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你说替我爹造势,用的不会就是这两天,我爹流出去的文章吧?”红豆吐出发丝,目光灼灼地望着陶纵,平生以来,第一次看李正白顺眼了:若不是李正白把杨之谚领来,她一家就要被逼上绝路了。
陶纵发现她只是稍稍忧郁了一会子,便重新鼓起士气,好奇地道:“莫非,你爹还有更好的文章?这不会,我请宿儒名仕看过,那篇文章,已经是你爹的极限了。”
“……兴许有,等我瞧着好的,给爷送出来。爷也知道,我离家几载,和双亲、姊妹兄弟不甚亲近。那些财帛……”红豆欲言又止。
“明白了。”陶纵一向没兴趣了解下人的事,此时却忍不住问,“你可知道,你口中的财帛,是用你爹的前程,或许还有性命换来的。”
红豆笑道:“爷这是许我抽身退步?”
陶纵解下腰上的玉佩,向红豆面前一推,“这是我前日去康国公府请安时戴的玉佩,你十八那天,戴到康国公府去。”
红豆接了玉佩,用帕子裹着袖了,“爷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还有什么事?”陶纵一蹙眉。
“我的丫鬟给你磕头请安,爷不给点赏赐?传扬出去,人家不信爷吝啬小气,只会疑心是爷瞧不上我。”
陶纵在袖子里摸了一下,索性把腰间的荷包向桌上一搁,径直向外走去。
他才走到门边,门便吱嘎一声地开了,扈婆子正鬼祟地伸着头,满以为会看见男女偷期约会后的慌乱无措,不料房中的男女平静的很,她再三地嗅了嗅,也没有嗅到一丝不安、浮躁的春、意。
“表哥,不和赵二爷多坐一会子吗?”红豆主动地开了口,“赵二爷,这是我陶家的纵表哥。”
榆钱侧身站到桌前,一只手探向身后,将那荷包收了,掖到袖子里去。
“原来是陶公子,久仰久仰。”赵筠拱手作揖。
陶纵回了一礼,“赵二爷吗?听说表妹在京城,多得你的照拂,陶某真是感激不尽。”
“应当的。”赵筠一笑,“赵某想请陶公子过府吃一顿粗茶淡饭,不知道陶公子是否赏脸?”
“你家住在表妹隔壁?”
“是。”
“我正想去拜访姨妈、姨丈——那就叨扰了。”
“请。”
“请。”
赵筠、陶纵二人,虽称不上倾盖如故,但一个斯文、一个儒雅,也算投契。
没见到意料中的剑拔弩张,扈婆子不禁失望起来,“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也没了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气概!”
“老妈妈,少说一句吧。真有人冲冠一怒为红颜,第一个挨窝心脚的,就是您老人家。”榆钱关上雅间门,把荷包递给红豆。
红豆抖了抖,将里面的梅花样金锞子倒出来,见只有四颗,给了榆钱一颗,见扈婆子眼巴巴地瞅着,便给了她一颗。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敞开了跟我说,不许装神弄鬼。”
“是,老身记住了。”扈婆子走来牵红豆的衣襟,“姑奶奶,你该不会是财神爷脱身的吧?跟你这两日,老身的棺材板都凑够了。”
“涎皮涎脸!去,郑家还等着你说亲做媒呢。”
“老身进了郑家,该怎么回话?”扈婆子诚心地请教,红豆好笑道:“你老人家道行高深,还问我?”收了荷包,便和榆钱一同向外走。
“二爷上楼时,险些撞翻了人家的茶吊子。”一个伙计正蹲在地上揩拭地板,扈婆子忍不住要扯红线。
红豆睨了扈婆子一眼,“你不想从陶公子手上弄钱了?”
