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遇到敬和格格,他觉得恭亲王艰难护的准限和原则有些坍塌,这位王爷已经为这位格格破了多例,她亲近的醉态,他却不懂得拒绝。当然,恭亲王嫌那些妓子们脏,打心底根本看她们不起,而敬和格格雪胎梅骨似的姑娘,拿她同那些下流货色相比是有失水准的。
既然两者并无可比性,那么恭亲王容许敬和格格在他怀里歇息便也能说得过去了,男人照顾姑娘,理所当然的。周驿默默叹了口气,觉得有些心累,他祈祷自己能一直找到像样的借口,次次为恭亲王开脱。
他这面九曲十八弯的回忆和纠结只在一瞬,那面恭亲王伸手握住敬和格格的肩头扶她抬头,她后脑沉甸甸的样下仰,眸心是湿润的,却倏地笑了起来,“额娘,我要去北京城看荷花听戏曲去了,您等我回家……”
他顺着她话里的意思嗯了声,音调里带着哄诱的意味,“听话,该睡觉了。”
郁兮怔然的望着他,瞳仁那一点墨悠悠的扩散开,点了点头说好,双手解开扣慢慢垂下了来,觅安忙扶她躺下,那双眼睛没有过多留恋,带着困意和酒意闭合了起来。
觅安稍微缓了口气,蹲下身同恭亲王道谢,“多谢王爷送格格回来,王爷辛苦了。”
恭亲王颔首,起身道:“时候不早了,照顾你家主子尽早休息。”
觅安送他走到门边,周驿拦下她,“姑娘留步吧,不用送了。”说着摘下门帘把她留在了屋里,回过身恭亲王迈着大步已经走出了很远。
他撩起袍子,踢踏着雪追了上去,“王爷也早些回帐里休息吧,明儿一早还得接着赶路呢。”
恭亲王也只是敷衍的应了声不再多言,隔着夜色,周驿偷觑一眼也看不透他清冷面色下的心声,只是觉得他大氅的后摆翻涌,起了急浪。
脚下是晶莹剔透的碎玉,有月光抛洒下来,他想起方才面前的那双眸子,离得那样近,他几乎能看到她瞳心的纹理,从那里面折射出深浅交织的光斑。
他不是一个没有酒量的人,甚至算的上过人,宫酿的莲花白并不属于高纯度的烈酒,平时他独酌一壶也如饮白水,今晚不过喝了两樽便有些上头。
酒还是相同的酒,今晚的月色往其中加了不少佐料,催生出他心底的热燥,致使他眼前花影丛丛。夜色静止,唯有走的再快一些,迎面的风方能吹散他的醉意,还有笼罩在脸前她吐字如兰的气息。
随着周驿走到军帐前,他停下脚步,闭目抚额深息,再睁眼时脑子里似乎清醒了些,开口吩咐道,“去把剩下的那几壶莲花白都倒了。”
周驿惊讶的啊了声,“王爷深思啊,莲花白是光禄寺特制的宫廷玉液,白白倒了岂不是浪费,这离回京还有些路程,王爷留着御寒多好,何故如此呢?”
恭亲王有些心烦意乱的道,“酒喝多了扰乱心性,让你倒你就倒,哪里来的废话!”
周驿面上不再与主子爷争辩,“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奴才这就给您办去。”背后洒酒的时候望月哀叹,莲花白何其无辜,凭空背负了扰乱心性的黑锅,这明明就是人祸啊。
翌日郁兮醒来后从觅安口中听说了昨晚自己醉酒后出的洋相,简直羞愧的无地自容,当然罪过都在莲花白头上,再往后延伸全都是恭亲王的错。“都怪他……”郁兮蜷起身子,把头埋在了膝盖里,“若不是他邀请我一起喝酒,我怎么会喝醉呢?这回可丢人丢到家了,唉,刚出门没有多远我就辜负了阿玛的教诲,这可怎么办呢?”
