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从骡车上拿了桌子板凳放在地上请她坐,也请恭亲王坐,周驿明白恭亲王的本意是要把东西带回王府请敬和格格吃的,除夕夜坐在胡同里吃烀白薯,这闹得是哪出?
只是最近他行动似乎愈发迟缓,赶不及的事情越来越多了,不等他劝阻,敬和格格就在板凳上坐了下来,把瓷碗放在了桌子上,梅笑寒上赶着递给她一只铜钎子,“格格用这个扎着吃,免得烫手。”
作者有话要说: 入宫前还有糖...
第16章 糖稀
敬和格格生长在辽东的山川水涧里,兴许露天吃饭的经历比较丰富,坐也就坐了,换做是恭亲王这样锦衣玉食,进膳时象牙筷,官瓷不离手,教养不离身的人绝不会如此。
刚想到这里,周驿脸上就被串胡同的西北风呼了大耳刮子。恭亲王掖起下袍竟然也随着敬和格格坐下了身,梅笑寒递给他的碗也接了。周驿傻眼看着眼前这幕,觉得事情万般超出了他的认解。
像这经营白薯,年糕,萝卜挑,芸豆饼的流动摊位,所用的桌椅板凳为了方便携带做的小且低矮,两人的碗放在同一张桌面上,碗口几乎挨到了一起。
烀白薯在滚水中烫熟,外皮已经被煮得一层纸似的薄脆,指尖轻轻一剥,白薯肉朱红的肉身就露了出来,郁兮斜欠着身子,用铜钎子切了一小块扎起来正打算入口,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望向了对面。
大概只有两掌高的矮凳对于恭亲王这样个高的人来说,端坐着可能有些为难,那双无处安放的长腿只能岔开着坐,龙纹靴头外张着几乎踏到她这面来,他肘弯支在膝头,十指很自然的交叉起,低眉垂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爷怎么不吃?”她问。
他抬眼,“你吃你的,我不饿。”
似乎又回到了有戏音相伴的那天晚上,一行人等待着分享她口中的味道。白薯里吸满了水分,绵软得几乎成了一滩稀泥,放进嘴里化成了一兜蜜似的。
甜的猝不及防,以至于眉心都打了结,郁兮呼出一口热气,由衷的道,“真的好甜!”
梅笑寒抄着袖子凑上来,笑呵呵的道:“奴才没骗您吧,烀白薯这玩意儿,原本是穷人吃的,比烤白薯卖的还便宜,跟人家正经饽饽儿铺里的高价点心可没法比,不过奴才能在正黄营区里做生意,仗得就是这一“甜”字。街头巷尾,老的少的,穷的富的都好这口儿。”
郁兮品咂着余味,笑道,“你老人家做生意不欺不瞒,你做的烀白薯真的能吃出栗子的味道。”
梅笑寒道,“做买卖得诚信,这二字是咱们生意人的讲究,不能口头上充大个儿的欺骗顾客呢对不对?”说着看向恭亲王,“不过奴才做得起这门生意,还多亏了六爷的关照。”
于是郁兮吃着烤白薯,听他讲起一个卖白薯的老头同一位亲王之间的渊源:“奴才家是镶黄营区的,祖上也是旗兵出身,后来家道中落,父辈起更加不争气,赌博赌得房产都赔干净了,只剩下一亩三分地,家里弟兄几个都是正长身体要饭量的半大小子,靠旗下每月发放的嚼谷压根儿不够吃。为了养家糊口,阿玛终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穷了也不要什么脸面了,靠着最后那些田产种红白卖白薯,勉强维持生计。”
