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竹只觉眼前的裴婠换了个人似的,小小年纪,竟有种和往日大不相同的沉稳慑人之感,他满心的疑窦偃旗息鼓,再不敢多问。
裴婠整了整衣裙,这才带着雪茶离开花圃。
到了前院,宾客大都落座,已经快要开宴,元氏和萧筠母女二人站在一处,一看到裴婠无奈道,“你这孩子,筠儿来了一会儿了,你跑去哪里了?”
萧筠也道,“我还去内院找你呢。”
裴婠只好不好意思道,“适才路上见着了一只好看的雀儿,我想跟着追了几步,谁知走岔了道……”
跟在后面的雪茶一个字不敢多言,元氏听的失笑,嗔责了两句便拉着胡氏入席,坐在一处,裴婠和萧筠说着悄悄话,元氏和胡氏也在说话。
很快,二人说到了萧惕身上。
胡氏不屑的道,“还没有青州的消息,不过这次是岳指挥使带着,同行的有七八位中郎将,我看他也挣不到什么功劳——”
元氏苦笑,“你的苦处我明白,不过如今这个情形,那孩子是个知道轻重的,也会自己挣功名,你就当多了一份助力有何不好?”
胡氏哼道,“我可不需要这助力。”
元氏笑着摇了摇头,话题转去了别处。
裴婠低声问萧筠,“你可知你三哥的消息?”
萧筠这回倒是不排斥“三哥”二字,却还是随了胡氏的不屑道,“这我可不知,他便是有消息也是给父亲的——”
裴婠有些失望,这时舞乐声响了起来,却是寿宴已开。
裴婠没再问,然而她记挂起了萧惕,又惦记着宋嘉彦与那癞头和尚的勾当,筵席用的也不开怀,宴过三巡,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仆人从府门方向走了过来,在宋伯庸耳边低语几句,宋伯庸便起身走到了裴老夫人主桌之前。
宋伯庸道,“母亲,外面有一位游方和尚想亲自给您拜寿。”
裴老夫人一讶,“游方和尚?亲自给我拜寿?”
宋伯庸笑道,“是吃了咱们的粥,感念您老人家善心,所以想亲自给您拜寿。”
裴老夫人本就信佛,一听有这样的善缘便笑道,“好,将人请进来。”
在座宾客皆知裴老夫人礼佛,见状也都起了兴趣,没多时,便看到那癞头和尚跟在管事身后走了进来,此人装束虽然寒酸,可他本就游历在外,这样的装扮,更给人一种他或许是世外高僧之感,再加上他神色肃穆步履从容,倒也有几分高深禅意。
次席之上,宋嘉彦低垂的眼底闪过了一丝锐芒,眼风一瞟,只见裴婠也看着癞头和尚,她神态十分平静,好似根本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宋嘉彦唇角不可抑制的弯了弯,挺起胸膛胜券在握的看向来者。
裴老夫人见癞头和尚虽然衣衫褴褛,仪态却不卑不亢,便生了两分欣赏,待走到近前,主动道,“大师云游至京城,又遇上了今日寿宴,想是与我们府上有缘,外面的粥食粗简,大师若是不弃,不若留在府上用些斋饭?”
癞头和尚肃然合手,“阿弥陀佛,贫僧受施主一饭之恩,已是足余,贫僧此来,一为施主祝寿,二,是有一言送与施主。”
裴老夫人一讶,“一言送我?”
癞头和尚沉声道,“施主心有一念,已执数十年,施主行善积德,日日苦求佛祖庇佑,然一切皆有缘法,施主所求,指日可待。”
裴老夫人睁大眼睛,下一瞬满是激动的看向了一旁的宋嘉泓!
宋嘉泓自小体弱,裴老夫人对这位嫡长孙却爱重到了骨子里,因此日日苦求佛祖保佑宋嘉泓早已病愈,她极少在外人面前提起,可她没想到,这游方和尚竟然知道!
裴老夫人忍不住站了起来,“大师……大师所言可当真?”
癞头和尚又合手一礼,“贫僧言尽,施主静待便可。”
说完这话,癞头和尚转身便要走,裴老夫人却认定了他必是得道高僧,忙道,“请您留步——”
话音落定,却见癞头和尚果然不动了,然而他并非是因裴老夫人之语驻足。
他定着身子,目光惊疑不定的看着不远处的裴婠,仿佛从裴婠身上看出了什么。
裴老夫人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微疑道,“大师……那是我表侄孙女儿,大师看着她作甚?”
癞头和尚眉头几皱,终是转过身道,“阿弥陀佛,本是天机不可泄露,可施主于贫僧有一饭之恩,贫僧今日,便再多言一句——”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知道,这癞头和尚接下来要说的话,定是和裴家大小姐有关系。
元氏很是惊讶,紧张的握住了裴婠的手,其他人亦被吸引着都盯着裴婠看。
一切都如宋嘉彦预想的那般顺利,只要和佛家有关,只要和宋嘉泓的病有关,裴老夫人总会格外深信,他把玩着手中青瓷茶盏,唇角忍不住的高扬了起来。
下一刻,他听到癞头和尚语声沉沉的道,“这位小施主,已沾凶煞不吉之物,若不避讳,或有大劫——”
宋嘉彦快咧到耳根的笑意猛然僵住,他眼瞳一颤看着癞头和尚,差点没从位子上窜起来!
错了!说错了!
他让癞头和尚说的是吉物,可癞头和尚怎么说成了凶煞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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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好戏
宋嘉彦死死的盯着癞头和尚,攥着茶盏的手背青筋暴起。
厅内一片哗然,元氏更忍不住出声,“大师,此话怎讲?”
