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你们两个很抱歉,死前一直在说对不起,方胥,你有听到吗,他痛恨的是最后把你也送去做了卧底……”
手机的电量格变成了红色,三十秒后,手机自动关机了。
教堂终于重新安静了下来——如果忽略掉她近乎窒息的粗重呼吸声。
方胥像溺水的垂死者一样死死抓着眼前人的袖管,嘴唇微张,狰狞痛苦的样子似乎真的即将溺亡,她的指甲深陷他的血肉,浑身抽搐的问他,“是你的人开枪的是吗?你答应过我什么……你答应我什么?!”
厉声的质问只得到他薄唇紧抿的一句,“这件事情,我没什么好说的。”
她放声大笑,表情癫狂,已经有些魔怔,“陆忱,杀人,是要偿命的。”
他好像很认同这句话,点头,“你说的对,杀人偿命,是这样。”
她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枪,好像也是在这一刻才在外面轿车的远光灯下看清那具男尸的脸,脸上的表情由此更加狰狞,笑的愈加凄惨。
重复,“你和我,都应该偿命的。”
陆忱轻而易举夺过她的枪,轻描淡写的笑笑,说:“那么,我先来。”
她看见他动作顺畅娴熟的给枪上膛,那个黑洞洞的枪口就贴着他的深色西装正对着心脏的位置,然后他毫不犹豫的扣下扳机,动作快的让人来不及阻止。
那一刻血的绽放让她心惊,她扑过去在最后时刻让那把枪偏离方向,子弹从他的肩胛骨射穿出来,他的左肩爆开一片妖冶的红。
他仍在笑,沾满血的手微微勾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眼里分崩离析的世界。
“方胥,我绝不会让你死在我前面。”他一字一句的说:“绝不会。”
然后他再一次上膛,对着胸口开了第二枪。
第二十四章
伴随着一声不太清晰的闷响, 教堂外有路人听见里面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尖叫,凄厉,惊恐, 近乎绝望。
那天晚上, 六神无主的韩六爷第二次见到了沈清火。
那是个背景相当干净,甚至为人师表的年轻男人。作为常春藤联盟出来的双学位博士和陆家最后一道防线, 韩六爷并不是很喜欢和他打交道。
因为但凡他出手善后,往往意味着已经发生了极其不好的大事情,而同时,也是陆家讨交代的时候。
文人虽力弱,狠起来, 阴险的程度却是常人远比不了的。韩六爷作为老江湖,早已深谙其中道理。
何况这位沈先生,早年似乎脾气不太好。
陆忱被急送到陆家私人医院的时候, 这位沈先生远在千里之外就已经收到消息,并同时拦截了陆家老爷子的眼线,果断通知医院和所有知情人士,要求封锁消息。
连中两枪,而且严重失血, 这样的组合搭在一起死亡的概率几乎能高达百分之九十——韩六爷不是不焦虑的,这种情形之下, 必须要给陆家一个交代, 他自然更不想对上沈清火。
那时一大票人正在手术室外焦虑不安的等着,韩六爷一言不发的在走廊上走来走去, 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沉郁,有种风雨欲来的气息。
直到那个男人进了医院,韩六爷停下脚步,心道终究还是逃不过。他皱着眉,还是冷静不下来,“沈先生,你终于过来了。”
对方微微颔首回礼,目不斜视的看着手术室的方向,问:“人怎么样了?”
韩六爷摇头,如同失了主心骨一样看着他。
从近处看,这个男人的气质几乎是没有任何温度的,有他在的空间,周围必定会自动形成一种沉静如水的氛围——让人觉得冷静,也让人觉得冷血。
发生这样的事情,他脸上也依旧看不出有什么特殊情绪,仿佛一直以来置身事外,如今只是过来处理善后事宜的旁观者。
韩六爷看着手术室的方向,向他解释:“陆先生的情况很糟糕,要不是他开第一枪后重伤了,导致第二枪时力道不太稳,加上有后坐力把要害的位置带偏了,也许已经当场死亡。”他原本焦躁的心绪渐渐平稳下来,说出心中最忧虑的事情,“可连中两枪,就算没有当场死亡,活下来的几率也很小……”
男人没说话,一副无框眼镜恰到好处的掩饰住了镜片背后的眼神,良久,不动声色的问,“所以,警察是怎么知道这次交易的?”
