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广远立刻舒展眉头,躬身前来,对黎疏含笑客气道:“便是您把舍妹送回家,贵客临门招待不周,来,请进。”
他殷勤地招待黎疏进去。
于凉凉:“……”
算了,她跟上去,亲自把她送回来,寒暄下也是应该,临近中午,应该可以请他用顿膳。
于凉凉回去换衣物。
府邸内对于潘家的事也是传得沸沸扬扬,于凉凉听丫头小厮们讨论,才知原来不是过了一夜,而是两夜。
潘帅前夜突然被一剑穿心,杀死在房中,而跟他最为要好、总鞍前马后的王公子,却在当夜,趁势吞了潘家的财宝私逃。
妹妹潘媛不甘示弱,藏起潘家账簿和商印,而他的几个叔父则想逼她交出来,带人围了她的闺房。
潘帅为人多疑且猜忌,从不轻信别人,不肯坦诚,所以当他死后,人脉关系尽断,而旁边豺狼虎豹,却利欲熏心。
几个叔父、舅公都闹着要分家,还有些抢来的小妾也偷走珠宝,跟护院私奔了,整个潘家大乱,跑的跑,闹的闹,竟是不可开交。
于凉凉问了下那个小媳妇,丫头说不知道,大概也是跑了,反正门口的盲眼婆婆不见了,这才有点放下心来。
不被打骂的日子竟还有点不习惯,次日,于凉凉独自在凉亭内发呆。
于思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自从那碗把她送上花轿的银耳莲子汤后,她们姑侄之间的关系便并不怎么好,于思也嫁了人,不过夫婿也是个懒散之徒,一直住在于家。
此后也未怎么见过面。
于凉凉阖下眼,倒没怎么怪她,如若是她自己,当时也是不肯嫁给潘帅的。只是虽理解,难免隔阂。
于思轻声叫她:“姑姑。”
见于凉凉并无反感,于思便抚裙坐在于凉凉身边:“我娘亲让我问你,你怎么独自回来?你也是潘帅的妾室,家产合该有你一份?”
于凉凉笑:哪里有?
即便有,也抢不过别人。
潘帅的舅公、叔父,包括潘媛,岂是好惹的?就算争,也争不到多少。
于思像是也知道点,见她不答,又凑近了点,问出自己的内心话:“姑姑,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呀?”
只有于思会问她这句话。
之前她逃婚回来,现在她成了寡妇,于家现在还收留她,是因为名声,可内里她已经不算是于府的人,格格不入,兄长也未必肯养她一辈子。
“我打算去山上寺庙。”于凉凉说。
“当尼姑?”于思吃惊。
“不是,带发修行。”于凉凉早就有这个念头,在潘帅的府邸里时就想过,如若能够出去,她想寻一处安静的地方独自生存,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
“哦。”于思点头,过会儿又捏着帕子斟酌小心翼翼地开口,“姑姑,我跟你说一件事,你不要生气。就是刚刚我听爹娘说,他想把你送给那个刚刚带你回府的人。”
昨日中午,于广远宴请黎疏,言语间满是热络。
潘帅一死,绸缎庄难以为继,必得变卖,连带于家也不保,这几日他火上眉梢,虽不清楚黎疏究竟是什么身份,但潘帅亲自宴请,想来地位也是不差。
饭桌之上,于广远便隐晦提及绸缎庄亏损之事,没想到黎疏沉默片刻后,竟直接给了他一枚特制令牌。
当时于广远眼都睁大了,还是第一次见这东西,简直是诚惶诚恐地躬身接过,都差点以为眼花。
上面刻有虎纹,是朝中皇宫贵族才有的令牌,拿着这个令牌不仅可以在朝中受得礼遇,还能在任何银庄,都换十锭黄金。
十锭黄金,可买十个于府!
于广远愣了半天,才问:“这是……给我的?”
黎疏点头:“嗯。”
他不以为意,却不知道在于广远眼里,虽不知黎疏身份,却宛如天神下凡,贵不可挡。
他立刻思索起来,为何对方会出手帮助自己?
思来想去,唯一端倪,便是黎疏亲自送于凉凉回来。
潘帅死后,于凉凉怎会跟他在一起?孤男寡女,必有私情。
为了答谢黎疏的大方出手,更为了巩固未来关系,于广远便想把于凉凉嫁给他,也算是给自己找个靠山。
黎疏没拒绝。
于凉凉却不愿意了。
她十分不愿意,不仅是因为对方是黎疏,更因为为何她总是被索取与赠予?如若这次送她来的不是黎疏,而是别人,兄长是不是也同样会把她送给对方?
