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郦笙歌自父皇过世后,第一次露出笑容,是苍白的、浅淡得像一漾便转瞬消失的水花。
她虚弱地靠在病榻上,对他说:“你真好。”
后来,郦笙歌从一大堆表哥里记住了他的名字,他叫谢明渊,是谢铮之后,她唯一留意过的人。
谢挽准了谢明渊时常入宫陪伴公主,自此以后,待他也与谢家其他人不同。谢挽开始刻意地栽培他,甚至在谢锏病逝之后,直接将阁主之位交给他,还为他和公主定下婚约。
谢明渊闻着清清的药香,想起当年自己为了她举着个冰糖葫芦一路狂奔的时候,他还是那样单纯,心无杂念。可是后来,他长大了,公主给了他独一无二的殊荣,也让他有了无穷无尽的贪念。
若没有她,或许他现在还埋没在人堆里,泯然众人矣。可他很久没有给过她当年的关怀,到底有多久?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难怪她现在会喜欢别人,会为别人煎药,她说的对,当年的冰糖葫芦不是现在的山楂糕可以替代,当年的好,掩埋在当年的感动里,再也找不回来。
“笙歌。”
这声音让纪千尘一怔,这些年来,在谢明渊的眼中,她不是郦笙歌,她只是大燕的公主,一个可以给他带来权势富贵,也会让他遭人嘲笑说他靠婚约上位的女子。
纪千尘让芳苓端着药去了,她自己走到树下,叫了声:“明渊表哥。”
“堂堂燕国公主,亲自煎药给一个暗卫?”
“夜弦是我的夫郎。”
“他也很可能是杀了谢铮的人!”他冷笑,“我本以为,谢铮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无人能及,可是,夜弦一受伤你就什么都不顾了,连谢铮的命都不顾了?夜弦到底是凭哪一点迷了你的眼!”
她站在那儿,对他的话不喜不怒,无动于衷。
“表哥死了,很可能是夜弦杀的。——这消息是你特意叫人透露出来,好让老钱说给我听的吧?你今天是特意跑来看看,我和夜弦决裂了没有?”
树下的光影里,他脸色阴晴不定,到底是一点点白下去。
这些年来,谢明渊对谢铮是耿耿于怀的。哪怕他消失了那么久,生死不明,可是,“表哥”这个称呼永远是谢铮一个人的,“明渊表哥”从来比不上。
所以他才想用谢铮的死来挑拨公主和夜弦的关系,他承认,他嫉妒了。他从前总以为公主花心,总以为公主看人只看脸,她无知又荒唐,可自从她散了所有夫侍,独宠夜弦一人,谢明渊才发现,他错过了太多,如今,再也没有当年用一根冰糖葫芦换来一世荣光的幸运。
“公主不怪夜弦?你是真的爱上他了?”
“夜弦可是你的夜鹰阁培养出来的人,你都信不过?母皇叫他去救表哥,他定然会不遗余力。要说他为了争抢圣物违抗皇命,等有了证据再说。身为夜鹰阁阁主,随便听信谣言可不好!”
她看着他,语气很认真:“至于我爱夜弦,从我遣散所有夫侍那日就说得很清楚了。我还跟母皇说过要解除与你的婚约,你亲耳听到的。虽然母皇不答应,但你我之间,早已结束了。”
谢明渊苦涩地勾了勾唇:“苏锦儿的事,是我做错了,我觉得愧疚,如果能重新开始……”
“不可能的。”她转身,甚至不想再看他一眼,“明渊表哥就算没了苏锦儿,也会多得是名门闺秀喜欢。待母皇哪天松了口,肯答应废了你我的婚约,你大可以挑个自己满意的。”
谢明渊根本不敢想这么一天,若真有这么一天,那对于他而言,简直是世界末日。
那代表着,他对于谢挽而言,真的没有利用价值了。
其实,在解除婚约这件事上,纪千尘也不敢逼得太紧。她还得给谢挽留下一线希望,否则她怕谢挽狗急跳墙,拿她当桥过河不成,干脆来硬的,把她给杀了。
谢挽爱惜自己的名声,不到万不得已,还不至于公然背叛谢家祖训,将皇位传给谢家人。
“你不能这样!”谢明渊情急,一把扣住她的手,“没有我,夜弦他也不配!”
“放开本宫!”
“公主和夜弦两人卿卿我我,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我一时犯下的错?我才是你的未婚夫,我若得不到你,夜弦他也不行!”
“本宫叫你放开!”
谢明渊没放,反而强行抱住了她。
腮边陌生的气息让她觉得恶心,她想用那招水到鱼行,可是理智告诉她不可以。
她练习的时日尚浅,而谢明渊的武功谁知会不会更在夜弦之上,若是一次失手,这一招日后就会被提防,失去了关键时刻的威力。
她大叫了一声“来人”,侍卫、暗卫和宫人们全都惊动了,暗卫们见是公主和自家主子闹上了,顿时缩了头,不敢现身,其余人等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
纪千尘趁着谢明渊一愣神,推开他狠狠地甩了一个耳光。“你敢轻薄本宫,本宫会叫母皇杀了你!”