韩六爷闭眼叹气,有些自责的全盘托出,“是我的人里出了卧底的条子……而且出事之后,有人发现酒庄的老式DV机里少了一卷录像带。我猜,陆太太当时去那个地方就是为了要拿那卷带子……”
年轻男人听到这里,好像笑了,表情有点嘲讽,“陆忱有今天的下场,我还真是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韩六爷愣了愣,“沈先生的意思……”
“我劝过他的。别和警察走的太近。”男人把眼镜摘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镜片,“我劝人只劝一遍,是他不听。”
韩六爷哽住——这是怎样的一对表兄弟啊,劝一遍不听,难道就眼看着自己的亲表弟往火坑里跳?
有医生忽然从手术室急匆匆出来,看见了沈清火,问:“沈先生?”
男人已经戴上眼镜,微微抬眼,“我是。”
医生擦了擦额边的汗说:“子弹离心脏太近了,而且穿透了内脏,不好取,加上陆少爷失血太严重,脏腑破损,手术成功率实在太低,于医生让我问您,要不要马上通知陆老先生?”
“不用。” 沈清火看了看长廊尽头的窗,天已经快亮了,东方是黎明前的青黛色,他望着走廊尽头落下的晨光,沉默许久,只说了一句,“你进去告诉于浩,我相信他的水平。”
那医生面色为难的点了点头,头上的汗似乎更多了。
手术一直没有结束,医院的走廊一片寂静,所有人缄默不言,似乎在等待黎明。
沈清火的目光从长廊收回,忽然静静问了一句,“那位方小姐呢?”
韩六爷犹豫了一下,说:“陆太太的状况也很不好。”他解释:“她说话字不成句,情绪也总是失控,现在被护士用绳子绑着,就在五楼的精神科,几个小时前刚打过镇静剂,不知道现在醒了没有。”
沈清火起了身,“我去见见她。”
天光一点点发亮了,雪也渐渐变小。
医院五楼的病房里,沈清火甫一推门,就看见有护士神情严肃的正在床边记录着什么,见他进来,有些意外。
沈清火看了护士一眼,淡淡说:“你先出去。”
这是陆家的私人医院,护士知道他的身份,没多问什么便点点头出去了。
男人在床边坐下,视线落在病床上。
床上的人半合着眼,没醒,也没睡,似乎处于一个意识不清的混沌状态中,出奇的安静。她两个手腕和两个脚踝上都绑着绳子,分别和床头、床尾绑在一处,脸色苍白的厉害,身上有很多挣扎出来的伤痕。
“方小姐。”
床上的人却好像没听见,脑袋没有转动,一双漆黑的眼珠毫无波澜的看着天花板,嘴唇翕合,神情发怔的吐出几个古怪的音节,像是自己在说些什么。
“看来是病了。”男人笑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神却分明是没有温度的,甚至有些冷,“我不管你是清醒,还是真的疯了。陆忱现在还在手术台上,九死一生。”
“所以有些事情,我今天要对方小姐说清楚。”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因为他的话而剧变,眼球布满红血丝,红着眼眶看他,哑声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眼里涌出泪来,镇静的情绪再度复燃,以一种绝望的,无助的姿态,“我说的是气话……他怎么能当真呢……”
“是啊,他当真了。”男人很满意她的反应,“所以,我希望你能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他面无表情的陈述,“你觉得他骗了你,违背了对你的承诺做了这笔违法的交易——可事实上,他很早就退出黑市军火交易的圈子了。这一次,陆家的老爷子用你来威胁他接手这笔交易,他原本想要带你去一个别人掌控不了的地方避开这一切,移民维也纳的手续他甚至也已经着手在办了,但方小姐却拒绝了。
你以为他做这一切是出于自愿的么?你们队长的死你甚至也怪在了他头上,是么?所以他才对自己下了那么重的手……
可我告诉你,陆忱从很久之前就立过规矩,不许底下的人对警察出手,因为警察曾保护过他们。昨晚对那位刑侦队队长开枪的,是缅甸那边的交易人。方小姐,你算账找错人了……”
“你可以怪他爷爷,但没理由怪他。”沈清火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漠然的嘲讽,“他为了你想过去做一个遵纪守法干干净净的好公民,但他的身份背景摆在那里,以前做过的污点也在那里,你对他的信任这么不堪一击,让他怎么走的下去?”
