焐热——七里马
时间:2020-02-10 08:45:35

  于凉凉无法回答她。
  无言以对。
  独自回房间的路上,她也在想:是啊,为什么要逃婚?为什么要跟黎疏走?为什么没有考虑过后果?为什么……
  她不怪于思,于思是个单纯的孩子。
  她问出的是,这个府邸里所有人都忍耐着,没有挑破出来问她的话。
  回府之后,兄长、嫂嫂,乃至曾经的下人都默契地不提于凉凉逃婚这件事,他们隔阂了她,见到她宛如陌生人。
  虽供衣吃食,但相处已不太自然,或许也明白,她终究会走,她已经不是于府里面同气连枝的人,她是伤害这份“同气连枝”的人。
  ——她只想着自己。
  只有于思跟她好,因为她天真,她总是问她:
  “姑姑,你这些年你去了哪儿啊?”
  “姑姑,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啊?很好看吗?”
  “姑姑,你为什么好久好久没回来?”
  “姑姑,你不想念亲人吗?”
  ……
  -姑姑这些年在喜欢的人身边,哪里也没去。
  -是的,那个人很好看,……也很无情。他不是刻意的无情,他只是不懂。
  -姑姑不知道府里面发生了这种事,姑姑当时只是害怕父母会生气。
  -姑姑也想念亲人……
  那天晚上,于思便在房内悬梁自尽,幸亏被丫鬟看护察觉,救了下来。
  嫂嫂彻底绷不住了,跟女儿站在一边,绝食抵抗,如若要嫁,先杀了她们母女吧,都不活了。
  于广远愁眉深锁,不住叹息,望着妻女无可奈何,既舍不得妻也舍不得女,便去找了潘帅。
  于凉凉以为他是终于想通,家里并非完全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留有一些积蓄。如遣退家丁,搬迁去其他地方,缩衣紧食,清寒度日,也并无不可。
  于广远回来,说事已解决,于凉凉还高兴一阵,直至她喝了于思送过来的银耳莲子汤后晕了过去,醒过来时,已经被人换上嫁衣,绑住双手,嘞着嘴巴,坐进花轿。
  兄长所说的解决,并非推拒婚事,他不敢。
  他只能潘帅面前哀求,称才知女儿清白有损,实在不敢辱了潘家门楣,愿用绸缎庄三成,以及于凉凉,作为替代。
  潘帅让他在门外等了一个时辰才应承,他心里有盘算,于思并非天姿国色,他不过随口答应,相比之下,他对于之前曾敢逃婚的于凉凉更感兴趣。
  他让于家把婚事照常进行,他要当众掀开轿帘,他要再做一次“受害者”,让世人知道,于家是多么阴险下三滥,竟干出这种李代桃僵之事,他要占了于家绸缎庄,也要让人知道胆敢欺瞒的他是什么下场。
  在进潘帅府邸后,于凉凉便没了逃跑的机会。
  潘帅并没有刻意看着她。
  她也不想逃跑。
  她认命了。
  不是认此刻的命,而是认过去的命,人自己因为年少无知所需付出的代价,即便意想不到,并非出自本愿,也仍然需要偿还。
  即便他们可能已经不把她当作家人。
  站在炉鼎前,于凉凉伸手把姻缘福袋放入僧侣焚烧落叶的火炉中,火焰烫手,枯叶焦裂。
  里面并没有写自己和黎疏的名字。
  她只不过取下自己十四岁少女时挂上的福袋,把那里面的小诗信笺拿出来,再把一个空的福袋挂上去。
  没什么盼望,只是挂着而已。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
  未曾想,这几年,它在风中晃荡,却迟迟未落。
  竟,未落。
  所以她把它摘下来,烧掉。
  风起。
  火熊熊燃烧,屑烬明灭不定。
  留着一个念头,像等一个迟迟不来的人。
  不来的话,念头还是念头,人来了,念头反而该熄了。因为不用再念想了,念想则期盼。
  拜祭完,一行人下山回去。
  潘媛很不高兴,最开始她以为黎疏刻板,可无论她表现得多么娴雅大方,黎疏仍旧没有假以辞色,甚至在她频频主动寒暄时,一言未发。
  要不是知道他是个正常人,她会以为他是个聋子和哑巴。
  按理来说,她是主人家小姐,客套两句也该,然黎疏便是连正眼都没看过她。原本有心将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冷漠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侮辱,意味着无论是姿色还是身份,黎疏都看不上她。
  潘媛越想越气,等到回去后潘帅问她情况,她半哀半怨、煽风点火地说自己恐怕是完成不了哥哥的计划,黎疏完全不把她和潘家放在眼里,无论她如何示好,皆无动于衷,想来是嫌弃他们潘家家小业小,入不了眼。
  潘帅也察觉出来黎疏这个人有些清冷,不过对于自己妹妹的添油加醋也是心知肚明——她无法忍受男人对她没有露出青睐或者注意,往往让她十分恼恨。
  他还是决定自己今夜设宴款待黎疏,正式提出这件事,探查他的反应。他潘帅愿意把亲妹妹嫁给他,哪有拒绝之理?
