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吓了一跳,回头,是顾远钧。
她客气地问:“找我有事?”
他的视线从她手上拂过,“想和你谈谈,去喝一杯?楼下就有酒吧。”
“我已经戒酒了。”
“为什么?”
谢千语垂下视线,轻声说:“为了身体。”
这话似有所指,顾远钧一怔,随即勾起一抹笑,一如往常的玩世不恭。
他直接道:“你确定要跟这种人共度余生?人品低劣,做生意没操守,私生活更是不敢恭维,除了身价不菲,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谢千语笑笑,“有利可图的混蛋,总比捂不热的石头要好。”
顾远钧一针见血道:“你是在报复别人,还是在报复自己?”
谢千语低头,用手指把玩那颗巨钻,“如果你管这个叫报复,那也随你。”
顾远钧看不得她这副无所谓又有几分轻佻的样子,口不择言道:“你这不是报复,是恶心自己。”
这一句果然有杀伤力,谢千语抬眼,眼里有一抹不明闪过。
她往前走了一步,离他很近,近到他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不知出自哪个大牌,确定的是这种香型带有侵略性。
她眼神魅惑,吐气如兰:“如果你有他十分之一,哦不,百分之一的身价,我也选你。”
顾远钧脸色微变,谢千语微笑着继续,“你的确是更年轻,更好看,更有风度,可你交往过多少女人?又有几个是真心的?在我看来你们的区别就是,他找女人要花钱,你不需要。”
顾远钧皱眉,“千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变得这么……愤世嫉俗?”
对方轻描淡写地回:“没什么,就是忽然开了窍,想换种活法。”
顾远钧想到何唯那句话。
同时也想到那天说的另一句,眼睛看见的未必是真实。
他认真道:“千语,我知道前段时间你过得不容易,这件事我也有责任。但人不能太极端,更不能用自己的终身大事拿来置气。”
谢千语看着她,似笑非笑道:“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有正义感的律师了。”
顾远钧回:“你错了,我做律师时也不过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但我知道要把工作和生活分开,不能让职业定义了我自己。”
他也顾不得这里不方便,“你确定要这样一种活法?和一个没底线的人渣朝夕相对,互相算计,彼此提防?重要的是,你会一点点变得跟他一样,甚至是更没有底线。”
他声音低了些,“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帮他吗?”
没提名字,但显然心照不宣,谢千语呼吸有所变化。
“不仅是因为他救过我,也不仅是同情他的遭遇。相反,因为他跟踪过我,让我感觉隐私受到侵犯,对他的行事方式有些反感,所以当他提出请我帮忙时,我说要考虑一下。”
“后来我约他见面,打算告诉他我做不了,因为违背我做人原则。但那天因为开庭,迟到了一两个小时,终于赶到时,看见他蹲在路边,手里拎一袋包子,正拿一个喂流浪猫。”
顾远钧笑一下,“他为了拉我入伙,也颇费了些心思,但真正起作用的,却只是一个无心之举。”
他还想说,正因为那个人始终怀有一丝善念,或者说信念,现在才得到了真正的幸福。但这样的话,未免不合时宜。
他看一眼腕表,“我就说这么多,你休息吧,不打扰了。”说完转身就走。
谢千语这才开口:“我用了几年才明白一个道理,不要在错的人身上浪费时间。”
顾远钧的背影一怔,随后挥挥手,“这话也应该送给你自己。”
谢千语进了房间后,长舒了一口气。
她摘下钻戒随手扔在梳妆台上,力道和方向都不对,它砸到镜子反弹,掉到地上。她头也没回,反正钻石硬度足够大,受伤的永远不会是它。
她径直走到窗边,繁华夜景呈现眼前。
小时候被要求背古诗,老爸最喜欢的一句是,“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用来教育她,高度决定眼界。近来她才有了自己的解读,只有站在高处,才有机会嘲笑这个世界。
她当然知道,自己这是在与狼共舞,或者说游戏人生。但这种游戏有公平一面,你付出,就有收获,你敢赌,就有可能赢。相比之下,爱情才是最无常,无论付出多少,始终原地打转。稍有不慎,心防失守,又沦落成为人不齿的角色。
所以,她不仅戒了酒,还要戒了爱。
所以,她给自己挑了个八辈子都不会动心的男人。
***
三天后,何天奎再度发出邀约。
上世纪九十年代,瑞和开始涉足房地产,出手不凡,初次开发就是高档住宅,即眼前这片依山傍水的别墅区。
其中位置最佳的一套,自家留下,目前自然也在何天奎名下。
只是一直没人入住。
但显然有人定期打扫,庭院干净,有千层石堆砌的假山,流水淙淙,流入下方的池子。石头上覆满了牵牛花藤蔓,心形叶子被水花清洗,绿意盎然。粉红色花朵呈闭合状,一些藤蔓无处攀爬,在半空中随风摇曳,不时掠过水面。
