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姐姐。”红豆回过头来。
郑川药重重地施了脂粉,鼻子上的淤青淡得几乎看不出来,她闲闲地笑道:“听说,你家昨儿个晚上又出事了?好生奇怪,怎么你家一搬来,我们杏花巷里就不得清净了呢?”
“猫儿进了老鼠窝,自然乱糟糟。”
篆儿爬起来,激愤地说:“李二姑娘,你说话怎么这么夹枪带棒的?”
榆钱道:“篆儿,你家太太都晕过去了,你还有闲心刁难我们家姑娘?只是,”她似笑非笑地把郑川药一打量,“那宋家,郑姑娘方便过去吗?万一又遇上谁,郑姑娘又得以死证清白了。这么着,郑姑娘有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好个奴才,”郑川药暗恨家中没个兄弟替她分忧,此时郑太太昏厥在宋家,郑太医不知向哪赌钱去了,她不去宋家瞧郑太太,难道叫魏姨娘那个狼心狗肺的女人过去谋害郑太太性命?“叫我猜一猜,是不是昨儿个你的小姊妹被捉了现行,你这会子急着送投名状?我没有九条命,有九条命的,是那个胆敢用你这丫鬟的人儿。”蓦地想起自己的五两银子,待要开口讨要,又见宋家客店已在眼前。
“请大夫了吗?”郑川药赶着问宋家的伙计,伙计道:“不是你家的人去请郑太医了吗?”
郑川药一怔,瞬时明白郑太太昏厥在宋家里,宋五爷竟是什么都没做。她看红豆要走,忙挽住红豆的臂膀,“红豆,陪我一会子,我这会子心慌的厉害。”
虽说交情没到这份上,也明白郑川药是拉了她来避嫌,但是红豆想瞧一瞧扈婆子的道行,以及支开远山,她拍了拍郑川药的臂膀,“郑姐姐放心,婶子她吉人自有天相!——远山,你替我买线去吧,拣着鲜亮的颜色,一样买一两来。”
榆钱忙拿了两吊钱给远山,远山犹豫着说:“姑娘就在这等着我?还是先回家去?”
“郑家出事了,我在这陪着郑姐姐。”
远山听了,这才拿着一吊钱去青云街上买线去。
郑川药见红豆这样容易就答应了,心里反倒不踏实起来。拉着红豆匆匆地向内走,望见郑太太的心腹婆子,忙问:“母亲怎么了?好端端的,她怎么就晕过去了?”
“都是老爷害的!”
郑川药脚步一软,嗫嚅道:“你说什么?爹、他,他把我的事定下来了?”
“不是,”那个婆子急得不住摆手,“老爷他,他从宋五爷这借了三千两银子!”
“什么时候借的?”
“就是昨儿个!”
“……那还好。”郑川药心怦怦地乱跳,嘴上说还好,心里却明白,这三千两银子进了郑太医手上,就再也要不回来了,“赶紧叫人找爹吧。”
“郑姐姐。”红豆对郑川药一点头。
郑川药抬头,望见宋枕书站在厢房外,她眼神一冷,松开红豆的手,抢步走进厢房。
红豆跟着走进去,只见这间一明一暗的厢房里,宋五爷坐在明间里举止徐舒地品茶,郑太太鼻息粗重、梦呓不断地躺在里间床上。
“母亲,娘!娘!”郑川药使劲地推了推郑太太,宋枕书走进去说:“你母亲才刚喝过一碗灯芯汤,你再等一等,她约莫也就醒了。”
“宋五爷,”郑川药仿佛瞧不见宋枕书,她搂着郑太太,扬声问明间里的宋五爷,“我母亲怎么会昏过去?……你怎么会把银子借给我父亲?你明知道,我父亲那个人……”家丑不可外扬,她瞧了一眼红豆,就把话咽了回去。
红豆心知自己是始作俑者,然而心境十分地坦荡,走到床边,关切地去看郑太太。
宋五爷放下细小的茶盅,翘着二郎腿道:“你爹说要三千两银子应急,说好了立时借,立时还。我开门做生意,为什么不借给他?”
“……那利息呢?”这印子钱利滚利,逼得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郑川药担心郑太医借钱心切,上了宋五爷的当。
宋五爷好笑道:“你我两家这样的交情,我肯收你爹的利息?”向隔间门下望了一眼,极有闲情地问:“李二姑娘,听说昨儿个,有个贼人躲在你家马厩里,想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杀人谋财?”
红豆道:“这案子成无头案了——柳丝,还有康国公府的吴六死了。”
“死了?”宋五爷惊呼一声,“康国公府下手太狠了!呵,也是他家自找的!想当年,先帝爷还在时,柳家、杜家和和气气的,别说一个小厮带刀躲进举人家的马厩里,就是把刀架在举人脖子上,那也没什么要紧!现在为了争一口气,两家人风声鹤唳的,这个也不敢,那个也怕,缩手缩脚的,哪还有点公侯人家的样?”
