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兮笑了起来,原来她孤身在外并不孤独,没有家人的陪伴,还有面前的人陪她一起庆生,还有他的礼物相赠。
“王爷,”她笑得唇绽樱桃,榴齿含香,“祝你新年快乐,诸事如意。”。
他被她感染,也笑,虽然还是有尺度有分寸的笑,却在他的唇边停留良久,随着鞭炮声逐渐消退。
周围静下来,方才察觉出两人面对面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到能听到彼此间的呼吸声,心照不宣的,两人同时丢开了手,迈开了步子,一前一后听着零星炸响的炮声走啊走,没了只字片语。
他带着她踏进了他的王府,过了狮子院,从东甬道走进二府门,周驿迎了上来,“奴才在此等候多时了,照王爷的吩咐,锡晋斋已经收拾妥当了,请敬和格格前往休憩。”
恭亲王停下了脚步,这才同她说话,“那我就不送你了,让周驿带你过去。”
郁兮道是,从肩上摘下大氅还给他,蹲个身随着周驿又往内走,交接的一瞬,她的指尖无意间从他手背上划过,人走了,留下一寸浅凉的触感,他的视线从她的背影远去的方向收回,垂下了眼。
同恭亲王府内里的精致比起来,辽东王府就略显粗糙了,这里的前院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无一缺余,后院假山叠石,将各处分隔开来,不见河溪,但闻水声潺潺。
沿着一路铜路灯的火焰,不多久就到了锡晋斋,觅安从殿中走出来迎她,周驿躬身道,“奴才告退,格格有什么吩咐,尽管招呼他们,这些人整晚上都在外面值夜的,随叫随到。”
他们指的是廊子下那一排垂首肃立的太监,郁兮颔眉,“谙达慢走。”周驿欠欠身,卷起拂尘退下了。
锡晋斋院宇宏大,廊庑周接,气派异常,殿内用的是金丝楠木间木鬲,洞房曲户,回环四合,精妙绝伦。
觅安伺候她解下端罩,“格格晚膳吃得不算好,用不用再叫些吃得来?”
郁兮问,“你晚膳吃得什么?吃得好不好?”
觅安把她的白狐端罩搭在了衣杆上道,“跟在王府那时候一样,除夕夜里吃煮饽饽。”
郁兮笑道,“那就好,我倒不怎么饿。”说着打了个哈欠,“就是有些困了。”
“格格困了就早些休息吧。”觅安从后殿打了热水,两人洗漱后,上了门栓吹了灯,躺在了一条炕上。
觅安掖紧她的被领,“今天是格格的生辰,您满十六岁了,在外面也没法子庆祝,奴才祝您一辈子顺心顺意。”
郁兮轻哼了声道,“你就知道说好听的,说起这事我还没同你计较呢,是不是你把我的生辰告诉周驿的?”
觅安嗯了声,“您跟六爷头一次搭上话那天,把奴才撂在脖子后面就不管了,周驿追着奴才打听,奴才没办法这才说了,对不起格格,奴才是不是不该多嘴?”
见她自责,郁兮忙嘀咕着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让恭亲王知道了,我从他那里讨了好大一便宜……”
“便宜?”觅安好奇的问,“什么便宜?方才六爷不是带格格去瞧北京城了么?格格瞧见没有,漂不漂亮?”
从小到大,郁兮的心里话在觅安面前没有隐瞒,她一五一十的把当晚的经历叙说给她听,最后感慨道,“北京城的夜色真的很漂亮,和辽东是不一样的美。”
觅安关注的重点不在于她口中的那只千里镜有多神奇,或是北京的夜色有多美,她旁敲侧击的是她同恭亲王之间相处的细节。
“六爷他是怎样捂格格耳朵的?”她把手罩在她的耳旁,“譬如这样的么?”
