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飞叶长大后最为狼狈的场面,却也是两人遇见的开始。
顾平宁咋摸着嘴,继续回忆道:“你那时候看起来可真不像是个好人。”
“那你为什么还救我?”
“原来你还没醉啊?”顾平宁眯着眼睛笑,语气却带着一点醉酒后怅然,“我救你啊,是因为你的剑。”
飞叶疑惑地转头去看他从不离身的宝剑。那是他师傅赠与的剑,却算不上多有名,至少顾平宁决不应该认识这把剑。
“你撇开头不看能救你命的人,目光却直直地望向自己的剑。很难描述你看剑的眼神,我当时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我想啊,这个狼狈之人应当时一名剑客,一名真正的剑客。但是真正的剑客怎么能狼狈得死在荒无人烟的草丛堆里呢?所以我救了你。”
这话飞叶听得一知半解,他不记得顾平宁说的那个眼神,也不知什么叫做真正的剑客,他好像从来不懂顾平宁的脑瓜里在想些什么。
“京城诡谲复杂,并不适合一个剑客。”顾平宁又饮下一杯酒,“现在你在京城的事情都已经了结,飞叶,你应该离开了。”
飞叶大半坛烈酒下肚,视线开始朦胧,眼前这个他认识多年的大小姐好像突然变得不真切起来。
是啊,她那么聪明狡猾善于自保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在被不明人士不断暗杀的时候赶自己离开呢?
她应该像当年那样巧舌如簧,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我救了你,你护我出门安全吧,就五年吧。
她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这样再要求他一次呢?
顾平宁不知醉醺醺的飞叶脑子里想着什么,还在一旁自顾自念叨:“你尽快离京,放心,左宏卓的事情我会处理妥当的。你去走你的剑术大道,去闯你的快意江湖,做真正的飞叶大侠。若有朝一日啊,有朝一日此间事了,我或许还能出游,或许借你的威名狐假虎威……”
喝的醉醺醺的两人同上一次颠倒,换成了顾平宁絮絮叨叨像是在喝最后一场离别酒,而飞叶一杯接着一杯闷声不响,也不知将这番话听进去了多少。
等顾平宁次日一早醒来,只看到小苑的桌子上留着一封信,上面压着飞叶从不离身的剑穗。
她没着急看信,唤红缨给哥哥传了句话,就将自己关在房内。
曾经为出行打包好的行李已经全部归位,收拾的侍女心细,连摆放的位置都原先一模一样,看不出一点被挪动过的痕迹。
只有那副卷起来的羊皮舆图还孤零零地搁在桌上,昭示那场计划许久的出游曾让她多么心动。
顾平宁拿着舆图,想起这些年她翻遍各类游记杂书,挑着灯一笔一划绘下此图,就像是画下她茫然无趣日子里所有的期待。
可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她有心再打开舆图看一眼,又觉得这般婆婆妈妈的自个儿实在是矫情又无用,嗤笑了一声,将舆图锁到柜子深处。
昨日醉时说的有朝一日啊,想必是永远不会到来了。
柜锁刚落下,屋外便传来红缨的声音:“小姐,安王殿下来了,说是有事找您。”
“知道了。”
顾平宁推着轮椅而出,见一身蟒袍的蔺耀阳立在庭院中,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安王殿下找我有什么事吗?”顾平宁吩咐红缨上茶,“可是昨日的刺杀有眉目了?”
蔺耀阳未接茶杯,而是坐在顾平宁的对面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告诉我,昨天刺杀之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怎么了?”顾平宁脸上全是茫然,“出什么事情了吗?”
“其余的事情你不用管,你把昨天事情的经过告诉我就好。”
顾平宁细细地回忆了昨日之事,手捧着热茶饮下一大口,借着这股暖意低声开口道:“昨天我见过殿下后,没找到阿玉,又觉得有些胸闷,所以让红缨推我往人少些的地方走,然后就到了竹林。”
“竹林幽静,风景也好,我们便待了一会,然后小和尚找过来,说是素斋已经备好,于是我们便一起返回。”
说道这顾平宁突然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糟糕的回忆,又喝了半杯茶才继续道:“没走两步那和尚就突然掏出匕首向我刺来,幸好红缨反应快,拉着我和轮椅向后退,避过了这一击。”
蔺耀阳亲自将茶水斟满,安抚道:“慢慢说,不着急。”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但很快想起哥哥因为不放心我的安全,在我的轮椅里装了可以自保的机关。所以在红缨拉着我后退时,我按下了机关按钮,射中了那刺客。”
“哥哥说过那银针上有麻药,会让人失去行动力。但我和红缨都不知道多久能起药效,因此并不敢大意,继续往后退想要远离刺客。”
“多亏此时飞叶出现,我们才松了一口气。他想要留活口逼问背后之人,因此只刺中那人的手腕。可不想那刺客见杀我无望,又没法逃走,竟然毫不反抗就服毒自尽了。”
顾平宁不自觉地用手摩挲茶杯,好一会儿才将昨日之事细细讲完,回过神来轻声道:“就是这样了,殿下还有什么问题吗?”
