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太医露怯了,郑家这边就现出了颓势。郑太太料到三千两讨不回来,眼前一黑,咬住舌尖,尝到一阵血腥味后,才稳住身子。
“五哥,娘有话要跟你说。”宋枕书重新走了进来,宋五爷眼皮子一跳,“十一,你跟娘说了什么?”
宋枕书笑道:“不是我跟娘说什么,是娘听说郑太太、郑老爷、郑姑娘都在,想起一桩心思,就叫我过去说话。娘说,这种事闹出去,咱们两家人都没脸,不如请个中人来,从中说和,两家笑开了吧。”
这话分明是要借着三千两银子,逼着郑家定亲的意思。
郑川药紧张地靠近郑太太,满心不甘地觑了一眼在一旁看好戏的红豆。
红豆低眉敛目地站着,被郑川药一看,回了她一个微不可见的笑。
郑太太才要说“不必了”,喉咙又哽住,须臾,握着郑川药的手说道:“老五……若是我将川药许配给你家十一,你愿意出多少聘礼?”
魏姨娘笑道:“那还用问,咱们姑娘生得好,做得一手好针黹,人又贞静贤淑……少说,也值个三千两银子。”眯缝着眼,就给郑川药估起身价。
郑川药颤声道:“爹、娘,那三千两银子,咱们再从长计议。”
宋五爷重新端起茶碗,好笑道:“三千两银子,连官家千金都聘得就来,多谢郑太太抬爱,舍弟家境寒微,高攀不起令千金,这事就不必再提了。”
“五爷,老太太身上不自在,要请郑太医过去给她把脉。”宋家的丫鬟走了进来。
宋五爷眉头紧皱着,深深地看向宋枕书。
魏姨娘察言观色着,趁机说道:“五爷,何必为了一点面子打散一对小鸳鸯?你嫌三千两银子多,那就一千五百两!我们太太就只这么一个凤凰蛋,太太手里的银子、庄子,还不都是姑娘的?只你这就有三千两,旁的地儿,还不知道有多少呢。至于我家的哥儿,哎!谁叫他命不好,投生到我肚子里,生下来就比人家矮了一截。我们也不贪太太的——贪也贪不上!五爷,你掂量着我们姑娘的嫁妆,还配不上一千五百两银子的聘礼吗?”
郑太医嗔道:“哥儿是你肚子里出来的,难道,他不喊太太一声娘?你不要多心,该你们娘儿两的,一分也不少。”
郑川药心颤了一下,郑太医这是要抢她的嫁妆?他竟偏心至此。
郑太太眨了眨眼,模样既老实又忠厚,她嗫嚅说:“老爷说得对,魏姨娘,该你们娘两的一分也不少,”望见魏姨娘得意地笑,不由地冷笑一声,敛去面上的忠厚老实,“不该你们的,你们一分也休想捞到!老五,一千五百两银子的聘礼,年前接川药进门。答应呢,你就点个头;不答应呢,咱们就去靖国公府门上找人评理,且问一问,你一个放债的,为什么要私吞我的银子?且看旁人会不会疑心你依葫芦画瓢,私吞人家的银子?”
宋五爷知道郑太太在威胁他,要把靖国公府大太太放债的事张扬开。他在心底思忖再三,先觉得郑川药嫁妆再多,便宜的也是宋枕书;一旦宋枕书成家,和他分了家,郑川药有多少嫁妆又和他有什么关系?随后,又想他不点头,只怕他那老娘会不停地催逼他。再者说,兄弟间休戚与共,宋枕书、郑川药年少,日后的家业少不得还得他这兄长帮着搭理。
“最多一千两。”
“也好。”郑太太的声音十分的干涩。
“等一等,”郑太医举起一只手,怨毒地推开魏姨娘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我这当家人没开口,谁许你们定下来的?——川药的嫁妆,还得回家商议。有道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把家底都带进你们宋家,叫继承家业的大哥儿将来怎么支撑郑氏门楣?”
郑太太冷笑道:“老爷,不必商议了。女儿出嫁,带走的都是我的嫁妆,到时候,老爷只添十两银子给她压箱底便是。”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当家人?你的嫁妆早霉烂了,你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我们郑家的?你敢说你手上的银子都是你开源节流积攒下来的?你真有这份才干,为什么我郑家偏就败了呢?”郑太医火冒三丈地拍桌子,“你偷了多少,趁早给我送回来。再敢抵赖,我就以‘偷窃’的罪名,把你休回娘家!”
