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笙对于写着宣命的绢布很感兴趣,江南顶级秀坊织的的细布,背面的龙纹活灵活现,皇家规格的物件,便是甫怀之也不能用的,阿笙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新奇地展开摸了摸。
柳妈看得心惊肉跳,她这样的平头百姓,对皇家的心情如同神鬼一般,敬并远之。于是赶忙将东西装入锦盒,找了个地儿供了起来。
高陵也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杏雨提醒他,对着阿笙要改口了,不能再叫姨娘了,要叫夫人。
也不知柳妈同阿笙说了些什么,让她觉得“夫人”这个称呼是个极好的新名字,阿笙很欢喜地让高陵多叫了两声。
高陵从来都不会拒绝阿笙,他心口苦了一下,轻声唤道:“夫人。”
十月十六,中都城北下了场薄雪,还没落地便化了,这是泰和七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来说略早了一些。
中都城再往北五百里,胡孟人的地界儿雪要大得多,没过了尚未枯黄的草地,牧民提早从北面扎格山下沿着开始结冰的拉尔河往南走,北面已经没有草给羊吃了。
皇帝做了首初雪诗后,兴致大好,准备来场冬狩。
缙人尚武,入关前每旬都会有围猎或驯马的比赛庆典,如今学得像南人一样,只在春日或秋日气候刚好时,去皇家猎场走走形式。
但皇帝打出敬先人的旗号,朝中大臣也不好劝阻,便赶紧准备了起来。
等中都城下了第三场雪,大缙皇帝终于领着浩浩荡荡的队伍出发了。
所有三品以上大员都要随行,后宫中元妃还未出月子,淑妃怀着身孕,吴国持的妹妹吴妃留下照顾宫中事物,皇帝只带了个新入宫的云贵嫔一起。
甫怀之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所需物品早早就收拾好,放到了准备随行的马车上。
朝堂内外鼎鼎大名的秘书监大人不光是权臣,更是个宠臣,朝中唯有他特例,皇帝准他带三驾马车随行。即使最近靠着元妃升官飞快的吴国持也没这待遇。
这种事上甫怀之并不会谦让低调,更何况此次冬狩,他本就需要惹人注目些,于是三架套着六匹高头大马的华贵马车,在冬狩出行那日太阳升起前,早早停在了院门口。
柳妈天刚蒙蒙亮便起了,她进房里看了眼阿笙,小傻子面朝里,睡得正香。她轻手轻脚地走向恭房,刚解了裤腰带,听着马打了个响鼻。
静谧的晨间,宝马嘶鸣极具穿透力,将柳妈残存的睡意都给赶跑了。她收拾妥当,便站在门口张望起那些高头大马来。
马是贵重的牲畜,并不是柳妈这样平头百姓家养的起的,更何况这种胡孟人选育的名贵马匹。六匹马都是通身枣红,只有蹄子是白色的,四肢有力,皮毛隐隐泛着水光。
二林这次留在府内,他并不随行,指挥着旁的仆人,再清点一遍甫怀之需要的东西。
“不用了。”甫怀之道,他的嗓子之前因阿笙的事落下了病根,晨间凉气一刺激,便咳嗽起来,“出发吧。”
甫怀之踏着马凳上了马车,寒风吹起了他绛色官服的下摆,显出他的身形来。
似乎半个月未见,甫怀之又瘦了些,他面上早失了笑意,但也不像之前一些时候的锋利刺人,只剩下淡漠,好像什么都不关己的抽离。
柳妈看着那马车离去,心中叹了口气,她活到这个年纪经过那些事情,虽比不得甫怀之聪明绝顶,但看人看事凭直觉也很透彻。
阿笙与甫怀之之间的事,即便她不知细节不知前因后果,也明白内情不止表象和传言那样简单。甫怀之在为阿笙铺后路,他没有将这种意图避讳柳妈,可他正当壮年,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种事一旦细想起来,简直匪夷所思,甚至是让人隐隐不安的。
柳妈看着马匹带着马车离了府,她进了屋,在门堂搓搓手暖过身子,才再往屋内走去。
阿笙十分喜热畏寒,自从第一场雪后,阿笙屋里便烧起了炭火。
一盏茶后,中都城秘书监府内,一胖妇人急忙冲到院中,惶恐地高呼:“快来人!夫人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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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陵快马加鞭送消息到猎场时,甫怀之已经知道阿笙离开了秘书监府。