周熠自从走进大门,就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他按压住心绪,想看看这葫芦里到底是什么药。
屋里家具和地板都是浅色调,窗明几净,落满阳光,如果不是缺了些日常物件,会让人觉得这里其实一直有人居住。
何天奎坐在餐桌边,他的秘书也在,给两人倒茶,悄然退出去。
周熠在对面坐下,看着米白色蕾丝桌布,不由心头一动,又瞥了眼客厅同色系、同样材质的窗帘,不露声色地端起茶杯喝一口。
何天奎先开了口:“你觉得小唯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这倒是令人意外,上次只字不提,这次开门见山。
周熠想了想,“真实。”
何天奎微微一笑,随即收起。
“明明心存芥蒂,还要装作没有,她能感觉出来。比起冷漠,欺骗更伤人。”
周熠听了,若有所思。
同时也意识到,上次何天奎见他时,仍带着心理障碍,言行都略生硬。这一次,显然有所突破,或者是改变策略,看那端坐的姿态,吹着茶水,小口抿着,似乎又掌握了主动权。
何天奎不需要回应,不紧不慢继续:“二十年的亲情,当然不能轻易抹杀。但在这半年里,小唯的一些做法,着实令我失望。”
他看向周熠:“因为她选择了你。”
“就是我给你看过的那封匿名信,她为了保住你,跟我谈条件。她还趁我昏迷期间,拦截了私家侦探的消息。明知道你们的关系近乎丑闻,一旦传出去,对瑞和,对这个家,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就是你的出现,让我的女儿跟我离心离德。二十年的亲情,抵不过所谓的爱情。”
周熠皱了下眉,什么叫“所谓的爱情”?
不过,虽然听了何唯说出收到匿名信的时间,他似有所悟,但听到确凿消息,还是心中震动。
何天奎继续:“从小到大,我对她没有过任何要求,给她最大程度的自由,她却用任性妄为来回报我,不仅辜负了我,也辜负了她自己。”
周熠接过:“她的确是任性。”
他顿了顿说:“所以才会为了证明你的清白,孤身赴险。”
“那个保安,根本不是我遇到的,是何唯雇人找他,那人打电话约她见面,还要一笔钱,约在荒郊野外,她就这么傻傻地带钱赴约。”
果然见何天奎表情一滞。
“幸好我及时赶到,否则就中了别人的圈套。那个姓张的是个什么货色,想必你也知道了。她还让我不要告诉你,免得你担心。”
何天奎眉心拧紧。
周熠讥讽一笑,“当初我拿到停车场监控录像,给你看时,你明知道被人栽赃,却无力自证清白,也未极力辩解。为什么?”
“因为就算这件事你是清白的,其他的事也是洗不清,我列举出来的那些罪状,至少有一件是真的。所以为了顾全大局,你还是忍痛割肉,息事宁人。”
“为了瑞和你是能屈能伸,究竟会不会为了它杀人,连你妻子都怀疑,只有一个人相信你不会,或者说,相信你还有几分做人的底线。我可以告诉你,她为了证明你的清白,做过的事还不止这一件。”
“我能理解你说’二十年亲情抵不过所谓爱情‘时的那种心情,不平衡,其实我也不平衡。”
他想到两人从湖畔到他住处,从情不自禁到意乱情迷,接了一通电话,她就果断抛弃他,他那时的郁闷。坐在车子里,眼前掠过无数想法,各种荒诞念头,比如冲进医院把人掐死,看你还怎么选,根本不用选。
“在我看来,你这样虚伪的人,根本不值得她如此。可是她心里有杆秤,就像她说的,她是独立的,有自己立场,自己情感,自己的选择。我尊重她的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2020.1.2
第69章 以眼还眼
何天奎沉默许久,然后端起茶杯。
他喝了一口,缓缓继续:“我对瑞和是有执念。”
“小时候,父亲总是早出晚归,经常数日见不到人,母亲说他在做一件大事,了不起的事,让我好好学习,长大了帮他。”
“后来我长大了,瑞和也稳定发展,家里条件也更好,可对我来说,更盼望的是一家人可以过正常日子,谁知道,父亲人回来了,心却留在外头。我母亲那么坚强的人,再苦再累都没掉过一滴泪,可是为这个……”
他叹一口气。
周熠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一种类似愧疚的情绪悄然涌起。
何天奎继续:“尽管如此,父亲依然是我的榜样,瑞和是他的信念,也是我的。我从初中起,假期就在车间度过。那时候条件有限,很苦,但是所有人都干得热火朝天,一颗心是滚烫的。我深受触动。后来开始接触管理,我下决心,把瑞和建成国内最强的民营钢企。”
“我早就有这个觉悟,做一个成功的人,不做所谓的好人。但也会把真心留给一两个人。”他随即轻笑,带了些自嘲。
“当初你寄来那些照片,我让人查了那个男人,只查到他名下生意。后来知道被欺骗了二十年,恨不得杀了那个男的,可是我依然没有彻查。或许是同一个人,或许不是。我不想知道。”
“因为一旦了解,就会留在心里,从影子变成实体。从心存芥蒂到根深蒂固。那种恨会变成毒素,在身体里日积月累,经久不息。恨别人的同时,也折磨着自己。”
何天奎看向房间四周,“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约在这里吗?”