兄长和嫂子轮流苦口婆心地来劝,让她顾全家里,弥补过失,更何况黎疏年轻英俊,哪里不比潘帅好一百倍?
以前他们埋怨她逃婚。
现在却在极力劝说她跟他走。
他们劝了一下午,见她还不答应,兄长便生起气来,骂道:带发修行,山上的尼姑庵又哪里肯收,现在兵荒马乱,如若不是每年布施的人家,尼姑庵也不收人?!
她也不能像其他妇人自立为生,于家要颜面,家还没败,名声犹存,怎能让小姐靠绣工去赚钱,丢于家、丢先父先母的脸?
于家哪能赡养她一辈子,她到底是要再嫁的!
是啊。
在他们眼里,她始终是要嫁出去……除却嫁人,她没有其它路走。
于凉凉是在这时,才第一次觉得自己人生有些可悲。
以往,她都安慰自己,是自己有错在先,可现在才知,她的人生只有过一次选择,就是遇见黎疏选择逃婚的那天,从那以后,便是无尽的死胡同——一次又一次。
思量整夜后,于凉凉答应了。
她不想再来一碗银耳莲子汤。
只要留下来,便会被兄长送出去,不是这个人,便是那个人。
而待在黎疏身边至少很安稳,他不会关心别人,却也不会强迫别人,他不在意任何人,只要她不再心怀期待的话……
也许是目前为止,她能得到最平静的生活。
……只是她欠于家的,终于全部还掉了,还掉了。
于凉凉想跟黎疏单独聊一聊,见她松口,兄嫂连忙安排他们单独会面。
香薰缭绕的房内。
黎疏坐在她对面。
于凉凉不知道为什么黎疏答应兄长要带她走?
也许他是想报答她推翻那杯毒酒。
也许他是对她心有愧疚。
……都不再重要了。
她坐在桌边,垂眸低声:“谢谢你帮了于家,兄长受你恩惠,只会说我的好,但我仍想告诉你,我已不能有孕。如若你能接受,我可以跟你走。”
他们都知道这句话是什麽意思。
黎疏望着她,许久才回应:“嗯。”
……于凉凉知道,黎疏不会介意的,他一向不介意,不介意跟着他的人是谁,不介意她是否再嫁,不在意她是否能生育,不介意任何事。
"那好。我随时可以跟你走。”她说。
第一次跟随他,是她自己的选择,所以她可以主动、期待、惶恐、失落、绝望,但这次,她不能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可真是个渣作者
第26章 六神无心
跟黎疏回去是条漫长旅程。
身为杀手,他不会雇佣马车、挑夫或者轿撵,很少走城中大路,习惯羊肠小径,或偏僻山路。
幸好于凉凉有过一次经验。
黎疏的步调不算快,她勉强可以跟上。从于府出来,于凉凉便静默地随在身后。
早晨出发,行过城中主路,再到人迹罕至的田野,再之后便需要登山,走了半个多时辰。
山下是轰隆隆瀑布,形成泠泠山涧,往外延去。宽阔的山涧中有凸出水面石块,可供人走。
黎疏率先跨上,至半途想起她,便回身望。于凉凉提起裙角,艰难地走上来,并没有试图寻求他的帮助。
走过山涧,是小段上坡路。
她的脚步声始终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不曾间断。
即便他感觉到,她像是有些累了,脚步笨重,有些微的喘息声。
当年,她好像也是这样跟着他。然而,当时的他对她并无兴趣,只顾径自往前,全然没有注意。
她不住地在他身后喊“等等我”“等等我啊”,可他从没有等过她。
此刻,黎疏想,当年的她到底是如何跟他上山的?
黎疏停了下来。
稍事休息。
于凉凉始终没有吭声,像是一切任由他决定。在黎疏决定歇息后,便找了块石头坐下,伸手揉着腿,抬头望远山。
从出发开始,他们便没有说过话。
黎疏本就天性淡凉,只要于凉凉不开口,他也不会主动说。
山林很寂静,有草木声以及鸟叫。
喝了点水,休息一炷香时间后,他们便继续上路。
原本依黎疏的脚程,在今日便可行至半山腰,但他放慢了步调,只来得及在日落之前,寻到一处小山洞。
黎疏让于凉凉在洞内休息,他去外收捡树枝以及捕猎,回来后点燃篝火,把野兔去皮洗净,放置火上焚烤。
山上的太阳落得很快,转眼外面便黑漆漆。
火光令湿润的山洞温暖起来,映出两个人的影子,白天身上的热气全都消失不见,只余某种纯粹的宁静。
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于凉凉和黎疏也待过这样的小山洞里,那时她充满的是期待和好奇。
上山,捕猎,用火直接烤兔子……从未想象过生活,她热切又心动,不住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你多大了?”