郁兮口吻中带着纠结和怯意,“觅安,我信得过你才同你说的,我知道这样做不合规矩,可是我就觉得跟他说话很自在,就跟我哥哥们在一起的感觉是一样的,你别同别人说,等回家了也别同我阿玛额娘他们说。”
“奴才当然不会告诉别人,”觅安道,“只是人言可畏,等明日入了宫,格格千万不能再这个样子了,您认识六爷是有半个月了,可终究男女有别,就算是朋友间这样相处,被人瞧见你跟六爷举止亲密,也是要出大事的。”
郁兮忙不迭的点头,“我保证,今儿晚上不过就是玩性大发上了头,今后我会注意我的言行举止的。”
“好了好了,”觅安安慰她道,“格格一向最明事理的,这些规矩礼节不用奴才过多提醒的对不对?跑驰了这么远的路,格格方才不还打哈欠了么,咱们早些歇息,不然明儿该起不来了。”
看来是真的瞌睡了,不多久肩侧就传来了她均匀的呼吸声,觅安的睡意却没有那么深沉,在她看来恭亲王这一路对郁兮的关照有些过了头,眼神交接倒也罢了,一度上升到了肢体间接触的地步。
觅安赶紧打消心底萌生的那个念头,恭亲王的承诺让郁兮有所依靠,既然郁兮心里把恭亲王当做哥哥一样看待,她对他不过也就是或亲或友的情愫,并无其他多余的感情。
也许仅仅是自己多想了,觅安说服了自己,郁兮从未对她撒过谎,她应该相信她。
这厢的心事安顿下,那厢周驿揣着层层疑虑跨过了王府的神殿,静默候在一旁,等恭亲王在佛祖面前上了一柱香,方道:“回王爷,敬和格格那边已经安顿好了。”
恭亲王的目光同香案前那座通身金地释迦牟尼佛祥和的眉眼相望,“宫里那面怎么说?”
周驿道,“回王爷,奴才已经派人给宫里回过话说,除夕夜您就暂不参与乾清宫的晚宴了。您北上的这段日子,万岁爷未有苏醒的迹象,不过病情并没有恶化。政务上,有几位军机大臣还有内阁大臣代为管理。宁寿宫太后娘娘那头给王府带了话,让王爷尽快带敬和格格入宫。还有,明日的开笔仪式,宫里说让王爷代为完成。”
恭亲王听了,拊了拊手指上沾的香灰,回身往殿外走,“明天入宫后,你去安排人手吧。”
周驿先是一怔,后意会出他的意思来,压下帽檐应是,走了几步没忍住,好奇的问,“王爷把您那只千里镜赏给敬和格格了?奴才方才送格格回锡晋殿的时候,瞧见格格荷包里装的物件眼熟,兴许是奴才看走眼了呢。”
恭亲王往他寝殿的方向走,“你没瞧错,今天是她的生辰,我把那物件送给她当礼物了,怎么了?你有意见?”
“奴才不敢!”周驿忙道,“只不过那只千里镜是前几年英吉利使团出使大邧时,同朝廷交往过来的稀罕物,四境之内独此一个,是王爷您的爱物,就这么送人了,奴才替您觉得心疼。”
恭亲王冷嗤,“周驿,你现下同我说话是愈发蹬鼻子上脸了,你替我心疼?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心疼?”
“奴才不敢!”他小心翼翼的咬着舌尖道,“奴才只是觉得王爷您格外厚待敬和格格,奴才想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话落,头顶上没声了,周驿觉得自己脸边上刮得风有点冷,以恭亲王的城府,不可能听不出他话里的试探,不回答?不回答八成是在花费时间找合适的理由。
视线里恭亲王每一步都踩得均匀,步子没乱,说明心里不慌,走到书房门口,跨门槛的时候一掀下袍生生抽了他一个大嘴巴,“请人办事,空着手像话么?人来份往的,这点人情世故你猪脑子想不明白?”