“你走进这个院子时,有什么感觉?”
“你本来有机会生活在这里。我父亲,他曾经打算娶你母亲。他想给深爱的女人一个名分,可我受不了他把流言蜚语变成确凿的丑闻……我对他说,如果他再婚,将来百年之后,我不会善待你们母子。”
何天奎说着的同时,看着周熠。
看他平静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情绪。
“后来父亲就退而求其次,至少带你们母子搬出大宅,刚好瑞和那时建了第一批房子,这里风景宜人,适合休养。可惜,他的病情忽然恶化。”
“周熠,你恨我毁了你的家,可你母亲、甚至也包括你,又何尝不是毁了我的家?”
“你出生后,我母亲去医院探望,回来就病了一场。在我追问下,她翻出一张老照片,我父亲的百日照……你的百日照,被我父亲藏在书里,时常拿起来摩挲。我发现后偷出来撕掉,扔了。父亲就时常对着那本书发呆。”
“如果周叔叔能早点带你们走,眼不见为净,或许我母亲也不会郁郁而终。所以我下决心,一定要让你们离开。可我的一念之差,害死了我最敬重的人之一,对父亲也是一个沉重打击。”
“想把你们推远,你们却越来越近,搬进我的家。父亲带你去钓鱼,放风筝,做一些从来没有陪我做过的事,和我的关系日益疏远,我连父亲都要失去了。”
何天奎说得情绪激动,去拿茶杯,早就空了,拿起茶壶,也空了。
他的秘书就在外面,一招手即可,可他没有。
他调节了一下情绪,继续道:“父亲葬礼那天,你母亲跑来质问我,为什么要写那样一封信,原来她直到这时才知道导致车祸的这封信的存在。”
“我说,你还是尽快收拾一下。”
***
何天奎的记忆飘远,回到那个阴沉的日子。
他正值青年,不休不眠操办丧事,悲恸化作无穷力量。
那个比他没大多少的女人面色苍白,像是风一吹就要倒下,宛如一缕幽魂。她反应过来后,呢喃道:“你答应了你父亲,要照顾小熠。”
“我答应照顾他,不包括你。”
虞茜垂泪,“但凡有其他去处,我们当初也不会搬来这里……”
何天奎打断,“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带着你儿子离开这个城市,永远别再回来,要么签一份股份转让协议。”
“如果签了协议,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环境好,适合休养。周熠留在何家,以我父亲义子的身份,我会供养他到成年。我的意思很明确,不在乎小钱,只是无法容忍何家事业落到外姓人手里。”
“你的身体状况,精神状况,如果继续恶化,没有民事行为能力的话,监护权,投票权,都是问题。”
这一句,威胁意味明显。
虞茜垂眸片刻,抬起泪眼:“天奎,记住你刚才的话,无论从哪一层关系,小熠他都是你的兄弟,你是他在这世上唯……为数不多的亲人。”
虞茜考虑一晚,留下一份签字的协议书。她没收拾东西、等着住进那套为她打造的别墅,而是选择了另一种离开……
确认了她的死讯后,何天奎也呆住,回房拿起那份协议,揉成团。
***
如今,何天奎从抽屉拿出一份协议,推到周熠面前。
依然可见皱痕。
“你不是想知道这10%是如何转让给我的吗?”
周熠盯着那协议,只觉得青筋暴起,血液沸腾,下一秒,他像头豹子般冲过来,揪起何天奎衣领,咬牙道:“是你逼死了她。”
“她有再多的错,一码归一码,如果不是因为病到不能自理,也不会赖到你家。她的罪,我可以替她还。可是你不该做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