蔺耀阳一直听得认真,此刻才思索着问道:“那刺客是被飞叶刺中后才服毒自尽的吗?”
顾平宁皱着眉头回想:“我那时隔得远没看清,但飞叶说他挑断对方手筋后,就发现人已经服毒自尽了。”
“飞叶是一直跟在你身边吗?我昨天碰到你时好像没看到他。”
“我昨天告诉过殿下了,飞叶是我的朋友不是我的侍卫,他担心我才在暗处保护我。飞叶武功高,他不想暴露时,我也不知他在不在附近。但昨天那和尚拿匕首刺杀我后飞叶就立刻出现了,想来应该是一直在不远处,这才来的如此及时。”顾平宁说到这才发现不对劲,疑惑地问道,“殿下一直在问飞叶,是出了什么事吗?”
蔺耀阳将这番话思来想去琢磨了一会,而后恢复了惯常爽朗的样子,摇头道:“无事,只是仵作验尸发现那刺客手上伤口的出血量有些奇怪,不像是生前所伤,倒是有几分像死后不久才刺伤。”
“那可真是不巧。”顾平宁为难道,“飞叶今日刚离开京城,不然问上一问就知道了。”
“无妨,仵作也说刺客所服的乃是见血封喉之毒,照你所说,挑手筋和服毒时间所差无几,那出血量稍有异处也就不奇怪。更何况他那时一直在你身边的话,也就没有时间在厢房犯案……”
“在厢房犯案?”顾平宁突然出声打断,不敢置信地看着蔺耀阳,“你们怀疑飞叶杀了京兆府尹?这怎么可能呢?你们竟然怀疑……咳咳咳,两边的刺客不是一拨人吗?”
蔺耀阳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又见顾平宁情绪激动,连忙安抚道:“我只是例行问一问你罢了,说清楚了就好。京兆府尹被人一刀刺中心脏毙命,而厢房外的侍卫无一人听见声响,说明凶手身手极好。又恰好仵作来报那和尚的伤口出血量有异,我心中的纳闷,又觉得巧合,这才来问上一问。”
“京兆府尹是被一刀毙命?”顾平宁显然对蔺耀阳怀疑自己朋友之事耿耿于怀,忍不住再次强调,“那您更不能怀疑飞叶了。飞叶是个剑客,他杀人自保,都只用剑。”
“好好好,不提这事了。”蔺耀阳将半冷的茶一饮而尽,又从衣袖内掏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递过来,“你昨日受了惊,怕是近日睡不好。这是父皇在用的安眠香,很管用的,可以一夜好眠。”
顾平宁下意识地去摸缠在手腕上的那串佛珠,愣神了好一会儿才伸手去接,轻声道:“谢谢殿下。”
“无须客气。你先试试好不好用,好用就告诉我,我再去向父皇要。”
顾平宁小心地将安眠香收起来,低着头像是不好意思:“我也有礼物送给殿下。”
第20章
顾平宁送的是一坛酒。
当初她花了大半年时间满府折腾,失败了无数次最终酿成两坛子烈酒。其中一坛昨天进了她和飞叶的肚子,而剩下的这一坛被她在此时拿出来献宝。
“殿下见惯了奇珍异宝,我也没什么可以送的。这酒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却是我亲手酿造的,有些烈,殿下不妨尝尝。”
顾平宁送酒时没有别的意思,纯粹是收了人太多礼物,刚刚又一本正经地编谎话骗人,心里愧疚,才想着做点什么描补一番。
可是蔺耀阳听到这话时脸上的表情,却差点让顾平宁以为自己送的不是什么美酒佳酿,而是能让人长生不老的琼浆玉露。
“这酒我一定会、会好好珍藏的。”蔺耀阳小心翼翼地将酒坛捧在怀里,脸上的傻笑怎么都遮掩不住,就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便宜。
顾平宁有些摸不准安王殿下的套路,见这人自顾自地在那里傻乐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开口打断道:“殿下,其实我在府里并不缺什么,您没有必要日日送礼物过来。”
再这么每日持续下去,她屋子里真的快要堆不下了。
蔺耀阳自然知道在顾家颇受宠爱的顾平宁什么都不缺。
可他依然想要把他认为最好的最有意思的送给她。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少年人的欢喜总是热烈而充沛的,连看见花开时的怦然心喜,也想一同分享给他的心上人。
但这种隐秘而欢喜的心情蔺耀阳说不出口,因此只能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喜欢吗?”