“‘偷窃’?你有什么凭证?谁不知道你郑太医宠妾灭妻?你的话,鬼才信!”郑太太睨了郑太医、魏姨娘一眼,望着宋五爷道,“叫那个姓扈的婆子来做媒,我要见见她。问问她是被什么鬼神摄去心神,敢干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拉着神情恍惚的郑川药,便向外面走。
“老爷,快去瞧瞧太太的箱子,迟了,就什么都没了。”魏姨娘急得上火,她原本是要徐徐图之,叫郑太医逼郑太太把庄子让出来,谁知道事情忽地有了变故。她跟出来,见红豆也在一旁,便故意高声地说:“李二姑娘,你瞧瞧,昨儿个要死要活的不肯嫁,今儿个自己个就巴巴地送上门来。”
“你说谁送上门?”郑川药气得手脚冰凉。
郑太太脚步一顿,见已经和郑太医撕开脸了,也不吝惜那敦厚、老实、泥菩萨似的贤妻模样,“老爷,把这贱、人卖掉,我另出二百两银子替你买个好的来。”
“这……她走了,哥儿怎么办?”郑太医愣住。
郑太太笑道:“我还没死呢,明人不说暗话,你把这姓魏的卖掉,我不但替你买新人来,还替你还了外债,怎么样?”
郑太医一时被郑太太唬住了,正迟疑呢,魏姨娘攥着粉拳在他心口上轻轻地一打,“老糊涂虫!我再不好,也和你交着心呢。我做的事,从来没有瞒着你的。她呢?把你郑家的家业,都偷空了!你信她?等着被她卖掉,还替她数银子吧。”
郑太医回过神来,对着郑太太冷笑道:“你也太看轻我了!难道我是不顾念旧情的酒囊饭袋、好色之徒?她替你生下了儿子,留住了咱们郑家的根,你不感激她,还要卖掉她?好硬的心肠!”
“是妾身糊涂了,竟忘了老爷是个有情有义的英雄好汉。”郑太太彻底地死心了,原以为换个年轻、娇艳、明理的新人来,就能把郑太医笼络回来,不料他竟被魏姨娘吃得死死的。
夫妻之间,决裂至此。红豆看得心惊不已,一等郑川药扶着郑太太上了轿子,便忍不住和榆钱唏嘘起来。
“同床异梦到这个地步,就算白头偕老,也没什么意思。”
榆钱道:“郑太医真是老糊涂了!”瞅见扈婆子挎着篮子走来,便笑道:“老妈妈,你来的正好,这边正等着你做媒呢。”
扈婆子笑吟吟地说:“是哪家?该不会是二姑娘吧?”
“是宋家的哥儿,和郑家的姐儿。郑太太说,要问问你被什么鬼神摄了心神,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榆钱因不喜欢郑川药、篆儿,一开口,就把郑太太给卖了。
扈婆子好笑道:“浑说什么,我吃斋念佛的人,连只蚂蚁都不忍心踩死,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二姑娘,你叫我替你打听有没有卖丝棉的商贩?我替你问了一家,一水的好丝,足有一船呢。现在经济就在青云街上茶楼里坐着,你先随我去看一眼?”
“哪有那么巧的事,才叫你留意,你这么快就找到人。”常在京城贩货的经济,哪个没有固定的主顾。扈婆子这么容易就找到人,实在可疑。
扈婆子满脸堆笑地说:“姑娘不信我?反正就几步路,姑娘走去瞧一眼,就知道我的话不假了。”
扈婆子笑得暧昧,红豆疑心是赵筠在茶楼里等着,心里想着王三酒楼里的掌柜未必知道陶家的事,倒不如径直叫赵筠替她打听来得便宜。
至于赵筠会不会由此知道她曾做过婢女,就算他知道了,又能损到她一分几厘?
“既然老妈妈这样说,那就去吧。”
“还是姑娘响快!”扈婆子对宋家客店里的伙计说,“等忙完了李二姑娘的事,老身就来替十一爷说媒。”说罢,在前面带着路,一径地把红豆向青云街上领。
半道上遇到远山,榆钱胡诌道:“姑娘要买新出炉的点心,你再去跑一趟腿,我伴着姑娘就在这茶楼里歇着。”
远山虽不情愿,但初来乍到,唯恐榆钱和他在大街上吵起来,只得依命去了。
“姑娘,快来,别叫人等急了。”到了茶楼前,扈婆子殷勤地替红豆打帘子,引着她向二楼上去。
滚水冲向龙井的清香袭来,待扈婆子推开雅间的门时,红豆已料到来的人不是赵筠了。
“榆钱,你跟着我到隔壁吃点心。”扈婆子拉了榆钱一把,榆钱伸手把她推开,紧紧地跟在红豆身后,警惕地瞅着坐在雅间窗前的男子。
“你这蹄子,好没眼力劲!”扈婆子伸手在榆钱肩膀上一拧,榆钱又推了她一把。
红豆眼皮子一跳后,向扈婆子嗔道:“你这老妈妈,竟干这差事!也不怕赵二爷剥了你的皮!”眼波一转,不胜的羞恼。
扈婆子惊愕地张了张嘴,莫非她老眼昏花,看走眼了?早先,这李二姑娘和赵二爷两个冷冷淡淡的,可没什么情意。
榆钱机灵地接口道:“你这虔婆子,仔细我这会子就去有容典,叫赵二爷过来!”