“又或者,”她阴险地笑了笑,“我去跟母皇说,我现在不喜欢你了,就算夜弦的身份不配,但我觉得你家那位长兄也很好。你说,母皇会不会就答应废了咱俩的婚约?”
似乎是不经意的一句气话,却重重地戳在谢明渊的死穴上。她喜欢别的人不要紧,她的正夫一定要是谢家人,但,并不一定要是他谢明渊。
“别,我再也不敢了,我……我只是一心爱慕公主……”他一抬眼,发现周围还有一大群吃瓜群众,顿时说不下去了。
纪千尘冷眼看着他那副让人反胃的模样,怎么也想不起当年举着冰糖葫芦、满头大汗的少年,曾有过怎样干净的目光。
她本想转身就走,又想起了什么,于是,她重新摒退其他人等,对谢明渊说:“以后别来招惹本宫,咱们相安无事。”
他答应了,只要没退婚,一切还能有转机。
“本宫有点好奇,你们说的圣物,到底是什么样子?”
闹了这样一出,她还肯好好和他说话,他已经求之不得,自然知无不言。“听说,是个手串儿。具体的材质和样子,连陛下和我爹都不知道。那圣物只由历任阁主保管,可是,自谢锋之后,便已失传。”
纪千尘心中暗惊,连谢挽和谢锏都不知道的事,夜弦却知道。夜弦一定是亲眼见过那手串的!
她面上波澜不惊,淡淡地转身要走,又想起来问了句:“本宫那天上人间独此一家的茶好喝吗?”
谢明渊皱了皱眉,实在说不上好喝。
她淡笑着离开:“把茶叶交给老钱的时候忘了自己在煎药,手上沾了点儿黄连。”
“……”什么叫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他就是。
纪千尘去了夜弦的房中看他。
那日他突然晕倒,又不许叫太医,纪千尘万般无奈,只好自己给他把了把脉。上上辈子记忆里的一点儿粗浅医术,到了这儿实在是不够用,而且还一上手就遇到个疑难杂症。
她当时惊讶地发现,夜弦的脉象完全异于常人,经脉处处受阻,真气却四下冲撞。简单地说,她感觉这样的人,没理由还活着。
那日他说“我没多少日子可活”,纪千尘本以为是说杀手随时可能会被人杀,此时看来,他是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她难以置信,不知他曾经生生地经受过什么。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脉象,更没有高明的医术,因此,她不敢自作主张,只是命人炖了参汤,喂给他喝,帮他提着气。
好在,后来夜弦醒了,自己默了张药方子出来,交给纪千尘。果然是回雪山庄的手笔,想必他就是靠着这神奇的药方,一直保着自己的命。
纪千尘叫老钱去抓了药回来,她自己亲手煎制,从始至终不再假第三人之手。如今,这药已经喝了几日,夜弦比回宫那日好了许多,却仍是没什么精神,常常睡着。
之前叫芳苓送药过来,他喝完又已睡下,屋子里还残留着药香。他睡得安稳,露在被子外面的手白皙纤长。
之前给他把脉时,纪千尘虽没瞧出他这身子究竟是怎么了,可是有一点她知道——伤及心神、脾气郁结,这是思虑过重。
头两日,他总睡不安,如今方才渐渐地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不可说扔了2个地雷投掷时间:2019-11-20 19:53:26
读者“橙圆不圆”,灌溉营养液+32019-11-20 08:35:46
说夜弦就是谢铮的有哪几个,都给我站出来!嘤嘤嘤,作者菌没法混了,你们啥都知道。
第八十六章 废柴公主111
纪千尘在床边坐下, 夜弦安静地闭着眼,没了平日眉宇间的英气, 和眸底几分寒冰似的精芒,整个人显得柔和温文。
若非知道他的一身功夫了得, 他这样子还真像是病弱的贵公子,容姿清冷,如琼枝美玉。
浓密的眼睫静静地低垂,鼻梁挺拔唇弓温柔, 唯有眼角眉梢不安分的一抹浅红微微上挑,勾勒着不该属于一个杀手的妩媚,倒有点, 像个婉转多情的戏子。
他这一生,虚虚实实,还真是戏如人生。
纪千尘禁不住起了丝促狭的心,拿笔尖点了些胭脂,屏住呼吸, 倾着身子,悄无声息地往他眉间落笔。
还没碰着他, 原本睡得安稳的夜弦,却动如脱兔, 突然抬手攥住了她捏笔的手腕, 同时一个翻转,把她压在了床榻上。
“还是头回遇上拿笔偷袭我的人。”他挑一挑眉,顿时驱散了容颜上的柔美, 眉眼间生出震慑人心的气势。
“你、你吓死人了,醒得那么突然,跟诈尸似的。”她有点被气急败坏,脸也急得粉红,“人家不过见你长得好看,想给你画个花钿而已。”
夜弦怔了一下,觉得这倒是个好主意。于是,他当真趴下来,一笔一画地在她眉间勾勒。
纪千尘不敢反抗也不敢乱动,生怕被他画成个丑八怪。一会儿,妆成了,她起身揽镜自顾,竟然是个梨花妆。
她依稀记得,儿时臭美,她也曾自己画过。那时她还小,握笔手抖,形状虽与这个相似,却不如这个精致。
“想不到,你还有这个手艺。”她回眸一笑,人比梨花娇,“你几时醒的?”
