆先生压根不是在订餐厅,他的笔记本电脑上,是一份全英文的财务报表。
只看一眼她脑壳就疼,说话也幽怨起来,“你都不准备一下的吗?”
陆先生的动作停顿了下,依旧没抬眼,表情纹丝不动,“该安排的我已经安排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