“家里的孩子读不起书,自然也学不到什么本事,唯一能学的就是阿玛烀白薯的手艺,穷字写开笔画,到了我们这辈还是穷,怎么办呢,继承阿玛的衣钵,打起烀白薯的招幌走街串巷赖好也能讨口饭吃。两个弟弟搭伙儿在镶黄营卖白薯,我这做哥哥的不好意思抢他们的人缘儿。于是便到正黄旗下活动,奴才家就在对岸石碑胡同附近,来正黄营走银锭桥最近,跨过什刹海的细脖子处就到。”
“那时刚好赶上六爷出宫建府,选址选在了前海的西河沿上,正建着宅子,银锭桥不让过了,奴才不知道这等事由,两眼一抹黑就过了桥,撞进了官府手里,当时就觉得完了,买卖黄了不说,八成还要被治罪。什么叫天无绝人之路,那天六爷刚巧也在,六爷菩萨心肠,尊老爱幼,听奴才道明原因,家境背景这么可怜,格外开恩准许奴才今后打银锭桥上过。”
最后,梅笑寒吸了吸鼻子,满脸的骄傲,“格格不知,能打银锭桥上过的从此只有奴才一人啦!莫大的殊荣!时间过得可真快,一转眼四年就过去了。”
就着故事的末尾,郁兮碗里的烀白薯也吃了大半,甜甜的笑道,“原来你们两个人是这样相识的,真的是缘分了。”
“可不么,”他接着笑,“奴才今天跟格格相遇也是缘分。您要是觉得奴才做得烀白薯尚可,以后奴才早起打王府门前过,给您送头一锅的。”
郁兮神色黯然了下来,说了声谢谢道,“我明天就离开王府了,就不麻烦你了。”
见她一脸心事的神色,梅笑寒不明这只花颜凋零是因为什么原因,却也不敢多问,终究不是一个阶层的人,问多了只怕要撞了忌讳,便识颜色的返回到自己的骡车前静待着。
没了他牵话,余下的是一方静谧的夜,墙根下隔着一张巴掌大的桌子,东西各坐一人,月光沿着墙檐流淌下来,淋白了两人的头。
恭亲王透过她的肩头望出去,能看到他王府东门前的那只石狮,之前他从未注意过它张牙舞爪的样貌,目下却有大把的闲情观察清楚,渐渐的狮子鬃毛上的纹路在他眼底打起了漩涡。
就这样百无聊赖无所事事的坐着,似乎也不错。
郁兮把一口甜一口热填进了心窝,热意慢慢的流遍身子手脚,她尽量不去想明天入宫后要面临的事情,垂下眼视线里栖息着他靴头上的一尾云龙,千里纵横,靴帮还是白净的样子,不染泥尘。
他其实是一个多面的人,金戈铁马时,凶神恶煞,一句问询足以叫人胆寒。月下开嗓,勾勒出宛转戏词时,又风流无限。这样龛位高居的人,居然也有体察穷苦的温柔心肠。
听她阿玛提起过,大邧的皇子年满十八便要出宫自建府邸,梅笑寒说据那日起已经四年了,照此推算,恭亲王的年纪应该在二十二岁左右,才刚刚过了弱冠之年,便有颇多的建树,他应该也是个成熟优秀的人吧……
郁兮其实是感激他的,入京后他陪同她体会到了这座城别样的风情,辽东入眼的花草树木,山川河流基本上都是事物原有的姿态,不像北京城,羊场小道遍布,数不清经过岁月人气熏陶后曲折又动人的故事。
想到这里她抬起了眼睛,他的目光也刚好偏转了过来,又一次的相视,这次她没有回避,他似乎也没有这个打算,他的面容在墙身的阴影下更显深邃,风在他眼眸的深渊中起了又落。