她泣不成声的摇头,因为他的话鼻子更加酸涩,“不是这样的……我是相信他的……”
“相信他,所以你就连个解释都不问问,直接就去那座教堂拿录像带是么?”他笑笑,“方小姐,陆忱很会揣摩人心的,你信不信他,他比你要清楚。”
“不过,他大概也不会解释什么。他是个男人,对他来说,做了就是做了,即便是有多少理由,事情已经造成。何况这是陆家做的事,在外人看来,和他自己做的也没什么分别。你说是吗?方小姐。”
她张了张嘴,终于再说不出什么,想拼命熬着,绷紧面皮把呜咽声咽回去,终究还是不能,她在一个并不熟悉的男人面前失声痛哭。
至此她才明白,原来对陆忱,方胥下手这么重。
分明有罪的,只有她自己。
“如果接受不了他的背景带来的灰色效应,今天之后,请你放过他吧。”男人说完这句,起身出去了。
黎明前的朦胧晨光里,她睁着通红的一双眼,夜间的枪声好像还在耳边,她清晰的感知那些声音,看着头顶的白色天花板,眼前涌出的却是一片血红。
有罪的,只是她。
明明离手术室不近,她却好像能听见那些冰冷仪器发出的滴滴声,闭上眼,她就窥见了那些心底深处疯狂漫起来的自恨和绝望。
她想起昨晚他开枪的时候,最后那一刻,依然是笑着的,完全是安慰她的姿态,绝不让她窥见半分真实情绪。
但那一刻,他扣下扳机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心情,她不敢想。
这是一种后知后觉的痛苦,当她发现的时候,它已经在心底最深处的位置扎下了根。每次想起,心中都会刺痛。
……
手术室里,心电监护仪器上已经显示成直线。
沈清火通过监控正注视着整个过程。
助手的声音有些急促,“患者心脏骤停,颈动脉已无搏动——”
主刀的男人低着头,取出第二颗子弹,冷静的指挥,“肾上腺素1mg静脉注射。慌什么,现在这里,没有陆家的少东家。”
两分钟后心电监护仪器上出现些微波动,主刀的男人看了眼,下指令,“持续心肺复苏,胺碘酮300mg静脉注射。”
助手点头,几分钟后,心电监护为规则心率,颈动脉搏动恢复,但却无自主呼吸。
一旁有女护士着急出声,“于医生,患者血压一直在降,已经到65/35了,还在降……。”
男人看了眼,皱眉,“多巴胺静滴,5ug/kg/min起调速……”然后他低下头,阴恻恻的说了一句,“陆大少爷,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要是你死在了我的手术台上,你爷爷是不会放过方小姐的。以陆家老爷子的手段,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您太太会有什么下场吧?”
参与抢救的全体人员集体瀑布式冷汗,“……”
手术持续了很久,久到韩六爷一行人因为巨大的心理压力快撑不住的时候,手术室的门开了。
主刀医师走了出来,摘下沾满血的手套,一脸疲倦的长长松了一口气,说:“救一个想死的人真特么难,不过最后还是被我给成功激活了。”
众人,“……”
第二十五章
陆忱在重症监护室待了整整一个月。
毕竟是从小无比金贵的少爷身子, 但凡有半点异状,下面的人便急的不行,医院里的护士和医生在这段时间很是被折磨了一番。
沈清火一直压着消息, 这一个月来不过从学校过来看过他两次。
他就像睡着了一样静静躺在那, 眉眼苍白到不见一点血色,唇角紧抿, 让人一眼瞧出委屈的痕迹,昏沉的模样像是永远也不会醒来。
于浩每天都会亲自过来测他的生命体征,时好时坏的状况让他这个主治医师每天的心情就跟那山路十八弯似的不断打转。
方胥也整整一个月没有见过他。
不是不能,不是不敢,也不是没有勇气, 她只是一夜之间,忽然谁也不认识了。
那些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她并不想成为他们的焦点, 于是缩在窗下,想说些什么警告他们时,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奇怪的音节。
竟然连说话也不会了。
她时常呆坐,眼神涣散,对周遭的一切冷漠视之, 却又无端恐惧,无故情绪失控, 自哭自笑不能自制。
照镜子的时候, 她会在镜子里看到一只手,亦或是是半边脸, 有时候又是没有头的影子在晃。
周围同时有人在窃窃私语,似乎在对她说话,“天黑了,把灯打开啊快点……”
“不要喝水,不然你会迷失在沙漠里……”
“我不想过去,你过来……”
全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忽然一个女人说:“你应该去死。”
然后有很多个声音附和,“你应该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