红豆讥诮地一笑,宋五爷这无官无爵之人,替公侯人家打抱不平呢?真是人性本贱。
“宋五爷!”郑川药把宋五爷那散漫的声音听在耳朵里,猜他还在记恨昨天的事,“我父亲说哪一日还钱?”
宋五爷笑道:“郑太医马上就来,你只管问他吧,省得我的话说出口,你又不信,叫我白费唇舌。”
说话间,床上的郑太太满脸愁苦地睁开眼,她挣扎着坐起来,不等郑川药问话,就急着说:“你爹呢?他还没来?快,带人去翻姓魏的箱子!我料到姓魏的至少替他收了两千两的银子。”
“篆儿,你快去。把魏姨娘支开,叫几个老成的妈妈帮你去翻。”郑川药推了一把篆儿。
篆儿怯怯地说:“太太、姑娘……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去翻魏姨娘的箱子!她告我一状子,老爷不知要把我卖到哪个山沟里去呢。”
“川药,你去!”郑太太又催郑川药。
郑川药抿了抿嘴,权衡着该不该去翻魏姨娘的箱子,才要说话,魏姨娘尖细的嗓音,已经从窗户外传过来了。
“老爷,你听听,你还在呢,就有人要翻我的箱子,要抄我的家!哪一天你撒手走了,我们娘儿两个还有活路吗?索性你走的时候,把我们娘儿两个也带上吧。亏得我一听说太太病了,就急赶着和老爷一起过来探望。”
郑太太险些再厥过去,咬着牙根说:“谁要抄你的家?不问缘故,就在老爷跟前搬嘴弄舌。只因老爷的银子都交给你收着——”
“哎呦,我多大的能耐,能替老爷收着银子?太太是原配夫妻、正头娘子,老爷整锭的银子都交给了太太,手指缝里漏下的几两碎银子给我,太太还巴巴地惦记着?”
“咳,家务事回家再说,在别人家里吵什么?”郑太医咳嗽一声,也没带药箱,空着两只手,和魏姨娘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郑太太顾不得和魏姨娘斗嘴了,她慌地下了床,仓促地穿上鞋子,走到郑太医面前,“老爷,你向宋五借银子了?借了多少?手上还剩下多少?”
郑太医肃然地道:“你这是撒得哪门子癔症?我几时向老五借银子了?”昨儿个的几百两银子,可不是他借来的。
郑太太一个大喘气,“老五,我家老爷的话,你听见了?我家老爷说他没借,你怎么又说他借了呢?”
“多说无益,白纸黑字在此。”宋五爷将一张借据从袖子里抽出来,两只手缓缓地将借据展开。
郑太太忙伸手去抢,看见上面郑太医的亲笔画押,腿脚一软,歪在郑川药怀中,颤声道:“老爷,借据在这呢,你分明借了,还骗我说没借。”
郑太医扫了一眼,先是轻笑一声,继而狐疑地皱眉,“这到底是怎么了?你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昏倒在人家家里头?这借据,是我签字画押的,可是,还有一张债务已清的字据呢。”说罢,便死死地盯住宋五爷。
昨儿个被银子耀花了眼,还不住地庆幸。如今冷静地回想一番,不过是借玉观音用上几天,梅家就给他七百两银子,这事也太蹊跷了。
郑太医思量着,冷笑道:“老五,你该不会把那一张契据撕了吧?你别忘了,我那还有一份呢。”捏了捏衣袖,才要取出那张字据,反倒又翻出一张借据。
宋五爷两手一摊,“郑太医,你怎么能翻脸不认人呢?这借据是昨儿个才签的,你几时又还了我?”
郑太太把借据看了一遍,心仿如浸在冷水中的李子,又冷又酸,狐疑地望着郑太医,“老爷,你究竟借了没有?”
郑太医斩钉截铁地道:“没借!”
“那郑太医昨儿个离了我这,向哪去了?”宋五爷逼问道。
郑太医冷笑道:“我去哪,何必向你报备?”被郑太太一双血红的眼看得站不住了,才说,“我去有容典,把玉观音赎了回来。”
“用什么赎的?”宋五爷问。
“银子!梅家要租玉观音,给我七百两银子。”郑太医心里咯噔一声,宋五爷微笑道:“梅家好生慈悲,租个玉观音,就给七百两银子!这是租上八十年,还是一百年?”
“你给我下套!”郑太医的眼圈也红了,急着去翻那张字据,偏生翻出来的,都是些不相干的借据,看宋五爷笑吟吟地,心里登时一凉,心知那张契据被宋五爷教唆人偷去了。
郑太医脸上的神色不住地变幻,郑太太看得心痛不已,懒怠再看,“老五,一码归一码,老爷的账跟我不相干。这个月的利钱我不要了,你把我的三千两银子还来。”
“什么利钱?”郑太医羞愤的脸庞上,露出一抹疑惑。
魏姨娘抢着说:“老爷,亏你还是个爷呢!这话都听不懂?太太的意思,是她拿了三千两银子交给宋五爷替她放债。好个贤良淑德的太太,一年到头的哭穷,连哥儿学堂的束脩,都拖延着不肯给,结果一出手,就是三千两银子!”