觅安道,“其实格格不必把事态想得那么严重,您只是把六爷当成福晋认错人了而已,又不是真的要对他本人怎样,况且昨晚上格格也没有做的太过火,您要实在觉得失礼,奴才陪您一起到六爷跟前大大方方道个歉,六爷不同您计较,这件事情不就了结了。”
郁兮略做回忆,摇了摇头,咬紧牙关说不去,“是他先动手摸我额头的,是他失礼再先,要道歉双方都要道歉,否则的话,索性都不道歉也就是了。”
这回是百年一遇的牛脾气发作,倔强起来了,只要不是威胁性命的大事,觅安从来不影响她的判断,由着郁兮依从她的内心行事,而自己本职要做的就是尽心维护好主子的决定为好。
“没关系的,”她走近安慰她道,“酒后发生的事情不可当真,就像格格说的,您跟六爷你来我往罢了,谁也不欠谁的。”
郁兮拉她坐在炕沿,靠在她的肩头道,“打今儿起,你要不错眼珠的看着我,不能再让我喝酒了。”
觅安一笑,“格格就是想喝也没辙了,昨儿晚上六爷下了令,把他自己携带的莲花白全部都倒掉了,而且禁止日后军中聚众酗酒。”
郁兮叹了口气,“他肯定是因为见到我发酒疯的样子才做出这样的决定吧。”
觅安道:“不管是与不是,格格也别过于挂怀,他们两个大男人酒后还唱花旦来着,格格不就喊六爷一句额娘,没什么大不了的。”
话是这么说,然而一个是酒后文雅的唱戏娱情,一个是酒后胡言乱语,本质上有着天壤之别。
郁兮的推测在随后得到了印证,从磐石驿站出发伊始,她就很少再见到恭亲王了,后来在一站又一站的兵驿上停靠,有很多次的擦肩而过,两人都只是停留于表面的寒暄客套,而后便各行其事。
人马停歇的时候,恭亲王大都在自己的军帐中,郁兮也待在自己的房里,他们绝口不提发生在两人之间的肢/体/接/触,就这样心照不宣的默认,让那天晚上掀过了篇。
那一晚上的宣泄对整个军营来说仿佛都只是昙花一现,整肃军纪之后,故事,美酒,戏音通通风流云散般的消失不见,唯独留下月亮一天胜比一天圆。
似乎就像他说的那样,过往都是客,彼时发生的事也只能停留在过去。就这样一路上停停靠靠,从辽东王府出发至今已经有半个月的时长了,郁兮也渐渐的习惯了路途中的枯燥和奔波,她偶尔会望着当晚的月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月光,月光下有个人同她互诉衷肠。
第15章 除夕
沿途经过沈阳,锦州,遵化进入直隶区,过了顺义接近京师的时候,正逢大年三十,年末的最后一天,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团圆的节日,对郁兮来说却意味着遥远的离别。
在每个驿站出发前往下一站的时候,郁兮都会回过头往家的方向看,出了吉林的地界,逐渐不见了大雪的踪迹,也少了许多山脉遮挡视线,眼前是一种空旷寂寥的寒冷。
赶到京城东郊的时候已经过了傍晚戌时。直隶总督同顺天府衙门府尹两位官员一早收到恭亲王率军回朝的消息后,亲自携带了人马前来迎接。
此次随诚亲王北上的系前锋营,步军营,骁骑营,三大营的人马,各营的统领也行至恭亲王马前听他的示下。
郁兮坐在车厢里听见恭亲王响遏行云的嗓音响起,“这趟随本王北上,诸位劳苦功高,都辛苦了。你们各自带部下的人回营里安置。恰逢春节来临,在此恭贺大家新禧,初一到初三循例休沐,家在京城的可早些回去同家里人团聚。”
麾下五六位统领齐声应是,“卑职等遵命照办!”