所以不能同恭亲王斗智斗勇,谁到他面前都不是个个儿,休想从他心里套出话来。周驿笑道,“是奴才犯糊涂了,王爷点拨得是。”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不认同这只是单纯的一出人情买卖,他瞧着钟盘的指针,从亥时到子时,三个时辰里,透过那只千里镜,恭亲王陪敬和格格逛遍了皇城,跨过了这一整年,愿意付出时间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应该是用了心的,只不过深浅还有待勘察。
第20章 家宴
循例在除夕这一夜,皇帝要与后妃女眷,亲王,皇子共同参与内务府承办的家宴。为了缅怀建朝时,先辈祖宗们浴血奋战的艰苦历史,每年除夕夜宫里便会包素馅饺子祭奠死者,这条不成文的规定延续下来,逐渐演化成必须严格遵守的祖宗遗训。
皇帝卧病在场,今年辞旧迎新瞻拜的礼仪便由太后带着众人完成,之后便转移到乾清宫东侧昭仁殿东暖阁吃煮饺子。
内务府以及御膳房太监从几套剔红飞龙纹宴盒里取出掐丝珐琅的万寿无疆碗整整齐齐摆放下来,杯盏也摆全了,宁寿宫总管太监钱川走上前请示,“回太后娘娘,饽饽都备好了,准备下锅,可否开膳?”
太后叶赫那拉氏正喝茶,听这话盖上了杯盖,“再等等,等六爷那边的消息,看怎么说。”
钱川应个是,甩拂尘出了殿去传旨意。太后说要等恭亲王,其他人饿着肚子也不敢轻举妄动。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望向窗外,“晌午那时不是说已经到顺义了么,眼下也应该入了京才是。怎么还没个信儿呢?”
下首的礼亲王道,“要不我去接接六弟吧?”一旁的怡亲王道,“那我同四哥一起去吧。”
五公主文瑜看向他肩头立得那只雪鸽,笑道:“我瞧是七爷的娇宝贝想要出去放风了吧?”
怡亲王抚着耳朵旁的鸟喙,淡颜一笑,“擎等着不是办法,我这是替大家伙操心自己的肚子,担心咱们家六爷,不掺杂任何个人私欲。”
五公主嘴一撇,意思是鬼才信。太后开口道,“一句话的功夫饽饽就出锅了,谁也不准乱动,承周那面有顺天府还有直隶总督衙门接应,耐心等他们的回话就是了,承延!再让哀家在这种场合瞧见你那只鸽子,仔细哀家拿它来炖汤喝。”
怡亲王一抖肩,那只雪鸽轻飘飘扇着翅膀飞走了,回脸讨好似的一笑,“这畜生面皮薄,经不起批评,知道老祖宗骂它,背地里偷着伤心去了。孙儿知错,给皇祖母认错。”
若说这宫里有谁能在宁寿宫跟前转开面子,还跟老主子嬉皮笑脸说话样式的,非怡亲王莫属。太后出身内蒙察哈尔部正黄旗,怡亲王的母亲令妃也是这个旗的出身,沾亲带故算的上是太后同族里的侄女,不过令妃去世得早,怡亲王两岁的时候就被接到宁寿宫里抚养,是在太后膝下泡大的,他们祖孙之间的感情无比亲厚。
听他认错,太后欲言又止,若按往常也许还会跟他再接着往下斗斗嘴,眼下是没有任何心情,太后看向香案上的那尊镀金雕木菩萨,菩萨法相慈悲庄严,略露微笑,却不能安抚她内心的不安。
回眼看向四围,因她的沉默连累的几个后宫的妃嫔也只是默然端坐,喝茶煎熬着,再看驭下小辈里的皇子公主,太后心底更加沉重叹了口气。
皇帝久病沉疴,丧子之痛在即,国事却不允许她这个做母亲的过多悲伤,天子垂危的关口,当务之急是遴选出下一任君主,而皇室血脉中最合格的人选莫过于恭亲王。
细数起来皇帝的子嗣并不稀缺,却也不十分繁茂,成年的皇嗣也只有三公主,礼亲王,五公主,恭亲王,怡亲王这五位皇子公主。
