焐热——七里马
时间:2020-02-10 08:45:35

  气氛一时凝滞。
  潘帅放下酒杯,皮笑肉不笑道:“对我有怨,不要发在宾客身上,来人,把她带下去。”
  难得的,潘帅并未暴怒。
  大概他怕反应太大,黎疏发现端倪:“不好意思,贱内今日对我纳妾颇有怨气,还请贵客海涵。来来来,我们继续喝。”
  王公子连忙道:“是是是,继续。”
  于凉凉被带下去,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可她知道黎疏会明白她的用意才对,不至于第二次还饮下毒酒。
  然而他为什么不走呢?于凉凉在房内来回踱步。
  忽听窗外传来家丁的吆喝“快点”,她推窗一看,竟是四五个拿着长↑枪的家丁拖着小媳妇回来了。
  小媳妇已然昏迷不醒,被拎着胳膊拖在地上,白色孝服下摆全是血,鹅卵石上蜿蜒一路血迹,染湿草丛。
  旁侧丫头们纷纷不忍,驻足停留。
  ……被抓回来了。
  这么一番折腾,可能孩子也保不住。
  过两盏茶的功夫,潘帅才回来,这次没有小厮开门,而是直接怒气冲冲推门而入,站在门口,浑身乌云笼罩,面色勃然黑沉,犹如阎王降世,把那支发钗重重扔在她脚前。
  于凉凉低头,她知道的。
  知道这两件事,无论哪件都会让他暴怒。
  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死在他手里。
  ……只是有点可惜。
  可惜小媳妇被抓回来了。
  可惜还未见到他离开。
  黎疏半夜收到讯息,出门联络,回来时,那名衣衫破烂,白发盲眼的老太太仍然在潘家门口凄怆地叫喊叩拜:“我儿媳妇被抓回去了,求老天爷开眼啊!”
  “求菩萨显灵!”
  “求佛祖救救她吧,救救我们刘家唯一的命脉吧,救救我的孙子吧!”
  “让潘家得到应有的报应吧!”
  ……
  黎疏停驻片刻,半蹲下身。
  老太太眼盲,却有感知,抬起头来。
  黎疏从她的破碗里拿出铜钱:“一枚铜钱,替你杀一个人。”
  从成为杀手开始,黎疏便只杀任务对象,无论任务对象是善是恶,无论其他人多险恶、阴毒、奸佞、卑劣。
  这次他也是做任务。
  但他知道,这是第一次——他想为自己杀一个人。
 
 
第24章 四目相对
  黎疏最近一次任务,是刺杀外族权臣。
  地点在遥远的荒漠边缘,从中原出发,跟着商队的骆驼前进,需要几天几夜。
  晚上,当他们燃起篝火时,火光里迎面走来了一个男人,希望能跟他们共同上路,有个照应。
  商队的管事答应了他。
  正值初春,荒漠白天燥热,夜晚却冰寒至极,大家都围坐在火炉旁边取暖,炙烤食物,互相攀谈。
  男人把身后的篓子拿下来,大家原以为他背着的是行李,结果却是个女人,一个显而易见,双腿残废的女人。
  女人穿得很多,姿色并不秀丽,甚至有些矮胖,并不足以引起其他人的兴趣,她被放下来后,便把身上悬挂着的水囊递给男人喝。
  男人接过。
  商队成员们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有人出口问道:“你们打哪里来?发生了什么?她是你的妻子吗?为何双腿残废?”