扈婆子堆笑道:“陶公子几时给老身钱了?姑娘可别瞎说,我是瞧陶公子一片深情,才替他跑这趟腿。”走出茶楼,又忍不住挨近红豆,小声地说:“柳丝、吴六不是康国公府的人杀的,我去找猪老钱要猪头的时候,猪老钱说康国公府要收买他呢。”
“我知道。”
“姑娘可真是什么都知道!”扈婆子笑了一声,伴着红豆、榆钱向梅柳巷走,半道上远山撵了过来,她就好生地把远山打量了一回。
榆钱主动说:“这是靖国公府送给我们老爷、太太的人,叫远山,他有一个兄弟,叫近水。”
“可了不得了,咱李举人一天一个样,少来一天,就认不得了。”扈婆子插科打诨,说笑着到了宋家客店前,便辞了红豆主仆,进了宋家客店。
“这个老婆子!”榆钱皱了皱鼻子。
远山道:“姑娘,你一个没出阁的女儿家,不好和这些三姑六婆太亲近。”说罢,就看向榆钱,疑心是康国公府教唆榆钱引红豆出去招蜂引蝶,继而嫁祸到靖国公府头上。
榆钱几不可闻地吐出“管事宽”三个字。
这边远山正和榆钱斗嘴,那边奉官就风风火火地走了过来,他知道李正清一家的底细,很有些惶恐不安。
“姑娘,陶家‘表少爷’来了,太太命你快快回去。”
“知道了。”
“奉官,都说陶家和咱家是亲戚,到底是什么亲戚?”远山好奇地打听,奉官哼哧道:“我原先也不知道,但是陶家公子一来,就叫咱们太太姨妈。表少爷带了许多的厚礼来——比靖国公府、康国公府赔不是送的还多!姑娘瞧,这是表少爷赏给我的。”说着,就从钱袋里掏出一粒银锞子。
远山道:“这个银锞子,像是我们,不,靖国公府铸造的。”
“管是谁铸造的?姑娘快去瞧瞧,因老爷闭关读书,这会子赵家、乔家的老爷、少爷们都过来了。”奉官再次催促。
一进杏花巷,果然瞧见除了郑家,赵家、乔家的人在李家往来不断。
赵颁的侍妾花姨娘,索性站在李家、赵家的隔墙前,指挥着人说:“忒不中用!这样的点心也敢拿进去?没得丢了我们杏花巷的脸。去,把我做的那四样精巧小果子端来。”
曹秀儿嗑着瓜子,含笑道:“花姨娘,瞧你兴头的!”话音才落下,乔太太就说道:“秀儿,把老爷收藏的这一套雨过天晴色的茶盅送过去,我瞧李家没什么好瓷器。”
曹秀儿忙收起瓜子,小心地捧起茶盅。
红豆瞧赵、乔两家这般殷勤,忍不住向天上看了一眼,等着瞧陶纵怎样地对她情深一片。
第033章
33.
红豆一脚踏进家门, 就被等在那的胡六嫂引着向倒座房里赶。
路上, 红豆瞧见蔺氏乔张乔致地呼奴唤婢, 听见李正白中气十足地和赵二老爷、乔统领兄弟相称,待走到抱厦房前,就看见荣安搂着荣宝, 忐忑不安地左右徘徊。
“红豆,快进来——榆钱,你去厨房里帮忙。”邹氏撩起帘子,先瞄了一眼榆钱。
榆钱见邹氏防着她, 将篮子交给胡六嫂, 识趣地向厨房去。
支开了榆钱, 胡六嫂说:“太太, 大太太说不好冷落了贵客, 叫你赶紧去照应着——大老爷说, 都是自家人, 怕个什么?叫姑娘们都出来见过表少爷。”
“……叫大老爷、大太太照应着人,你看着, 别让那几个丫鬟过来。提醒奉官,叫他仔细着说话,倘若走漏了风声……”邹氏待要威胁胡六嫂、奉官,又没什么底气,抬手照着自己嘴上就是一巴掌,“瞧这事闹的!叫人怎么收场?”
胡六嫂满脸堆笑地说:“太太,你别着急!船到桥头自然直!陶家少爷会亲自过来, 那说明他看重咱们家呢!”
“你这老实人,怎么也说起胡话来了?他看重咱们家做什么?而且,当着赵家、乔家老爷的面,不住地说他和红豆青梅竹马……我看他就没安什么好心!”邹氏又惊又怕又懊悔,百味杂陈地望向红豆,才要说话,蘅姑来了一句“二姐姐,这个陶家少爷真是好气度,叫人一见,就想起‘龙章凤质’四个字。”
“你懂个什么?蕙娘,领着蘅姑去西厢房里待着,不许她乱说话。”邹氏急得五脏俱焚,蕙娘忙拉起蘅姑的臂膀,劝她道:“娘这会子急得跟什么似的,你还在这裹乱。”
“我又没说什么?”蘅姑一撇嘴,“好笑得很,咱家几时和陶家成亲戚了?陶家少爷一来就叫娘姨妈。”
“你少说一句!”
邹氏这样的心虚,蕙娘看她一眼,就猜到这事的源头,就在邹氏身上。她瞧邹氏脸色越发的阴沉,赶紧把蘅姑拉扯着向西厢房去。
“胡六嫂,你看着门。”邹氏把撒花棉布帘子高高地打起,红豆走进门内,察觉到邹氏审视的目光,不由地一笑:“娘为什么这样看我?”
“你……”邹氏抿了抿嘴唇,反复地斟酌措辞。待拉着红豆在炕上坐下,摩挲着她的臂膀,才小心翼翼地问,“你和那个陶家少爷……究竟有多亲近?他为什么要来找你?”
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不过是主仆,算得上什么深厚的交情?何至于巴巴地寻上门来?莫非,红豆离开陶家前,和陶纵……
邹氏吓得冷汗涔涔,若是当真如此,那红豆这辈子只能跟着陶纵了。然而,人家是那么个身份,红豆过去了,只能做妾,不能做妻。如此,红豆岂不是要步了靖国公府宋姨娘的后尘?
