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千尘当时也看见了人潮之中逆向而行,被挤得东倒西歪的身影,她轻笑着凑过来:“明渊表哥,她是谁啊?美人儿生气了,怎的还不去追?”
谢明渊冷冷地回道:“公主表妹当真是大度得很。”
谢明渊是不可能在这时候撇下女帝和公主,跑下观景台去追苏锦儿的。他听到过外头的闲话,加上谢挽对他的警告,他已经好些时没敢去找她了。
但是想到苏锦儿是生着气,哭着跑的,谢明渊到底不忍心,于晚宴这日的晌午后,担着被女帝知道了又要责骂他不知轻重的风险,悄悄跑去看了她。
谁知苏锦儿不但不领情,反而一肚子怨气。
“你哄我说这些日子不方便见面,我当你有什么紧急大事要办,结果呢,你不过是跑去陪着你那娇滴滴的公主未婚妻。你既喜欢她,何苦来招惹我!”
谢明渊想着自己冷落了她,于是一味耐着性子,软语相劝。
可是,妒忌心作祟的女人,什么也听不进去。从前她没机会见到公主本人,昨夜见了,才知道自己不仅是身份,就连容貌都是云泥之别。这叫她如何能相信,他会舍公主而一心爱她?
“你敢说你心里一点儿都不喜欢郦笙歌?你敢吗?”
谢明渊看着她,迟疑不语。
这些日子,他也曾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他有他的骄傲,他十五岁接掌夜鹰阁,年少成名。可是,所有人都看不见他的勤奋,都说他有今日的地位皆是因为公主。他是喜欢苏锦儿的,因为她知情识趣,知道如何在床上床下取悦他,让他身心舒服。可是,他从没忘记过,某年冬天,年幼的郦笙歌靠在病榻上,拿着他给的冰糖葫芦,露出的苍白笑脸。
那时她说:“你真好。”……
片刻的迟疑已经暴露了他的心思,苏锦儿又哭了起来。
他有些烦了,冷言问道:“你呢?你心中有没有别人?”
苏锦儿一愣:“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过,即便我不来,也不许你见别的客,我给的钱足够包下你,可你这些日子,见过多少人?”
“我不过就是弹弹琴,与人喝盏茶罢了……”
“那也不行!”
谢明渊此时深悔当日让她做了花魁,还为她造了声势,竟一下子引来许多狂蜂浪蝶。他并不知道,其实这些狂蜂浪蝶,还有纪千尘的功劳。
纪千尘叫老钱出去帮忙一宣传,京城里的商贾名流、达官贵人、富家纨绔、高门子弟个个都想一睹苏锦儿姑娘的风采,当然也不乏想进一步勾搭的人。
苏锦儿以前有了谢明渊就很满足,可现在出名了,胃口也就大了。再加上他一些日子不来看她,她起初还能听话不见客,可是重金求见的人多了,又有许多是梅香苑惹不起的人物。
她先想着下不为例,后来就刹不住了,那些人出手阔绰,比谢明渊有钱的人多的是。
昨晚她哭着跑回来,谢明渊自己没追,也没派个人过来送点东西安抚一下,她深觉委屈。梅香苑的妈妈就忍不住劝她:“那谢阁主虽说英俊潇洒又是女皇的亲外甥,可是,就因为他是谢家人,注定了入不得朝,当不得官。姑娘又何必为了他,舍弃了大好的前程?”
“姑娘且想想,若是跟了旁的人,姑娘这容貌至少也可以做个姨太太,享一世荣华。若是跟了他,日后他与公主成婚,姑娘连个妾都做不成,最多养在别处,做个外室。”
姜还是老的辣,苏锦儿一听老鸨儿说得有理,心下凉了半截,今日谢明渊过来,她哪里还能有好脸色给他?
“我本就是这梅香苑的姑娘,并不是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主,我不见客,得罪了人,日后如何活得下去?何况我不过品茶弹琴,陪人说说话,又没做什么别的。”
谢明渊心中也不痛快。“别提公主,公主可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你为了我,就连不见客都做不到吗!”
“就提了公主怎的?我这样的人,哪里能和公主比,谢阁主也太没眼力。”
之前软语劝了半天算是白费了,苏锦儿气起来,又想到了老鸨的话。她冷笑道:“谢阁主也不必拿公主来挤兑我,实不相瞒,如今爱慕我的人里头,多的是仕途亨通、富甲一方的男人。谢阁主自己比一比,他们能为我一掷千金,能为我赎身给个名分,你能做什么?”
谢明渊听完这话,不吵了。他觉得没意思极了,他拿这个女人当宝,为了她得罪了女帝和公主,到头来,她竟是在嫌弃他不能在朝为官,也没有腰缠万贯。
他不会跟她说,或许有一日,这天下都是他的。一来这是绝密,成不成还未必;二来,若是一个女人的心要靠这些才能拴得住,又有什么趣儿?