  黎疏下午出去了一趟。
  回来之时见潘府前门有个盲眼老太左手拿着竹竿,右手拿着破碗趴在地上,抬起的额头上系着白巾,上面写着个血色的“冤”字,她浑身颤抖着,嗓音嘶哑而凄绝无比:
  “求老天爷给我做主啊!”
  “老天爷开眼啊!”
  “老天爷啊!”
  ……
  背着行囊的外地行人路过,不免心生好奇,向旁边店家问道:“店家,请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店家感叹:“唉,老太太命苦啊。原本就住在咱这东巷,有个独子,靠捕鱼为生,前几月刚从邻村娶了个美貌的媳妇,郎情妾意,好不恩爱,不知怎么,那美貌媳妇就被那潘帅看中了,为了抢夺她家的小媳妇,潘家派人诬陷那渔夫偷窃,渔夫被冤入大牢,才三天还没开堂公审,就已经被打得双腿尽断,人事不省,一命呜呼了。前些日子,更是直接派人直接趁夜抢走小媳妇,可怜这媳妇还刚有了身子。”
  外地人也发出一声惋叹。
  “这老太一路追出来不放,被他们扔在这,便在外面叫喊,哭得眼里流血,便眼盲了,那场面真真是惨绝人寰啊。之后老太就在这乞讨为生,叫着儿子、媳妇,老天开眼。我们有实在看不过去的,偷偷给个馒头吃,也算是尽力了。”
  “可这事就没人管么?”外地人好奇地问。
  “潘家的事,谁敢管?”店家哼哼说着,“连知府都跟他们称兄道弟呢。”
  忽而,门开了,店家立刻缩了回去,极力吆喝,路人假装挑挑拣拣。原来是个丫鬟出来送东西,等丫头挎着篮子离开店家和路人才凑在一起,路人又问:“那这老太天天在这喊冤,潘家也不管?”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店家袖着手说,也不知道是多少次给别人讲这老太的事,“潘家赶了几次也没赶走,后来就干脆让这老太在这里喊的,喊到死为止。看看苍天会不会帮她,看看他有没有报应?!”
 
 
第23章 三生无幸
  他是不会有报应的。
  于凉凉想。
  所谓上天开眼,只不过是人在无奈之时给自己的一个心头安慰,力所不及时,才会祈求他人。老天爷、菩萨、佛祖都是人幻想出来的。
  华灯初上,夜色愈深。
  潘帅在客房单独邀黎疏相谈,于凉凉大概猜到是潘媛的婚事,她并未去送去酒水,而是给潘家老太太送莲子汤。
  走至回廊间的小径上,从垂花门中迎面扑来条白色人影,差点把她的端盘撞翻,好不容易退后几步才护住,这才发现前来的人,额头白绫,浑身雪白的孝服,面庞清丽绝伦,应该是前几天被潘帅抢入府邸的那个小媳妇了。
  小媳妇像是刚偷跑出来,满脸惊恐,见到于凉凉慌忙下跪,扯住她的裙衫喊:“求求你,救救我吧。”
  于凉凉也听过她的事,潘家人多嘴杂,没有什么秘密。
  小媳妇的事又凄绝,大部分府邸里的下人,也心有同情,只是敢怒不敢言。她听说小媳妇被掳来府邸后十分坚贞,不肯脱孝服,仍旧为夫君披麻戴孝,潘帅最近事忙,三番两次前去未曾得手,只能先行把她关起来。
  小媳妇泣涕涟涟,摸着肚子道:“我是趁空偷跑出来的,为了他唯一的骨血,我必须活下去,求求你了!帮帮我吧!”
  她怀有身孕,若跑出去,恐怕也难熬,可留在潘家,也是死路。
  潘帅不会留他人血种,怕是会让她打掉孩子。而打掉孩子之后,小媳妇只会任他欺辱,直至潘帅对她失去兴趣。
  于凉凉心一横:“跟我来。”
  她时常晚上独自出来,对这边的路很熟悉,趁着夜黑浓重,把小媳妇带到平日丫头买菜出行的偏门,放下端盘,拿开门栓道:“往这边走。”
  再拔下发钗给她:“可换得一点银子,赶紧逃吧。”
  小媳妇知她在救她,立刻福了福身:“永世大恩,没齿难忘。”双手接过发钗,往外望了望,提裙奔去。
  于凉凉插上门闩,端起莲子汤。
  注意旁边无人后才离开。
  一晚上,于凉凉都坐在床边绣花,双耳却在聆听外面的动静。
  并无呼声喊起,夜色已深,丫头不会给小媳妇送食,巡院的家丁也不会轻易入房查看,想必还没有发现。
  拖得越久,越得一分生机。
  希望她能顺利逃脱。
  门外有灯笼的光芒靠近,过不久,便有两小厮躬立在旁打开房门,潘帅大踏步而入。他面色酣红,想必又是喝酒了,然而除了酣红之外,还尚有一丝薄怒。
  他刚进屋就直接踢倒了圆桌旁的凳子,怦然大响。
  于凉凉倒是已习惯,仍然端坐在床侧。
  一名小厮连忙上来斟茶倒水:“主人息怒,主人息怒。是那黎疏狗眼不识泰山,不识好歹!”