“不,我很喜欢,只是觉得殿下这样太费心力了,真的无需如此。”
顾平宁眼见刚刚还雀跃不已的安王殿下眼角一点点耷拉下来,就像是送了心爱玩具却没得到奖赏的孩子,不得已再次换了话题:“说起来一直想问殿下,那日送来像星星的是什么花?我在此前竟从未见过。”
“是花匠用西域那边的种子新培育出来的,叫做满天星。”蔺耀阳低头看着怀里的酒坛,语气低落,“你不喜欢收到我的礼物吗?我只是想你高兴,就像……”
就像他收到这坛酒时那样高兴。
这发展实在出乎顾平宁的意料。
不是她自作多情,但这位安王殿下近日来的表现,怎么看都像是很喜欢她似的。
可他们两,不是出于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原因,才促成的一场赐婚吗?
但一个身份高贵又明媚飞扬的少年郎表明心迹想要讨好你时,总是令人高兴又心有不忍的。
顾平宁摸着手上的佛珠,加重语气再次认真地强调:“殿下送的礼物我很喜欢,也很高兴。”
蔺耀阳看着顾平宁的眼睛,似乎想要确定这一句是不是真话,半晌后才笑开来:“你喜欢就好,那我明日继续,今天就先走了。”
顾平宁此刻并不知道这坛子酒将会被珍藏整整二十年。直到她的女儿长到她这般年纪,身披嫁衣拜别父母,已经为夫为父的男人才终于将这酒开封,醉了一夜。
当然这事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要说此刻对这坛酒怨念最为深重的,当属昭武帝。
原因无他,他家的小儿子已经抱着酒坛在御书房傻笑了整整一刻钟,如果不是还知道回话,昭武帝简直都要怀疑有人给他们大越的安王下了蛊。
“小六,你找朕是有什么事情吗?”昭武帝用眼神示意桌子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朕这儿还忙着呢!”
蔺耀阳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闻言连忙摆手道:“父皇您忙您的,我没什么事。”
可是儿砸,你这幅傻样杵在一旁,为父很难专心政务啊。
昭武帝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假装才看见那个青黑色的酒坛,故作好奇地问道:“小六这是有美酒要献给父皇?”
蔺耀阳一下子来了精神,捧着酒坛在昭武帝面前仔细展示了一番,才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此非儿臣献给父皇之美酒,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平宁县主送给儿臣的礼物。”说到这蔺耀阳眼神亮的如同是夜空中的明星,语调却带着羞涩,“是她亲手酿造的,是她送给儿臣的心意。”
昭武帝那颗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心哟,只觉得都没眼看这个没出息的儿子:“你说你这些天来来回回把朕的私库翻了多少回,看见什么新奇有趣的都巴巴地往顾府送。这也就不说你了,可你倒好,昨个儿连朕的安眠香都搜刮了去,就给朕剩了两片!”
说到这昭武帝就有一种儿大不由父的心酸。
以前他家小六多孝顺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是眼巴巴的先来给父皇。现在可好,看到稀奇的花先送去顾府,熬夜挑灯雕了玉坠还是送去了顾府,他这个做父皇的,竟是连个影儿都没看见。
蔺耀阳被说的满脸通红,梗着脖子反驳道:“父皇进来睡眠很好,儿臣知道,您用不着安眠香。这不您儿媳妇受了惊吓,更需要这些,您一国之君,就别计较了。”
“好!朕不计较!”昭武帝被自家儿子气笑,“可你这巴巴地送了多少东西过去,人家现在回了一坛子酒,就把你乐的找不着北,瞧你这出息!”
“这不是普通的酒,这是平宁亲手娘的。”蔺耀阳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天真地问道,“父皇,母后给您酿过酒吗?”
膝盖中了一箭的昭武帝简直被弄得没了脾气,正巧看到大儿子进来,于是赶紧挥了挥手打发道:“来来,赶紧把你弟弟带出去,朕这奏折都堆得如山高了,他还净瞎添乱!”
刚刚进门的太子殿下一头雾水地领着还觉得自个儿委屈的弟弟出去,随口问道:“你跟父皇说什么了把他气的?还有你这怀里抱的什么,是酒吗?”
蔺耀阳的眼睛再次被点亮。
于是大龄剩男太子殿下被迫塞了一嘴狗粮,恍恍惚惚觉得自己有了个假弟弟。
不是,他最近确实因为科考之事忙了些,也少见了弟弟几回,可怎么他家小六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这耳垂都红的快要滴血了,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小、小六,你等等,皇兄问你个事。”
蔺耀阳抱着酒坛乖乖点头。
“你是真的喜欢平宁县主?”太子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好像都搞错了什么,“不是因为那天偷听了我和父皇的谈话,才想着和顾家结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