都说表子无情,从前他不信,总以为苏锦儿是个贴心识趣的人,如今看来,都是哄他的吧?纵然有那么几分真心,也都输给了她眼中的金钱权势。
一想这到些,他就觉得痛得戳心。
走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话:“你会后悔的。”
崇阳殿里欢歌唱罢,总算是散了席。
纪千尘走出来,夜弦已经抱着件丁香色镶银边的披风,站在殿外候着。是纪千尘让芳苓去传的话,特意叫他带件披风过来。
外人看着是说不尽的恩爱,夜弦亲手帮她披上,又把系带系好。“夜里风大,公主身子单薄。”
纪千尘笑了笑。
凑得近了,他一边在她领口系着带子,一边用极轻的声音问她:“怎么了?”
“胳膊疼,伤口怕是裂了。”
谢明渊站在那儿,看着俩人离开,夜弦紧紧地跟在公主身后。夜弦看见他,还远远地行了个常礼。
谢明渊也转身走了,向着另一个方向,心口憋得难受,背影只余萧索。
纪千尘当时赶着回崇阳殿,更衣时只随便用布条将胳膊上被荆棘划破的地方扎了一下,眼下伤口需要上药,重新包扎。
因为担心芳苓去取药箱会惊动别的宫人,多一分危险,夜弦直接把人带回了他的房间。他身边是常备金创药的,且暗卫有些时候不会盯得太紧,譬如,俩人落了帐的时候。
纪千尘自己上了药,一只手不方便包扎。她在夜弦的背上拍了一下,自己飞快地躺进被子里,说了声:“该你了。”
夜弦刚要转身,她又轻声叫道:“不许看,闭上眼睛。”
他无奈,拿着布带往被子里摸。
芳苓奉了命,过来给公主送干净的衣服。进了外间,才走到内间的门口,便见纱帐内影影绰绰,有极轻的声音传来。
“疼……你往哪儿摸!”
“好好好,我轻点儿。你别乱动……”
芳苓顿时羞红了脸,赶紧地放下衣服,兔子般轻手轻脚地蹿出门去。
纪千尘说:“今晚谢谢你。”
夜弦手上包扎没停,面上早已撤下了人前的温润体贴。“公主不必谢我,我盼着公主龟鹤遐寿,多活几年,你死了,我也没好处。”
纪千尘横他一眼,他还闭着眼睛,看不到。她转而又微微愣神,想起他这副做了好事还要招人嫌的脾气,让她似曾相识。
夜弦包扎好了,停下手,又轻声说了句话:“看来,真得想点儿办法,把你这芙清殿的暗卫换成自己人。”
第八十二章 废柴公第主7
轻帷幔,共枕眠。
然而, 纪千尘和夜弦是在盖着大被·干聊天。
俩人中间隔着一条鸿沟, 纪千尘望着帐顶发出警告:“本宫知道,你失了本宫的宠爱很难在宫里立足。不过这也就是做做样子, 你老实点儿,不许过界!”
夜弦也望着帐顶嗤笑:“放心, 我只对有魅力的女人不老实。”
“你敢说我魅力不够?!”
“不敢, 我是说, 我没把你当女人。”
“……”胆敢挑战公主的权威,纪千尘瞪着他在想, 这口气到底是忍了呢?还是忍了呢?
夜弦一翻身,用手撑着头,堪堪压着分界线, 眼神带着点儿暧昧。可他说的话却当真让人头脑清醒:“说吧, 公主到金祥殿做什么去了?那几本书,有什么用?”
“你翻我东西!”