  火燃烧着干枯的树枝,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广袤的荒漠对应着更为广漠的夜空,湛蓝色,月光亮丽,星星像落在荒漠尽头。
  是个很适合谈故事的夜晚。
  男人便说起了自己和女人的故事。
  男人母亲家乡曾发大洪水,卷走了他父亲和家里一切,母亲带着他逃难,路过女人家门口,是当时还是小女孩的女人出来给他们馒头吃和水喝。
  之后,他们便比邻而居,互相照应。
  男人父亲曾是个秀才,立志想要入朝为官,男人母亲希望他能继承父亲遗志,日日浣纱维持生计,请夫子教男人读书。
  两家人关系甚好,你来我往,不分彼此。时间久了,便定下了亲事。男人十六岁跟女人成了亲。
  成亲后不久,男人便开始考秀才,可惜接连三次,未曾入选。男人深觉有愧,幸亏岳父岳母,及妻子仍旧勉宽劝道,让他勿需担心家里,只一心一意读书。
  终于在七年后,他考中秀才,家人喜极而泣,岳母当时已有不治之症,听闻他考中秀才,再进举人,便不再吃药,而是把剩下的银钱让他上京赶考,终含笑离去。
  他便筹备上京赶考,立志要考出一番功名。京城之中,人才济济,加之攀亲带故、脉络复杂,他头悬梁锥刺股呕心沥血,才考中进士,虽不至状元、探花,但他心愿已了,也算是不负父母发妻所托。
  家人收到消息都喜不自胜,朝中诰命下来,他被分配到偏远边城当九品县令,接到诏书后,他们便全家人收拾行囊,出发前往。
  可乐极生悲,他们来之时,并不知这地方祸乱横行,中途遇上马贼,岳父及娘亲皆丧于马贼刃下,而其妻为了保护他,把他藏在轿撵下,导致双腿被马踩踏,不能行走。
  男人安葬了自己娘亲与岳父,带着唯一生还的发妻,独自前往上任,而后便遇上了他们。
  这事令人唏嘘不已,听完后,大家久久不言。
  男人付了些银钱,商队领事分了顶帐篷给他。再过不久,大家纷纷入帐篷休息,只剩下黎疏和几人守夜。
  女人想要缝补衣物,便一直留在篝火旁,男人带着竹筒,前往不远处的湖中取水,供明日之用。
  有个商队中的男人便对女人说道:“你夫君倒是个重情重义的好汉子。”
  女人点点头,篝火映在她脸上,倒是很有温馨的模样。
  商队中的男人接着说:“从这里前往边县,若是他一人,三四天也就到了,现在你们已是走了五六天不止了吧,不知身上的盘缠还够不够你们走下去?身中进士,如此年轻便是县令,真是前途无量,还有朝中官员对他颇是赏识,若是想把女儿嫁给他做妻,那是再好不过。”
  另一人随口道:“难啊,现在还带着发妻。如若和离,心生不忍,传出去,名声也不好,恐怕世人也会骂他忘恩负义,狼心狗肺,可若是不离,这高官女儿怎么娶得,怕还要被人耻笑……”
  最开始那人道:“这有恩于自己,怎么能如此对待,越是重情重义的人,越难做啊……”
  他们本是说笑,女人却渐渐把笑容沉下来,隐匿不见了。
  男人打完水回来,问女人累不累,女人摇头,男人把她装进身后的篓子里,背起来:“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一早起来,却已只剩男人凄怆的悲喊。
  原来女人昨天晚上听他们说那些闲言碎语,自觉会拖累夫君,竟半夜自己一路爬到湖边,投湖自尽了。
  男人不知她为何会做出此等举动,一问之下,才知那两人趁他不在,在她面前胡说八道,当即浑身颤抖:“谁说她是我的负累,你们有曾被人宽慰过、体谅过、用生命保护过吗?你们知道“情”之一字的含义吗?凭什么说她是我的负累?!你们不知别人家事,我不怪你们,可你们为什么要在面前说她拖累我,为什么要用此等想法去猜测我们之间的情分?!”
  那两人喏喏不敢回答,也没想到女人就因为听了他们一席话去投湖,低眉垂眼道:“我们就只是随口说说。”
  “你们随口说说?!”男人气得大哭,抱着女人的尸身泪流不止,“官员有什么要紧,仕途有什么要紧?如若不是她,我何苦当这个县令……你们怎能如此轻贱她?!就因为她是女人,就因为她双腿残废……”
  男人已然泣不成声。
  那两个人也不敢再在他眼前,商队只想让他们静静,到了下午再去看时,男人也投湖自尽了。
  大家都没想到,一番话害了两条人命,那两人更是自觉有愧,不敢抬头。男人银两还留下一些,商队管事给他们立墓碑合葬,他们并未留下姓名,便只写“无名夫妻之墓”。
  至此之后的好几个晚上,围坐在篝火边,他们都没有再谈起男人和女人这件事。
  可他们心里都有个影子。
  是那个晚上,女人如何用手支撑着自己,拖着双腿,一步步爬出帐篷外,朝湖水中月亮进发。
  是男人悲苦至极,满目凄凉地询问:你们有曾被人宽慰过、体谅过、用生命保护过吗?