扈婆子脸颊一阵地发烫,小声地说:“二姑娘,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再说,我瞧这位爷,分明比赵二爷更贵气逼人。只是模样,不如赵二爷俊俏。”
“妈妈!”红豆一阵地磨牙,“什么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叫人家听见,像是什么话?我在这坐着,你去把赵二爷叫来。”
“这不合适吧?”扈婆子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到窗口,那个男子老神在在地看着青云街上的行人,似乎没听见她们的话。
“叫你去,你就去。合适不合适,姑娘比你更清楚!”榆钱推了扈婆子一把。
扈婆子趔趄着走出雅间,顺手把门带上了,贴着门边站了一会,没听见声音,又见旁人走了上来,忙抬脚下了楼梯。
“爷几时进的京?”听见扈婆子的脚步声远去了,红豆走到窗前,恭敬地福了福身。
“不是亲戚吗?为什么还这样客气?”那男子戏谑地一挑眉,红豆对榆钱道:“这是两淮节度使家的少爷。”
“少爷万福。”榆钱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起吧。”陶纵伸手在桌面上点了点,红豆替他沏了茶,笑道:“爷好灵通的消息,几时进的京?这么快就知道咱们两家成了亲戚。”
陶纵垂着眼睫,似有若无地打量对面那个曾经的婢女,心知她一进来就提起赵二爷,是要打消他莫须有的风流念头。不由地在心中说了一声“多余”!
“御史台、翰林院的清流们,才弹劾靖国公府以权仗势,欺男霸女,又弹劾康国公府纵奴行凶、嫁祸同僚。这其中的关键人物,是我陶家的亲戚、中了江南省第八名的举人千金,我若不知道,那就成老昏聩了。”
红豆听他唠叨,仍旧笑着问:“爷几时进的京?早先怎么没听说消息?”
陶纵没有出声。
榆钱心里诧异得很,怎么瞧着,都觉得红豆不像是陶纵家的亲戚。
“赌一把。”
“赌什么?”
陶纵道:“赌明年,你爹会高中状元,榜眼,还是探花。”
李正清只中了个倒数第八,能金榜题名,已是祖宗保佑。更遑论金榜题名……可是没有依据,陶纵不会说出这无缘无故的话。是陶纵抬举李正清,一定要他高中?可李正清一不人情练达,老于世故;二才学虽有,但并不拔尖。陶纵为何要抬举他?冲着她来的?这不可能,陶纵对她虽有些欣赏,但并不上心。
“……是冲着,我爹是陶家的亲戚来的?”
陶纵赞许地抿唇,“接着再猜,猜对了,你就是我陶家老夫人一手抚养到大的表姑娘。”
“莫非,咱们家的老爷点了明年的考官?”既然不是陶纵要抬举李正清,那就是有人故意为之了了。要把李正清高高地举起,然后重重地摔下!李正清无足轻重,算计他,简直是杀鸡焉用宰牛刀。那么,算计他,为的,就是算计他身后的人了。陶纵一来他两家是亲戚,那么,李正清背后的人,就是陶家人了。
陶纵激赏地点了点头,“没错,二叔奉旨进京了。”
“……这实在不值得,如此一来,只怕会动摇国本。”红豆惋惜地摇了摇头,兴许是她目光短浅,她深深地以为,君臣斗法,实在没有必要拿为国选才的科举开刀。
榆钱一头雾水,不知道国本不国本的,和红豆这小家碧玉有何干系。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一边,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陶纵道:“不值得吗?此招一出,我家直接折了一位科甲出身、年盛有为的老爷还是微末小事,江南的文人元气必会为此受到撼动;我陶家必会得罪天下读书人,失去天下人的心。”
“可容我家退步抽身?我家的底细,旁人一查就查到了。”红豆没料到,事竟越发地厉害了,她原本只是想多捞几个钱而已。
陶纵道:“查出来更好。十八那天,婶娘会替我暗示康国公府:杜、陶两家之所以不会联姻,只因为我心有所属。我的意中人,就是你。届时,我会替你爹宣传造势。旁人查到你的底细,定会以为我是为了娶你,极力地提挈你父亲。旁人不但不会揭穿,还会顺水推舟,帮我把你爹推成前三甲的热门人物。”
一缕发丝飞到了嘴边,红豆咬住那发丝,似笑非笑地道:“之后呢?”明年必定有陶家的门生清客参加会试,不把那些人推出来,反倒把李正清推出来,陶家人的爱才之心,真是可钦可佩。
“到时候,是谁泄题?又是谁夹带徇私?”陶纵定定地看向红豆,眸子里没有一丝的波动。
红豆不禁有些挫败,好歹也是个秀丽佳人,怎地这样不可陶纵的心呢?“那,我家有什么好处。”
“在会试之前,我会赠送你家无数的金银财帛。待你爹因科举舞弊身陷囹圄后,我保你一家老少一世安稳。”
红豆低着头,笑了一下,这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到底是皇帝泄题?还是陶家二爷泄题?这件事,不等到开龙门、举子进场,谁也说不清楚。眼下,谁是螳螂,谁是黄雀,都还不一定呢。唯一确定的,就是她爹被选为了那个被捕的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