这样一双眼睛,难以望穿。郁兮几乎忘了自己想要说的话,微微酿了口气才问出口,“王爷也吃些吧,凉了再吃就不好吃了。”
他仍然拒绝,一旁的梅笑寒耳朵灵,笑声传了过来,“城里有句谚语叫做“吃了白薯打响屁”,六爷是在朝行走之人,从来不吃这个,不文雅。”
竟然是因为这个原因么,郁兮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只吃一口应该没关系的吧,我是觉得这样甜的白薯,若不尝一口的话,也太可惜了。”她用铜钎子扎起一小块白薯,递了出来,“王爷尝尝,就一小口,损不了你的颜面。”
她笑眼盈盈的望着他,一双桃花眼含苞待放,也许是想到看那双眼睛花开的样子,这次他没有拒绝,探身从她手中衔下了那块白薯,嚼了嚼点头,“是很甜。”
却没有预想中的桃花朵朵开,她的眼睫很快搭落了下去,郁兮的本意并不是要喂他吃,他懒得动手来接,把呼吸带至了她的面前,她心底不明所以的有了回响,脸上发着烧垂眼隔绝了他的目光。
她并没有再劝他多吃一口,他有些失落,坐回了身子,拉远了彼此的气息,他觉得她陌生,又莫名熟悉,像那晚一样的感觉,有想要同她说话的欲望,又想要克制自己的冲动。
上次他告诫自己不能待她同别人有什么区别,现在他又觉得,只为她一个人破例,似乎无关紧要,仅仅是说话而已,对方也只是个十几岁孩子的女孩,并不违背他杜绝声色的准则。
恭亲王碗里的那块烀白薯还未动,他执起铜钎子无意中敲在了碗沿上,发出悦耳的一声响,郁兮看过去,他碗里那只白薯被水耗干,白薯皮上崩了口,果肉漏出来结了痂,挂了一层糖稀。
他扎下来递到她的嘴边,“这就是蜜嘎巴儿。”
她启唇,他喂了她满满一口的糖,把她甜得皱起了眉,又舒眉笑了起来,“这部分应该是烀白薯的精华吧,齁甜齁甜的。”
她眼角的桃花还没有开尽,只零星开了几片,达成了他一成的目的,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从他听到她问蜜嘎巴儿那时起,他就设了一场骗局,诱使她眉眼绽开,没想到费尽万般周折,终只是为了博她一笑。
他有片刻的茫然,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只是没有过多深思的余地,有种迫切的情绪压制着他说,“甜的话,就多吃些,我的这个也让给你。”
第17章 千里
风也吹不散她脸上的燥热,郁兮埋起脸,抿唇悄悄的笑,算是默认领了他的好意,她很少脸红,遇到他之后频繁了起来,今晚是她初次领悟害羞的意味。
她用膳的样子他之前领教过,不管吃什么都能吃得香,吃得典雅,吃得引人入胜,他问,“你觉得北京城怎么样?跟你想象之中的一样么?”
郁兮抬起头托着下巴,笑了下,“王爷过几天再问我这个问题也不迟,现在我只知道恭亲王府大门长什么样子,其他地方我还没来得及看呢。”
恭亲王看向她面前的空碗,“你要想看的话,我带你去看。”
她放下铜钎,“现在么?”