  黎疏那时候只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在山上忍受过严刑拷打不曾吭声,却因为听见他一句话流泪的人。
  原来有些人不是痛苦的负担,而是恰恰相反,是因为她存在,才可以忍受那些痛苦。
  原来有些人可以成为意义。
  于凉凉被家丁扔进柴房,锁上门,浑身都没有力气,疼到失去自觉,这应该是她这些年受过最重的一次伤了。
  柴房里是一片漆黑,有过馊郁的气息,她不知在冰冷的地上睡了多久,直至听见老鼠窜过的声音。
  费尽全身力气爬起来,背靠在墙壁上,抱膝坐着。
  她害怕老鼠。
  身体在不停沉下去、沉下去。
  新婚之夜,她双手被捆着,被潘帅打得毫无力气反抗,任他凌虐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全身都失去了重量。
  这时候,她会想起黎疏。
  即便如她,也曾幻想过的,幻想过黎疏会下山找她。
  幻想过黎疏会来救她。
  幻想黎疏知道她的一切遭遇后,会带她走,会心疼她,怜惜她,保护她。
  这点期待,这种幻想,每每在她濒临绝望和疼痛无比时出现——梦里他会如同他们初见面那样,带着剑冷然而至,带她离开。
  这种念头荒诞,渺小,甚至毫无希望,却一次又一次,支撑着她活下去。
  也许他会来的,即便他现在还不来。
  即便他现在还不来。
  可,也许,他会来的。
  窗外传来动静,有人打开窗户,不久,黎疏提着灯笼,从窗口翻进来,走到她身边,略微蹲下身。
  灯笼放在她前方。
  烛光映着黎疏的面容,如此清晰而真实。
  ……她曾经幻想过无数次黎疏前来救她的场面,都没有此刻般,像是近在咫尺,像呼吸可闻,以至于她想伸手去触碰一下他的脸,摸下他的眼睛。
  但她只是望着他,没有碰。
  不能碰。
  也没有力气碰。
  ……会消散掉的,碰了就会消散掉的。
  连同此时此刻,连同眼前这个灯笼,连同这个黎疏。
  竟还能慢慢红了眼眶。
  曾经,她想过,如果黎疏来找她——他一定仍旧不会轻易开口说话,也一定没什么表情,就像此时此刻,但她要对他说一句:“你来了”“你来找我了”。
  她要让他知道。
  可是现在这个梦如此逼真,她反倒什么不想说了。
  因为她已经不打算再幻想了,因为她已经快分不清现实,因为已经没有了幻想的意义,因为已经没有任何希望……
  真实的黎疏早已经来了,却不是为了她。
  不是。
  ……真正给她疼痛的人,从不是潘帅。
  于凉凉艰难地转过头,收紧双腿,把脑袋放在搁在膝盖的手上,不再看身边的黎疏——希望让人忍耐,太真实的幻想却会让人难过。
  因为她知道,一直都知道——
  真正的他不会来。
  永远都不会来。
 
 
第25章 五感铭内
  睁开眼。
  是陌生的房梁。
  于凉凉侧头,不远处是道白衣,视线慢慢挪上去,才对上他的面容。
  知觉逐渐恢复,身体像被医治过,她撑着手坐起来,环顾了圈:“这是哪儿?”
  “客栈。”
  黎疏的声音依旧清冷寥落。
  难道昨天晚上不是梦吗?
  “……我要回去。”于凉凉掀开被子坐在床沿,着急起来,“我不能离开潘家。他会认为我是逃跑,或者私奔,一定会报复的,家里的绸缎庄还靠着他。”
  “他已经死了。”黎疏道。
  于凉凉愣了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望向他。
  “你杀了他?”
  黎疏默认。
  一时之间,于凉凉双手搭着床沿,竟不知道该想什么,该说什么。
  在她眼里,潘帅狠毒、暴戾、有权有势且工于心计,只手遮天,强大到可怕……曾经她认为自己会在他的魔掌里,终生逃脱不得,直至被虐待而死。
  却从没想过黎疏竟轻而易举杀死了他。
  他死了。
  于凉凉垂眸。
  也许她低估了黎疏,他是顶尖杀手,阅历甚多,从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更也许这次他表面上是要接受潘帅的委托,实际上他的任务对象便是潘帅……
  所以,他当时才没有离开。
  沉静了许久,于凉凉才抬头:“能不能烦你送我回家?”
  她怕自己回去路上会晕倒。
  黎疏送她回去。
  身体经过休息后好了些,能自己走路,还好,于凉凉跟在他身后,直至到达于府门口,让小厮进去通报兄长。
  可以了。
  到这里结束,就已经很好了。
  她不需要更多的相处与陪伴,于凉凉转过身,抬起头,准备与他告别。
  山长水远此生不见的告别。
  这时,兄长于广远皱着眉头出来,望见黎疏时,忽而回想起什么。
  前几日他去过潘府,当然是为了绸缎庄欠银的事,绸缎庄亏空甚巨,债条都欠在潘帅手里,于广远前去求他,念在姻亲的份上,宽限几日。
  路过花丛时,却听潘府说,府邸里来了名贵客,潘帅对他礼遇有加,得见时潘帅正在设宴,对面坐的便是黎疏。
  这或许是什么大人物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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