“嗯。”这是显而易见的。“原本以为,公主是个平淡无趣的傻子,没想到, 却是个能让人惊喜不断的人。公主今晚若还想睡觉,趁早让我满意。”
听着像情话,看着却是眸光阴沉, 晦暗不明。
“告诉你可以,你也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他声线清冷:“你似乎没有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
纪千尘梗着脖子, 还要强撑:“你又威胁我!我是公主,你敢随便杀我?若是闹到鱼死网破,你也别想占到便宜。”
他森然一笑,修长如玉的手指已经落在她的颈上。幽凉滑过的感觉,像条爬行的蛇。
捏死一个人,对他这样的顶尖杀手而言,易如反掌。
“你可以试试,但人的性命,只能试一次,无可反悔。”他顿了顿,眼底的戾气让人害怕,让人陌生。“我没有什么不敢,因为我本来就是个疯子。我没多少日子可以活,而活着的每一天,都为了杀人。”
纪千尘气得咬牙,他现在的样子,真像个十足的疯子。她早被下了毒,现在脖子就在他的手下,他还知道了今晚的事,她确实没资格和他谈条件。
大丈夫当威武不能屈!还好她不是大丈夫,那就屈了吧。
她想,说就说吧,至少目前没看出他有敌意。凭着他肯帮她隐瞒谢挽,说不定还有合作的可能。虽然这想法乐观了点,但毕竟攻略任务最重要,性命其次,其他的更次。
当年,郦云天就是在金祥宫的那间小书房里,被人下了毒。
郦云天虽然得了天下当了皇帝,可他吃不惯太精细的东西。据说,他那天就是吃了一盘送进书房里的冬枣,就毒发了。
后来追查,那盘子冬枣只有郦云天的随身太监小元子一人经过手,那时郦云天在书房里看书,也只有小元子一人进去过。
郦云天中毒期间,谢挽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他还是龙御归天了。那时郦笙歌年幼,她曾想去看看父皇,被谢挽以“你父皇需要休息”为由劝阻了。
最后,那件事有了结论:小元子是前朝奸细,他混到皇帝身边,就是为了轼君。谢挽杀了他为先皇报了仇,还趁势狠狠地打击了当时活动猖獗的前朝余孽,杀了很多人。
谢挽虽是女流,却刚柔并济,以铁血手腕坐稳了江山。
原主当时太小,许多事记不清了,纪千尘后来又向老钱问过一些细节。
老钱以前一直跟着郦云天,后来郦云天把他给了公主,身边才换成了小元子。老钱说,小元子还是他亲自挑选的人,细心机灵,倒不像是反贼。
纪千尘之所以怀疑郦云天的死因,是因为原主死过一次,原主那一世被谢明渊下毒害死,仿佛和先皇的状态有点像。
他们都是中毒后三日亡故,期间卧床不起,被人“贴身照顾”到死。
还有,当年见过郦云天中毒的太医,也全都消失了。
纪千尘自然不能跟夜弦说关于原主之死,只把除此以外的事说了一遍。叙述事件的过程,他没什么反应,大概关于先皇中毒的事,他以前也听说过一点。
等她说完,他挑了挑眉:“你就因为一个老太监说了句‘他不像反贼’,你就敢怀疑先皇的死因?”
“还有,”他阴沉地一笑,有些难以置信,“若我没猜错,你竟是在疑心当今女帝,你的母皇?”
“不行么?”纪千尘咬咬牙,说得言之凿凿,“而且,我父皇给我托梦了,他说他死得冤。”
“……”夜弦伸了根骨节分明的指头,在额角挠了挠。为了爹的死而怀疑娘,要么她的话不可信,要么,她确实是个人才!
“你比我见多识广,你先告诉我,有没有一种毒,是中毒后三日身亡,与我描述的状态差不多?”
回雪山庄闻名于世的,除了回雪剑,还有医术。回雪山庄被灭门时,夜弦虽然不大,却已经知道不少事。
“有,”他想了想答道,“此毒名‘三日醉’,身体像是醉了,头脑却到死都很清醒。不过,三日醉非常罕见,认得的人也不多。”
“那么,”他转身纪千尘,眼带几分好奇,“你在金祥宫的书房里,找到了什么?”
“不是找到了什么,恰恰相反,我发现有样非常重要的东西,找不到了。”
金祥宫的书房有人定期打扫,就算有什么蛛丝马迹,也早就没有了。纪千尘在书房里翻来翻去,什么都没发现,这是她意料之内的事。
后来她想起,老钱说过,父皇有一本非常痴迷的《何氏刀谱》,可惜残缺不全,练不成什么盖世武功。在旁人眼中是废物,但是,郦云天日日都要看上几遍,总觉得那些残缺不全的招式里,蕴藏着说不出的精妙。
原主小时候也有些记忆,依稀是见过这本刀谱的。它一般就放在父皇随手可以拿到的地方,而且,不许别人碰。
今日夜探金祥宫,纪千尘发现《何氏刀谱》不见了,所有父皇常待的地方都没有。
自先皇殡天,金祥宫里的东西都保持原样,为什么偏偏会少了一本毫无用处的残缺刀谱?拿走它的人是想做什么?
“看来,你已经想到答案了?”夜弦发现这个废柴公主是越来越有意思。
纪千尘心中并无绝对的把握。“今日晚了,明日,你且先帮我瞧瞧那几本书有无异样,我再将我的猜想说于你听。”
夜弦没坚持,阖了眼,躺在床上养神。
纪千尘跟他说了这么多,竟丝毫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这人,真是冰块脸外加沉得住气。
“夜弦。”
“嗯。”
“你看,咱们真的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那日你说,我要不起你做我的夫侍,那将来,本宫许你君后之位如何?”
“不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