“魏姨娘,管是三千两,还是三万两,都是我娘的嫁妆银子!”郑川药冷冷地睃了魏姨娘一眼。
魏姨娘冷笑道:“嫁妆银子?出嫁几十年了,夫家没落了,嫁妆银子不见少,反倒多了。这是什么?这是偷窃!难怪郑家那么大的家业,竟也落了,原来是太太太‘精明’的缘故。真是好女不穿嫁时衣!单留着陪送女儿呢!”
“住口!这有你说话的份?”郑太太涨紫了脸颊。
“你好大的口气,竟不许人说话?这是你开设的一言堂?”郑太医先是被郑太太放债的事惊住,他这位妻子一向忠厚讷言,竟也干得出这样的事?他不信那三千两银子是郑太太的嫁妆,她娘家没这么阔气!若说那三千两是郑太太持家有道,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呵,她要有这份才干,他郑家怎么偏就在她的打理下穷了呢?
只是,眼下不是和内人计较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把那三千两银子从宋五手里讨出来。
“老五,”郑太医面沉如水,“好个老五,这样大的事,竟瞒得死死的,不叫我知道!我们是清白人家,做不得放债的事,你现在就把三千两银子凑来给我。”
宋五爷好笑道:“郑太医,你的三千两银子还没还给我呢,怎么又向我要三千两?”
郑太医脱口道:“你摸摸自己的良心,那三千两,你借给我了吗?”
郑太太赶紧地问:“你没借,写什么字据?”
郑太医冷笑道:“你放债,怎么一点口风也不漏给我?”嗔怨着郑太太,就把扈婆子领着他来借债的事从头到尾地说了。
郑太太心恨郑太医和她不一条心,叫外人钻了空当,忍着一口气,说道:“老五,首先,一码归一码,他借是他借的,和我不相干。说破天,你都得把我的三千两银子还给我!反正道理都在我这边呢,你仔细地想一想。倘若把这事闹到公堂上去,咱们谁的面子挂得住?”
宋五爷笑道:“你这是威胁我呢?太太,你把我送上公堂,我就把郑太医也送上去。公堂之上,你老两口当面锣对面鼓地去算这笔账吧!‘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倒要看看,官老爷怎么断这案子。”
“你这分明是讹诈!”郑川药啐了一声,这笔银子关乎她的前程,叫她怎能不着急?
“讹诈这么大的罪名,我可顶不住。郑太太,郑太医什么时候还我三千两银子,我便什么时候还给你。”宋五爷哼了一声,重新坐下后,一撩衣袍又继续品茶。
郑太太不住地给郑太医做眼色,“老爷,有什么事,咱们回家再说。你先替我把银子讨回来。”
“这个时候用得着我了!”郑太医身为一家之主,不得不坐到宋五爷对面,“老五,你来这么一招,咱们两家可就难再来往了。”
“就是,”魏姨娘也惦记那三千两银子,她走到郑太医身后,巴巴地瞅着宋五爷,“五爷,咱们两家迟早会合成一家,你可不能把事做绝了!”
郑川药心恨魏姨娘多嘴,心神在赵筠、宋枕书身上一晃,登时又落到那三千两银子上去。
郑太医嘴角动了动,他还没言语,魏姨娘赶着笑道:“怎么?姑娘又不情愿了?那算我多嘴。”
“五哥。”宋枕书舔了舔嘴角,默默地看了郑川药一眼,见宋五爷耷拉着眼皮子不理会他,就又看向郑川药,旋即悄不作声地走出了厢房。
“老五,”郑太医探着身子夺下宋五爷手中的茶盅,砰地一声磕在茶桌上,“我郑家人还没死绝呢,你可想清楚了,你当真要和我们郑家为难?”
宋五爷笑道:“老太医,知道你认识的皇亲贵胄数不胜数,但凡事都要讲一个理字!太太放债、老爷借债,真是滑稽!可笑!”
“老五!你真的要把事做绝吗?我再不济,还有些力量,要收拾你这丧家之犬,绰绰有余!莫忘了,你那妹子已经在靖国公府失势!你现在还有什么依仗?”郑太医拍案而起,郑太□□抚他道:“犯不着和他斗气,既然他想上衙门去,那么咱们奉陪就是。”
“衙门是好去的?康国公府的小厮、丫鬟死了一对,康国公府、靖国公府咬定是对家动了手脚,都拿了帖子,逼京兆尹彻查到底!这当口,你要去衙门走一遭?只怕把你的庄子卖掉,都打不下这场官司。”郑太医心疼那三千两银子,更恨郑太太背着他捣鬼。就算为夫的有些对不住她,她也不该做此有失妇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