他颔首,“现在。”说着便站起身,影子从墙根处转移到了月下,他沐在那片月白里等她的回答。
郁兮跟着起身,蹲腿纳了个福,或许是因为半个多月的同行,两人虽然算不上熟人,对对方也不甚了解,也还是培养出了些微的默契,她这个样子便是答应了。
梅笑寒上前麻利的收拾好碗筷,周驿收到恭亲王的指示要赏他白薯钱,他说什么也不肯要,“大人把钱收好,就当是小民的过路费了。”接着跟恭亲王,敬和格格道了安,便吆喝骡子架车远去了。
恭亲王说要带敬和格格去瞧北京城,怎么个瞧法却没有明说,一行人甩袖拿腿要跟驾,被他一句话给打发了,“你们先回王府用膳,我们等下就回去。”
觅安一步三回头,脚下步子踩的也不踏实,周驿拂尘轻轻的摇,“姑娘放心吧,在自家门口,丢不了的。”
王府门前只剩下他们两人了,恭亲王负手,往胡同东面的尽头走,是白薯的甜香消散的那个方向,他走了几步发现身后无人,驻足回过了身等候。
郁兮忙踮脚跟上前去,月河汹涌流淌在脚下,没过了靴面,她伸出手指尖从墙壁的砖缝上划过,“王爷,这条胡同叫什么名字。”
他的嗓音很轻,在寂静的夜里却贯穿一整条胡同,“金银丝绦。”
“金银丝绦?”郁兮品味着,喃喃着笑,她不是一个吝啬于笑的人,有很多微末的事情,放在她的眼里,似乎就变得格外有意思,“这个名字,入耳听上去就是富贵人家住的胡同。”
“可是觉得这名字太过张扬了?”他问她,“不过在王府选址前,京里人都是这么叫它的,具体来由现下也无法追溯了。”
她摇头,“既然是恭亲王府府邸所在,就配的起这个名字。”
他听了瞥眼去看她,她侧着头专心用手指描绘砖缝,只留给他耳颈的一片白,这句话仿佛只是随意的从她口中漏出来。阿谀奉承的好听话,平时他听得腻听得烦,她不经意间捧高他的话听上去是不一样的味道。
她说他的王府配的起“金银丝绦”这个名字,那么在她心里,她应该也是高眼看待他的。这一探索发现,让他的骄傲雀跃了起来,挥洒出一丝窃喜。
接着两人结伴缓行,之间没了个把话,只有步子交错着默默在月色中淌过,时不时的有风路过,吹起他下摆的江崖海水,浪头打了过来,容她袍底缂丝的水草金鱼在其中摇曳嬉闹。
出了胡同口,豁然洞开,一股湿冷的潮意扑面而来,眼前是一幅海上生明月的画面,郁兮的眼池里泛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她欣喜的迈开了步子,衣衫翩翩起舞,这次她把他落在了身后,走到河岸边才转过脸来,回眸一笑,“没想到这里竟然也藏着一片海!真漂亮!”
他走近,引她走上一座石桥,到了桥中央的位置驻足道,“这里就是什刹海,这座桥就是银锭桥。”
郁兮前瞻后顾,眼睛根本不够瞧,恭亲王指了指南面的海域,“以银锭桥作为分界,那面是后海。”接着回身面向北方,“这面是前海。说海夸张了,顶多算是湖吧。跟你们家门口的松花湖比起来如何?”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立在桥心的最高处,嫣然笑着,“什刹海要比松花湖温柔,这里的景色也比辽东温柔。”
他听了笑,“如果北京都算的上温柔的话,那么南方的景致可以称得上是娇气了。”
她不解,用眼神询问,这个样子的她总能精准的激发起他无来由的的笑意。他提唇,清淡的口吻中包含着解释,“南方多雨,爱哭鼻子,泪水多一些。”
她听了了然的笑,“那南方应该像女孩子的脾气,相比之下我们辽东就是悍妇了吧。王爷去过南方?”
恭亲王走近点头,“前两年朝廷在浙江巩固军防的时候,曾经去过。”他口吻中似有怀念,“虽说是娇气,却不让人讨厌。撒娇一样的气候,恰到好处。”
郁兮问,“那若以人的性格来比喻的话,王爷会用哪个词来形容北京城呢?”
恭亲王凝眉思忖片刻,摇头道,“很难用一个词来概括,横竖不会是“温柔”二字。你只是被眼前的一景所迷惑了而已。”
郁兮发笑,“那也没法子,我又不是千里眼,难免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北京城这么大,如何能望得过来呢?”
他不言,垂眼从束带上解下一只红青缎福寿云鹤纹的长形荷包,从中取中一个物件递给她,“用这个,你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郁兮疑惑的接下来端在手心打量,外表看上去是一只小圆筒,筒身是烧蓝珐琅的质地,上面嵌着银地的圆形,椭圆形花草纹以及孔雀尾羽纹,羽纹和圆形花纹中又嵌绿色珐琅,沉甸甸的直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