早些年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诚贵妃金氏膝下的大阿哥,二阿哥接连早夭。
而后珍妃乌雅氏诞了一对龙凤胎,分别是三公主文淑,礼亲王承礼,承礼的出生本来是被寄予厚望的,可迈不过“天姿愚钝”这道坎,开蒙读书起的种种表现就愈发的明显,天生温吞老实的心性,有仁有慈却无胆无术,说得直白一些,就是并无帝王之能,不适合做为储君。
接着惠妃郭佳氏膝下的五公主文瑜之后,便是安贵妃索绰罗氏所生的恭亲王,因为有了皇四子礼亲王,皇帝一番心血付出东流的先例在前,所以皇帝这位做父亲的,前期并未对他这个皇六子有过过多的关注,却应了“无心插柳柳成荫”的那句老话。
承周秉性肃谨,少年老成,有大智也有大勇。书房里有位师傅曾经用《南史》描述南朝宋孝武帝的原话来描述他,“少机颖,神明爽发,读书七行俱下,才藻美甚。”
内谙达夸他书读得好,文章写的妙,外谙达那面对他骑射方面的才能也是大夸特夸,久而久之,皇帝闻之,也愈发开始用欣赏的眼光看待他这个儿子,从而进一步的培养器重,常言道:“承周素性似朕,可堪大任。”
恭亲王落草时,皇帝赐得名字是“承恩”,“可堪大任”这样的话说出口以后为其改了名字叫“承周”,寓意“承邦周天下”,逐渐为其奠定了皇太子的地位。后来恭亲王的生母索绰罗氏病逝,皇帝便下了旨让他把名字记在了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册下,认皇贵妃做了嫡母。
成年兄弟姊妹中,怡亲王承延排行最末,因为他的母妃去世得早,养在太后宫里,她格外偏疼些,承延也没有他哥哥承周身为诸君那般大的压力,年纪最小的他活的其实最轻松快活。
所以一想到恭亲王,太后就心疼,皇帝病倒后,一国的重担都压在了他的肩头,亲自带兵南征北战,只为完成皇帝“削藩”的心志。
目下的状况是一国有君却似无君,好在恭亲王作为皇帝亲口认证的后继唯一之选,这是满朝文武,阖宫上下默认的无可撼动的事实,三个亲王之间也向来兄友弟谦,并不存在夺嫡的隐患。
那么这个未来大邧的君主,万万不能在行军途中发生任何意外,否则就真的要沦落到国将无君的境地里了。等的越久太后就越慌张,甚至有些后悔方才拒绝了礼亲王,怡亲王的提议。
不知过了多久才等到钱川再次入殿,回禀道:“回太后娘娘,辽东王府受降,顺天府衙门方才派了人来回话,恭亲王带着三大营的将士已经归京了,不过六爷说今晚就不来参加乾清宫除夕宴了,先回王府安置,带话给各位主子恭贺新禧……”
听完他一番汇报,太后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一度喜极而泣,拿帕子揩着眼角道,“平安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守岁还有时候要熬,不难为他陪咱们一起熬困了,让他早些回王府休息吧。钱川,开膳吧!”
开膳的指令下发不多久,御膳房的饺子就出了锅被太监们摆上了御膳桌,接着又一轮冷膳,热膳,酒膳,茶膳大大小小等一百零八品饭食。
用过晚膳之后,宫中除夕夜有守岁的习俗,等膳桌撤了下去,太后抽着水烟袋道,“愿意陪哀家守岁的就陪着哀家,乏了困了的就先回各自的宫里吧。”
活落没一个人动身,太后说得只是表示宽慰体恤的客气话,只要有她老人家在此坐阵,谁也不敢挪动破坏礼节。饭桌上规矩大,各自闷头吃各自的,一下膳桌少了诸多拘束,一家人聚在一起三两个人说话气氛就显得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