  另一名小厮也连忙过去捶肩:“呸,他是什么东西?!主人愿意跟他结亲是他的荣幸,居然还敢摆脸色?!爱答不理的?!”
  潘帅坐在桌旁,胳膊搁在圆桌上,并未作答,但很显然,他攥紧拳头,已怒上心头,满脸阴云密布。
  “大概认为自己是杀手,我们都惧怕于他。恐怕他还不晓得咱们潘家的厉害哩。”捶肩小厮煽风点火道。
  “就是。拿着柄剑就当自己人中龙凤了。”另一个小厮倒完茶后开始蹲下来捶腿,“咱就是对他太客气了,让他蹬鼻子上脸,不知死活。”
  潘帅忽而冷笑一声:“那我就让他知道什么叫死活。”
  “你们过来。”潘帅低声向两个小厮吩咐什么。
  于凉凉听不见了。
  未注意手上针线,指腹被针戳了下,低头,见一颗圆珠的血冒了出来。
  次日上午。
  黎疏在房内闭门养神,睁开眼睛,一道影子出现在门口急促而小声地敲了敲,还伴有往旁看的动作,怕被人发现一般。
  他下床,打开房门。
  于凉凉立刻走进来,转身关上房门,望了眼房间:“你的行李呢?”
  黎疏未答。
  跟他这么多年,黎疏的行为习惯很少有变化,她一眼认出床头的包裹,下意识就上前把黎疏叠在床头的衣物收拾起来,急匆匆说道:“你赶紧走吧,潘帅要对付你。”
  黎疏站在她身后。
  怕他还是不明白,于凉凉边收拾边说:“你不知道的,他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你现在已经得罪他了,他不会放过你,他手段很残暴,已经在想法子了,你对付不了他。”
  她收拾完行李想交给黎疏,转身,却直直撞入他眼中。
  一时之间,于凉凉才明白自己的僭越和唐突,也许对他来说,这是个陌生人闯入他的房间。
  ……太过殷勤,也太过着急了。
  她以何种身份呢?
  于凉凉别开视线,把行礼放在桌上,往门口走去,可仍旧放心不下,缓下语调道:“我已经通知你了,你还是赶紧逃吧。”
  黎疏转身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于凉凉伸手拿着门框,快要开门之时,才侧脸轻声回答:“没有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于凉凉以为黎疏听了她的话,很快就会离开,然而到晚上,端酒水时,却见黎疏由丫鬟领着,穿过小径,才发现他根本没有走,仍接受潘帅的设宴款待。
  为什么?
  为什么不离开?
  他不知道潘帅到底有多狠毒吗?不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吗?
  推开房门,宴席如最开始迎接黎疏到来那天般三人而坐,潘帅、潘帅之友兼中间人王公子、黎疏。
  于凉凉一眼便瞥见了放在黎疏和王公子中间的鎏银酒壶,酒壶是个尖锐的葫芦形,花样繁杂,有往上延伸的细小壶嘴。
  丫头们捧着端盘在旁,于凉凉亲自上菜,目光却在那鎏银酒壶上。
  只见王公子客气寒暄道:“黎公子能够接受我们的请托真是太好了,有您这等身手,何不愁那个芝麻小官不死?竟还想上奏?简直异想天开!这是百年珍品桃花酿,来,黎公子,我为你满上一杯。”
  王公子起身拢住袖口,给黎疏倒酒,壶身往左略微倾斜,直至给自己倒时,却是壶身略微往右倾斜。
  于凉凉心一跳。
  潘帅并未开口,端起自己酒杯递至唇边,含笑盯着他们。
  “来来来,大家一起举杯。”王公子吆喝。
  黎疏端起酒杯,垂目片刻,刚要饮下。
  于凉凉端菜到他身边,下意识伸手,推翻了他的酒杯,酒水洒落在桌面红绸锦缎上,浸透蔓延。
  黎疏抬眼望她。
  所有人都停住了。
  于凉凉知道,酒有毒。
  曾经她不明所以,想用这个酒壶倒酒,被潘帅喝止,示意她不能乱动。
  有回,他们也是宴请宾客,同一壶酒,所有人都喝了。那名宾客却饮下不久后,骤然毒发身亡,她才意识到酒壶内藏有机关,是杀人的道具。
  她不能看着黎疏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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