小傻子此刻坐在他的帐篷里,围着他的大氅,抱着杯姜茶小口小口地喝,她的小腿晃来晃去,眼睛也滴溜溜地转着。
谁也不知道,她何时上了甫怀之的马车,又怎么藏进了那一箱子衣物之间。
还是这回跟着甫怀之出来的小厮元宝耳朵好使,滚滚车轮和马蹄声中,他一路都听着细细的哭声,自己给自己吓够呛,终是忍不住去检查了一番。
阿笙只穿着中衣,她被冻坏了,也吓坏了,呜呜呜地直哭,整个人往甫怀之怀里一扑,后半程一路都没放手。
“高个子!”看到熟悉的小伙伴,阿笙欢喜地叫了他一声,见甫怀之眼风扫过来,她整个人又缩了回去。
“下官护送夫人回府。”高陵跪下行礼道。
“不要!”阿笙摇头拒绝,她下地跑过来,拉着甫怀之的袖子,“阿笙不回去。”
甫怀之没有哄她,他低着头,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
阿笙的眼圈立刻就红了,但没有哭出来,她吸了吸鼻子,“阿笙会穿衣服了,阿笙是个大姑娘了,阿笙很好的……”
她碎碎叨叨地念着,甫怀之离开的那天,她听见了仆妇训自家闺女,说马上要出嫁了,要如何如何如何。
那些“如何如何”阿笙一知半解的记了几条,她知道自己不该再跑跑跳跳,要小小步子地走路,不能老是大喊大叫还爱哭,要自己做自己的事,不能老让别人帮忙。
最后那仆妇总结,若不如此,嫁过去你夫君也不会欢喜你。
这可把阿笙吓了一跳,怪不得安之要走了,原来是她做的不够好,让安之不喜欢她了。
“阿笙好好的,安之不要不喜欢阿笙……”小傻子扁着嘴,可怜兮兮地忍着哭腔。
帐篷帘子没有拉实,一阵冷风顺着缝隙吹进了,吹散了甫怀之心头莫名突起的一道热流。
甫怀之闭了下眼睛,忍着又开始犯的耳鸣,他退开半步,转过身面向高陵,“麻烦高大人,送内人回府。”
高陵的眼光没有落在甫怀之身上,他看着阿笙,有些发愣。
他认识阿笙五六年,从未见过她如此模样。
胡大娘对她那样好,她依赖着胡大娘,她对胡大娘亲近,却也不会去讨好她,不会将她多放在心上。
阿笙才是真真正正的纯粹,高兴便是高兴,伤心便是伤心,只是那一时从来没得后续,她万事不留心上,自然人也不会留在她脑中,她就像莫山上自由的鸟儿,不可能为了任何人驻足。
高陵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怒气,这腌臜的中都城,怎么让阿笙都变得如此小心翼翼,学会了讨好权贵!
“阿笙,”高陵不再叫她夫人,他上前去拉小傻子的手,“我们走。”
阿笙之所以给高陵取外号为“高个子”,自然因为他长得人高马大十分强健,被他这样一扯,阿笙踉跄着随上了他的脚步,根本挣脱不开。
甫怀之掐住高陵的手腕,他一个瘦弱的文臣,力气却不小,不知钳到哪里的穴位,立刻便让高陵整条手臂都麻了,他松了手。
“听闻高大人是个打猎好手,不若留下来,小试身手。”
高陵抬眼望去,见甫怀之竟然笑了起来,他唇角挑起,眼睛弯下来,神情亲和,好似遇到了什么令他愉悦的事。
高陵不知为何,被他这样看着,身上竟然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作者有话要说: 哎?怎么突然涨了这么多收藏
谢谢各位小天使啦
一直这么寂寞地写着突然有了点热闹感觉有点惊讶hhhh
很荣幸啦,谢谢喜欢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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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冬狩(中) ...
阿笙已经有许久没有这样和甫怀之处在一处了,她心里有些很微妙的别扭。
高陵离开帐篷后,甫怀之便再没有理阿笙。
阿笙乖乖地缩在角落里,有一口没一口继续喝那杯冷掉的姜茶。她发出的声音很细小,但在一片安静之中,仍然十分明显。
阿笙小心翼翼地偷瞄了甫怀之一眼,正对上了一双浓黑如墨的眼睛。
阿笙快速低下了头,她的心跳得厉害,似乎是因为害怕,但又不是她熟悉的那种害怕,这种情绪很复杂,让阿笙感觉有些懵懂不安。她下意识不想面对甫怀之,可是又不想离他太远,她遵循着本心这样做了,虽然完全不明白为什么。
甫怀之的耳鸣在加重,本来远离阿笙这些日子,他难以自控恍惚的状态好了很多,现在一切前功尽弃。
有一把火在甫怀之的体内灼烧,烧得他几乎难以安坐,他试图对抗,但很快就败下阵来,他听到自己说:“阿笙与高陵认识多久了?”