随后便是各营统领叫嗓子下令带着手下兵士回军营的过程,衣甲摩挲,兵器碰撞发出的声响此起彼伏,十几万大军踩踏出整齐划一的步子,余震波及,摇晃得整个车厢都在微微颤动。
郁兮望着桌上茶壶嘴里颠簸出来的水渍,也跟着有些心神不定,觅安担忧的道:“也不知道今晚会不会让格格入宫,不入宫的话又会如何安置格格?”
郁兮愁眉苦脸的,“我们想到一处去了。”说着眼睫张起来,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又指了指车厢外。兵将们浩荡的脚步声陆陆续续走远,没了噪音的干扰大致能听到车厢外的交谈。
顺天府尹的话被风送近,“王爷接下来怎么安排?是入宫还是回王府?城门下匙了,您打哪过?卑职吩咐他们开门去。”
恭亲王道:“这个时间宫里应该也下匙了,我就不前去打扰了,从南面走,先回王府吧。”
恭亲王府位于什刹海前海北河沿的位置,恭亲王所说的“从南面走”,应该是沿着外城走德胜门的意思,顺天府尹略略琢磨了应是,“卑职遵命。”
随后便是马蹄远去的声响,接着身下的马车也缓慢驱动起来,有人在外面轻轻扣动了车窗,郁兮撩起了帘子,恭亲王居于马上,身子微微摇摆起幅度,夜色从他玄狐大氅上划过,接连不断的涌现出光泽。
“到地方了,”他说:“明天我带你入宫,你独自在外面住着不安全,也只能先请你到我王府上屈就一晚上。”
她下巴嵌在窗沿里,迟疑的点了点头道了声谢,面对来自外界的道谢,他一贯不咸不淡的态度,习惯性的略一颔首,便收回视线喝马远去。
经过德胜门的时候,郁兮再次撩起窗帘向外看,德胜门位于北京内城西北部,由城楼,瓮城,箭楼,闸楼几个城门上常见的部分构成,过了瓮城东侧墙上所辟的券顶闸楼门,便如井底观天一样,夜幕被圈成带弧角的四方形,重檐歇山灰筒瓦绿琉璃剪边的城楼瓦顶就坠落在眼前。
郁兮忙丢开了帘布遮上了窗,对于见惯了广袤天地的她来说,这样的天空让她感到压抑。直到行至恭亲王府,下了马车她才重新见到了外面的世界。
恭亲王府的门楼与辽东王府类似,府门东西各有供人出入的一间阿司门,门外有石狮,灯柱,拴马桩和阻拦人马通行的车亥禾木。台基高低,门钉多少,油饰彩画都是《营造法式》规定下的产物,不能逾矩,所以这样的门脸打眼看上去甚至有些熟悉。
不过周围的环境却与辽东王府大相径庭,郁兮的家依山傍水,恭亲王府则是坐落在街道里,她听额娘讲过,北京城的人管这种小街叫胡同。
周驿扶她下了马车,正要互送她上王府门前的台阶,从西面的胡同口窜进一辆骡车,车后面架着火炉煮着一口大铁锅,架车的白胡子老头边走边吆喝,“烀白薯!栗子味儿的,热乎的!带蜜嘎巴儿的,软乎的……”
王府门前的一行人都朝他看了过去,同时那老头也朝他们望过来,胡子一抖忙停了车,远远奔了过来,脱了瓜皮暖帽哈腰向恭亲王行礼,“奴才梅笑寒见过六爷,给六爷请安了。”
恭亲王免了他的礼,翻身下马把辔策撂给了随侍的戈什哈,负手同他寒暄,“你老人家今儿买卖如何?”
原来两人认识,郁兮随着其他人一起静立台阶上瞧他们谈话,一个发须花白的老头,棉袄子上下到处打着补丁,形容落魄,却配了个极其文雅的名字:“梅笑寒”,当真有意思极了。
老头把暖帽坎在头上,笑着说,“托六爷的福,还成,不剩下几个了。王爷这回北上整两个月了,奴才一天一天算着呢,前些天傍晚打王府门前过不见听房的大人们接客,就知道您还没回来,今儿也是雨点落在香头上,奴才这才跟六爷巧相逢了。您这回差当的可好?”