“你家中有几口人?”
……
野兔烤得酥软,黎疏先递给她。
洞外夜色深浓,星辉密布,洞内火光熠熠,枯枝哔剥作响。
吃过东西后,于凉凉便有些困倦,走了整天。
黎疏拾捡进来的除了枯枝,还有茅草,她把茅草铺着地上,又想给黎疏铺,黎疏说:“不用。”
在野外,他习惯打坐而眠。
于凉凉也没多话,自己躺在茅草上,逐渐睡着。
夜已经深了。
洞口没有封堵,寒气丝丝侵染,月光皎洁,照射进来。
许久之后,黎疏睁开眼睛。
火不住地燃着剩下的枯枝,安静又温弱,她像是有点冷,蜷缩得离篝火很近,眉头蹙起,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事情。
黎疏极少这样观察过她。
第一次,是在前几夜。
杀死潘帅后,他提着灯笼进入柴房,原意是想带她走的。可她浑身是伤、虚弱地坐在那里,望见他时,眼眸中只是落寞和难过。
她不知道,她一看见他就在流泪,而后又转过头……好像很难过,很难过。
后来,她晕了过去,黎疏把她抱起,带离潘家,她伤势严重,黎疏找客栈,请大夫为她治伤。
她昏睡了两天,醒来后便说“我要回去”。
黎疏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回去,但既然如此还是答应。送她至府邸门口,她在他面前久久不语,像是要告别
直至她的兄长出来,把他邀请入府,黎疏才知道她当时为什么急着要回去?
原来潘家拿捏住了于家的绸缎庄,潘帅一死,整个于家将无以为继,于凉凉害怕潘帅对于家造成的影响。
黎疏伸手拨动篝火。
所以,他才出手帮助她的兄长。
不停拨动枯枝,直至它们逐渐燃熄,夜尽天明。
于凉凉从睡梦中醒过来,撑起身好一会儿,才像是回神,说:“我去梳洗一下。”
她脸色苍白,像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过了很久才回来,已梳洗完毕,取了包裹着的荷叶,荷叶内里有清澈的山水。
递给他。
黎疏瞥见她袖口里腕上两道血红的划痕,他知道这边的荷叶并不好摘,再抬起头望了下她的眼,伸手接过。
阖眼。
他昨天像是一整天都没喝水,所以望见了荷叶,便想替他打点,毕竟他现在也算是于家的恩人,于凉凉想,坐在茅草上整理行李。
虽然休息过,昨天走了一天还是有些累。
幸好黎疏并没有立刻出发,而是在山洞中待了许久,中途再歇息片刻,一路走来,竟不觉太辛苦。
四天后,他们才到达山庄。
初入山庄的那刻,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除了些许小厮管家的变化,山庄里几乎毫无改变,刘大娘和刘芳花还是每天坐在大堂里聊天,望见她跟黎疏走进来,眼睛瞪得溜圆。
大概是从没想过她还会回来。
其实连于凉凉自己也没想过……
还会回来。
她的房间还是原来那间,并无改变,像是有人打扫,并不脏污,却显然不勤快,所有一切都覆着层浅浅的灰。
摆设原封不动。
……好像她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下。
于凉凉放下行李,收拾起来。
相比于家,这里更让她有种安全感。没有熟悉的人,没有世俗的事,黎疏不在意礼节,所以也不用每天跟刘大娘和刘芳花行礼,衣食无忧,平静安稳,她很快地重新适应了这里,相比于第一次来时的激动,兴奋和紧张,这次她更加平静。
……平静地希望黎疏不要来。
前两天,黎疏都没有来。
第三天,他来了。
在这里用过晚膳后便一直留下,于凉凉跟他坐在桌边相顾无言许久,直至红烛燃至中段,才起身铺床,准备留他过夜。
背身解下衣物时,她还是有些忐忑。
……无关于自哀还是自怜,只是,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看见自己身上的那些伤痕。
她总是不希望任何人看见自己的屈辱,即便已经过去了。
躺在床上时,他还是看见了,所以于凉凉也任由他看,逃避不过去的,如果他无法接受满身伤疤,被别人□□过的她,她可以离开。
黎疏什么也没说。
也许黎疏总是在冬天独自下山做任务,所以他身上总有种寒冬的气息,像梅花,冷淡而疏离,让她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