红豆笑道:“娘这是什么话?主仆有别,哪个做奴婢的,敢说自己和主子有交情?”
“……真没有?你可千万不要骗娘,这种事非同小可。倘若日后嫁了旁人,被人捉住把柄,不但你这辈子毁了,咱们一家全都完了。”邹氏两只眼睛大大地睁着,不肯放过红豆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动,“娘知道你女儿家面皮薄,拉不下脸,可这种事,不是玩笑的!”
红豆敛去脸上笑容,正色道:“娘这是什么意思?娘是我轻浮下贱,勾引主子?”
邹氏忙伸手去捂红豆的嘴,“娘不是这个意思!”
“当初把我卖掉,如今怕我连累一家子?”红豆冷笑一声,“娘放心,我没给你丢脸!这会子人家过来,不是冲着我,是冲着爹来的!也不知道是谁,到处跟人家说爹中了江南省的第八名!只怕人家来,是要笼络住爹,叫爹投在他家门下呢。毕竟,从开国以来,几乎所有江南省进士出身的官吏,都是两淮节度使家的门生。”
邹氏心虚得眼皮子直跳,看红豆的神色不似作伪,这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继而又心事重重地说:“你自来主意大,你说这会子咱们该怎么办?你爹只中了个倒数第八……眼下这事被揭穿了,咱们还有脸呆在京城?被人一声声地嘲笑着,你爹哪还有心思温书、科考?就算他铁定中不了……可不叫他正儿八经地考一次,他心里就多了道坎。这道坎过不去,咱们家就甭想正儿八经地过日子。”
“那就把谎话一直扯到会试结束之后。”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邹氏擦了擦又不住发痒的眼角,狐疑地打量着这所大院,“你说,这宅子的风水是不是有问题?等过两天,得找个风水先生过来瞧一瞧。”
“太太,二太太过来了。”胡六嫂通禀道。
她的话音才落下,蔺氏就满面春光地撩起帘子走了进来。今儿个,蔺氏照样打扮得淋漓尽致,她一手携了邹氏的臂膀,笑吟吟地嗔道:“弟妹,你瞧你一到要紧的时候,就露怯、犯小家子气!那边纵哥儿还在堂屋里等着呢,一等见过你,人家就要去和赵二老爷、乔统领说话。你不要耽误他的功夫。”又侧着脸,和蔼、骄傲地打量红豆,“侄女,纵哥儿一直问你在家里过得习惯不习惯呢。来,别叫人家等烦了。”
邹氏不尴不尬地躲开蔺氏的臂膀,替红豆整理了衣裳、簪钗,十分勉强地笑道:“红豆,你现在也是大姑娘了,不好跟你表哥太亲近,只寒暄两声,见过了,就回来吧。”
“弟妹,你也太不晓事了。纵哥儿的意思,还不够清楚明白吗?”蔺氏又羡又妒,不禁后悔在十几年前,撺掇李正白携家带口地远赴京城。若是当初没进京,如今被陶家哥儿奉承的人,指不定就是她李大太太了。
邹氏道:“嫂子,人家是什么人家?咱们是什么人家?人贵有自知之明……”
“嘿!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斗嘴?快来吧,人家乔家、赵家的人替咱们忙得要不得,咱这正儿八经的主人家,反倒没事人一样。”蔺氏推着红豆,撇下邹氏就向外面走。
堂屋里,陶纵背着手,正和赵筠一同赏玩墙上挂着的一幅猴子捞月的中堂画,听见脚步声,转身一笑:“姨妈,好久不见,这一向可安好?表妹出落得越发出挑了。”
邹氏望着眼前陌生的贵公子,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少爷、纵哥儿,请。你姨父性子执拗得很,他说要闭门读书,不许任何人去打搅他,我也拗不过他。”
“姨妈,姨父读书要紧,来日方长,待哪一日姨父‘出关’了,我再去拜见他。”陶纵微笑着,两只眼尾高挑的凤眼转到了红豆身上,“表妹,你这一回家,把祖母闪得了不得,她白日黑夜里念着你呢。院子里的桂花开了,她离着百来步瞧见七妹妹坐在桂花荫下串茉莉花,直叫你的名字。见是七妹妹不是你,心酸得险些掉下眼泪来。瞧,她怕你回了家过不惯,叫我千里迢迢的,替你把这些你用惯了的物什给你捎来了。”
“我真是不孝,竟叫老太太这样费心。”红豆眼圈湿润了,声音也哽咽住。
邹氏咳嗽一声,勉强地笑道:“红豆,你替老太太做双好鞋,等纵哥儿回南边去,给老太太捎回去。纵哥儿,我们妇道人家,言语无趣,怕怠慢了你……不如,叫筠哥儿陪着你去前头厅上说话?”
陶纵笑道:“姨妈怎么像是在撵我走呢?还有两位表妹呢?怎么不请来见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