夜弦给她画完梨花妆,放了她起身照镜子,他自己仍然慵懒地在床上靠着。他没着黑衣,只穿了身白色的中衣,发丝散落,面色虽苍白了些,一笑却带着邪魅的诱惑。
“刚醒。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一个杀手被人这样靠近都不醒,那早就成了死人了。”
只要他还没死,哪怕还病着,那份警觉性已经深入骨子里,和他的呼吸同在。
纪千尘敛了笑意,有些难过。“难怪你的脉象可见思虑太重,睡觉都要睁着半只眼么?当真活得累。”
夜弦没争辩,反倒下了床。除了身形消瘦,他走路的样子倒看不出病态。
他从箱底拿出几本书,又回到床上靠着。纪千尘也回到他床边坐下,认出这几本书,正是她前些时候从金祥宫里偷出来,交给夜弦的。
看来,他的思虑过重不仅是睡不好觉,他还在病中悄悄地研究这几本书了。
纪千尘抬眸,水汪汪的黑眸眼巴巴地看着他:“怎么样?”
他卖关子不说话,却倾身过来,将一只手掌覆在她撑在床边的手上。掌中带着茧,力道却轻柔,他唇角挂着散漫、略不正经的笑意,身上有清冷的药香。
“公主不恼我了?”
这语气像是询问,又像是不要脸地撒娇。她若不服软,他便不肯告诉她结论。
纪千尘瞪他一眼,脸红扑扑的,似控诉薄嗔:“我若还恼你,何苦给你煎药?下回若再有事瞒我,害我伤心,我便送你一碗砒·霜。”
“公主亲手煎的药?”他修长的手指做着小动作,勾着她的纤纤玉指绕了绕,贪恋这种粉雕玉琢似的感觉。他眼中也带上几分满足的笑:“做公主的夫侍还真好。”
指尖的温软缠绵,又让他想起他晕倒前。他双膝跪行到她身后,轻轻地张开双臂,小心翼翼地像上次那样将她搂在怀中。
空气一时间静得诡异,仿佛能听见俩人的心跳声。
这回没有剑拔弩张的开场,只有温柔如水的结局。她的身子稍稍僵硬了一下,便放松地靠在他的怀抱里。
谁能想到,他做了公主的夫侍这么久,俩人连这样温情的拥抱都少得可怜。
夜弦将她搂结实了,才开口说正事。“我仔细一页页翻看了,只在其中一本的书页内,有少许的三日醉。这是你猜测的结果吗?”
纪千尘眉眼低垂,眸光黯淡,轻轻地点了下头:“是。”
郦云天是个草莽皇帝,他有许多陋习,譬如,一桌子山珍海味,他却喜欢拿个大碗,装上满满一碗饭菜,蹲在殿门口的台阶上吃;早晨叫厨子拿八个鸡蛋摊两张巨大的鸡蛋煎饼,吃一肚子辣椒油,和满嘴的大蒜味儿;还有,他吃东西前不爱洗手,还偏要用手抓食物……
所以,纪千尘猜想,或许那毒并不是下在冬枣上,而是抹在郦云天爱不释手的刀谱里。
如果是冬枣的问题,那确实只有小元子一人有下手的机会;但若是刀谱上有毒,那有嫌疑的人就不止他一个了。
小元子一定是冤死的,有人早在刀谱里抹了毒,郦云天只要先看了刀谱,再用手拿食物,他迟早要死,谁碰上谁倒霉。
郦云天一出事,谢挽就下令封锁了金祥宫,所有物品原封不动,可是,那本刀谱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证据也就被毁了。
纪千尘想过,如果手上沾了毒,那么除了冬枣,或许还有别的地方留有痕迹。桌椅笔砚都有人擦拭清扫过,唯有其他的书里,没准还能找到一星半点儿。
所以,她拿走了另外几本父皇常常翻看的书。
既然能证实郦云天中的毒真的是三日醉,而夜弦又说过,三日醉很罕见,那么,矛头直指谢家。
夜弦听完她的分析,忍不住捏捏她的脸。“从前总听人说,公主是个废物,琴棋书画样样不会。如今,我倒是盼你当真废一点,人越聪明,越容易招来杀身之祸。”
纪千尘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他,心里想着:那是你不知道,我聪不聪明,危险都在那儿,不多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