小傻子抬头看他,微张着嘴,粉嫩的唇被姜茶浸过而丰润非常,整个人都呆呆的,似乎在惊讶他怎么说话了。
甫怀之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他站起身,走到阿笙面前,几乎要与她膝盖贴着膝盖,而后又克制着自己后退一步,抄起手,俯视着她。
“有好久了……”小傻子小声回答。
“阿笙与他在一处,会做什么?”
“找甲虫……”
“还有呢?”
“看甲虫,还有看花花。”
“以前呢?”
莫山上小虫和花草要比秘书监府邸丰富多了,阿笙露出两个小梨涡,“好多好玩的呢,到处都是,高个子好厉害的,他爬好高,给阿笙摘果子……”
小傻子说起了和玩伴一起戏耍的快乐时光,一件一件的。甫怀之能给她的快活,别人一样都能给她。
她只是个小傻子而已,不挨饿,不挨打,再有个陪玩的,这样的一切足够她开怀了。
“……高个子和柳妈,阿笙更喜欢谁?”
阿笙蹙起眉头,两个人都很重要,她不觉得这二人有什么差别,于是她摇了摇头,“阿笙都喜欢的。”
“若是高陵受了伤,阿笙怎么办?”
“阿笙会不高兴的,”小傻子继续摇头,“高个子要好好的。”
“会去,替代他吗?”甫怀之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超过阿笙可以理解和评价的范围了,她的小脑瓜转动着,她既不喜欢自己受伤,也不喜欢高个子受伤,她纠结地试图给这两样排个序,许久没有给出答案。
她竟然在考虑。
甫怀之直起身子。
那团火似乎是燃尽了,只剩余一片灰烬,甫怀之感觉浑身发冷,冷得他几乎牙齿打颤。
“是我犯蠢了,你对谁都好……是我想得太多了……”
阿笙不明白他一连串问话的意图是什么,也不明白他现在在说什么,但不妨碍她敏锐地察觉到,甫怀之情绪很不佳。
哪怕是上次离开阿笙,他也不曾对着她释放这样的冷意,阿笙有些慌了,她抓着甫怀之的袖子摇了摇。
“安之不要阿笙了吗?”
“阿笙需要安之吗?”甫怀之看着她反问,他问的不是眼前这个小傻子,是那个十四岁的少女,那个不知怎样思前想后一整夜,为了给甫怀之留下两亩地,将自己卖入木府的阿笙。
“你现在有柳妈,有高陵,有家产、田地、铺子、郡夫人的名头,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你想改嫁……”他牙关突然闭上,几个字从齿缝里蹦出来,“马上便也可随意了。”
他这些话也像是在问自己。
莫湖村那个懂耻知恩的甫怀之在他身上复活了一个多月,现在寡鲜廉耻又恶劣的甫怀之好像准备回来了。
甫怀之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他真是自作多情。阿笙早就不是阿笙了,她是个傻子,她忘了一切,失了本心。
她会和任何世间的人一样,他们拜甫怀之,是因为对他有所求,求好吃好玩就比求金银权势干净高贵了?都一样的,她求到了也是要转身就走,丝毫不会对他的好赖关心一分。
没意思,没意思,他这些年早该明白。
他干嘛要当好人,自私自利是人之常情。
只有打破希望,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这样牢牢把控一切,才能……
“你需要我吗?”甫怀之又退了一步,轻声道。
他前面那一大串话,阿笙都听不懂,也不想听,只有最后一句是她的重点,“安之要陪着阿笙!”
她忍了很久,学着做那个仆妇说的懂事的大姑娘,但终于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她没发出什么声音,只是泪水一点一点地落下来,每次眨眼便是一串儿的泪珠。
“不要、不要别人,”她忍得浑身都在轻轻打颤,说话断断续续的,她上前一大步,攥紧了甫怀之的袖子,“要、要安之……”
安之是不一样的。
阿笙说不清这里面的区别,但是他和高陵、柳妈都是不一样的,她第一次看到他,便觉得他不一样的,只是那时她比现在还要不会说话,她看到他会格外开心些,看不到他会不开心些。
她想起柳妈的话来,她是“夫人”了,夫人是安之的妻子,妻子就是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白天要在一起,晚上也要在一起,然后就会有个孩子出来,和安之陪着她一起游园子。
小傻子仰着头,用一双泪水涟涟的眸子,清澈、认真、执拗地盯着甫怀之,“阿笙要生宝宝。”
甫怀之沉默地看着她。
“阿笙要生宝宝。”
他将她的碎发理了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阿笙点点头。
甫怀之重新俯下身,这回他使了些力气,将小傻子整个人压在床上,他的手掌伸进了大氅内,顺着她的中衣的下摆往里探。
“与我在一起,要这样的,阿笙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