“也还成,”恭亲王道,“年三十晚上,做生意也该有个限度,忙一天了,回去吧,备挂鞭到时候放了听听响声。过桥的时候当心些。”
梅笑寒连声应是,“有劳王爷关照,奴才这就走,您快回去吧。”话说完回身走到骡车旁,牵了骡缰准备动身。
冷风中夹带着一丝甜腻飘近,听那老头口中吆喝的,应该是白薯的味道,郁兮好奇的问向周驿,“敢问谙达,烀白薯的“烀”是什么做法?蜜嘎巴儿是什么东西?”
周驿一愣,接着笑了,在他解释之前,恭亲王回身看了过来,极短暂的一眼凝视便又回过头去,这一下看得郁兮噤了声,她的疑问应该是被他听到了,郁兮觉得不可思议,他的耳力一定异常敏锐,离得她有八丈远都能听见她的话,在自家王府那晚也是,她静悄悄躲在屏风后面都能被他察觉到。
周驿未捕捉到这一幕,垂着头跟她解释,“回格格,烀其实就是煮,烀白薯就是煮白薯,至于“蜜嘎巴儿”……这要怎么形容呢……”
两人说话的空当,恭亲王开口叫住了梅笑寒,“你老人家留步。”
本来已经驾骡子走出了一段距离,听见恭亲王唤他,梅笑寒又跳下了车忙走起了回头路,“六爷有吩咐?”
见恭亲王迎着他的方向走,周驿这边向郁兮躬个身,也只能先暂时撂开话头跟着他去了,“你车上还剩下几个白薯?”恭亲王问。
梅笑寒愣了下,忙回身掀锅盖看了眼,又回过脸道,“回六爷,还余下三个。”
恭亲王侧身往阶前看过来,“你要不要尝尝?”
待周围王府侍卫们,周驿,觅安的视线偏转都集中在她的脸上,郁兮才反应过来,这个“你”指得正是她。
一听恭亲王要请人吃烀白薯,最积极的当属梅笑寒这个卖家了,打远就热情的招揽她道,“福晋来尝尝奴才家的白薯吧!肥甜肥甜的!”
这一声福晋喊的周围人的脸上都尴尬不已,恭亲王还在那里站着,颀长的身影投在胡同的墙壁上,默默的等她回答。
这是一场无声的邀请,郁兮选择赴约,因为跟随整个大军赶路,没有顾得上吃晚饭,她实在是有些饿了,别别扭扭的走近骡车,锅盖里溢出热的沸腾的蒸气,那双桃花眼被熏得发蔫,正是这样慵懒略带困倦的神气,更显面前这人媚眼如丝。
袖口中她的左手紧紧捏着右手的腕骨,往身侧瞥了下又收回眼神,咬着嘴唇道,“我不是他的福晋。”
极漂亮温静的一个人,音调里却埋着绵绵的倔强,能被恭亲王亲口询问意见的人,身份肯定不简单。梅笑寒苍老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恭亲王脸上,狡黠一笑,一面揭开锅盖捞了一只烀白薯出锅,“奴才知道六爷还没娶福晋呢。姑娘莫怪,奴才跟您开个玩笑。那您这是预备要做福晋了?”
周驿咳了声打断她道,“你老人家说话注意些,这位是辽东王府的敬和格格。不清楚底细别乱吆喝。”
见话里捅了篓子,受到了警告,梅笑寒及时转了话题,专注于推荐他的白薯,把自己手中的瓷碗让进她的手里道:“咱们这里有句话讲,处暑收暑,做烀白薯得用收麦后成熟的白薯,俗称麦茬儿白薯,这种白薯个儿小,皮薄,瓤儿软,特别好煮且甜。或者用那种做种子用的白薯秧子,在老白薯上长出一截,就掐下来埋在地里,这种白薯也是个儿细,肉嫩,开锅就熟。奴才用的就是这两种,甜死人不偿命,格格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