癞头和尚又转身看向裴婠,“小施主近来可曾得了什么礼赠?”
裴婠一脸的茫然,眨了眨眼,“没……”
“有”字还没出,裴婠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倒是有一物。”
裴婠余光扫了宋嘉彦一眼,语气颇为谨慎,“不过那物件乃是一位表兄所赠,且在佛寺开过光,乃是吉物,绝不会是大师口中的凶煞之物。”
这话落定,裴老夫人、元氏和裴琰等人,都看了宋嘉彦一眼。
玉坠之事乃是宋嘉彦亲口所言,众人不必多问就知道裴婠所言是谁。
癞头和尚拢在袖中的手在颤抖,语气也更沉肃了两分,他不敢看宋嘉彦的方向,直盯着裴婠道,“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物件虽在佛祖面前开了光,可赠小施主物件的人,却有可能与小施主命里相克,因此,这物件便也变成了凶煞之物,会为小施主招来灾祸。”
裴婠眉头挑起,似乎不敢相信,“可……我与那位兄长自小亲厚……”
癞头和尚又问,“且问小施主,得了物件那日,可曾因那物件受伤见血?”
裴婠顿时一脸受惊似的道,“大师如何得知?”
癞头和尚又道一声“阿弥陀佛”,叹道,“这便是血光之灾的征兆了,贫僧言尽于此,小施主若信便从此远离此人,可避劫祸,小施主若不信而应了劫,便是天意难违了。”
癞头和尚又行一礼,再不留恋的朝外走去,裴老夫人和元氏都惊呆了,一时也没有人出声相留,而宋嘉彦僵着身子坐在原处,冷汗盈额。
宋嘉彦想不通这和尚怎敢不按约定行事,他下意识觉得是哪里出了问题,可若现在出去质问那和尚,就太容易暴露此前的勾当了。
厅内众人都私语议论起来,裴老夫人这才回神苦笑道,“让大家见笑了,扰了大家的兴致,伯庸,你替我敬大家两杯——”
宋伯庸忙起身,有他敬酒,宴席上又恢复了适才的觥筹交错。
可人人心底都在疑惑和长乐候府大小姐命里相克的表兄是谁。
大家一边推杯换盏一边去看宋家两位公子,又暗数京城之中和长乐候府有表亲的还有哪家,这看似寻常的宴席,顿时暗涌莫测起来。
这时,永宁侯府的老夫人低低说了一句什么,一时间,她那桌子上的人都看向了宋嘉彦。
此前宋嘉彦故意提起送玉坠之事,当时还有几位老夫人在厅内未走,因此,他送裴婠玉坠的事并不算什么秘密。
如果那癞头和尚若前世那般指玉牵媒,如今整个筵席上的王公贵族,都要知道裴婠和他宋嘉彦乃是天命良缘,他不必做什么,第二日京中世家贵族便会盛传这段奇事佳话,届时大家都知道他才是裴婠的命定良人,又有谁会向裴婠求亲呢?
可宋嘉彦没想到癞头和尚临时反口。
低低的议论再起,一传二,二传十,不过片刻,整个宴厅的人都明着暗着看宋嘉彦。
宋嘉彦汗如雨下,如坐针毡,裴老夫人坐在上首亦神色尴尬,幸而寿宴已近尾声,裴老夫人几乎硬撑着一脸苦笑待完了客。
等寿宴一散,裴老夫人立刻携着元氏和裴婠兄妹进了内堂,不多时,宋伯庸夫妇带着宋嘉泓和宋嘉彦送客归来,大家得将癞头和尚的话理一理。
宋嘉彦早已慌了神,一进门便想解释,“祖母,那玉坠儿——”
裴老夫人一抬手止了宋嘉彦的话,转而看向裴婠,“婠婠,你说。”
裴婠起身,一脸惆怅,“姑祖母,表叔,婶婶,其实……早前怕扫了姑祖母的兴致,婠婠不曾说明实情,二表兄的确送了我坠子,可那坠儿在送给我当日便碎了,不仅如此,玉碎还割破了我的手,如那大师所言,的确见了血。”
元氏和裴琰都有些惊讶,裴婠便道,“哥哥应该记得,就是上次二表兄来家里,那锦盒里就装着那玉坠儿,你叫人送来,我拿着玉坠儿什么也没做,坠子便碎了,后来受了伤怕你们担心我没说,只辛夷和雪茶知道。”说着裴婠抬手,“我指上还留着疤。”
裴老夫人眉头一皱,“那是上好的羊脂玉,绝不会好端端的碎掉,如此说来,那大师说的竟是真的了!”
元氏看一眼宋嘉彦,此前裴婠被非议的流言,可不就是和宋嘉彦有关?再想到裴婠落湖更一阵心惊胆战,她面上虽没说,可心底也认了是宋嘉彦给裴婠招来了灾祸。
宋嘉彦看着屋内情形,快要气的呕血,情急道,“祖母,不是这样的,我和婠婠自小亲厚,从没有人说我们命里相克,那人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野和尚,他说的话怎能相信?”
裴婠看着宋嘉彦,“可是二表兄,那大师是今日才入的京城,我受过伤的事母亲和哥哥都不知,他如何得知的?且他还知姑祖母有一桩心事未了,岂不正能说明他神机妙算?”
裴老夫人和元氏纷纷点头,宋嘉彦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那和尚不过是个因犯戒而被逐出原寺门的酒肉和尚,柳家花了银子才让他来演戏,任凭他再修习一百年,也绝不可能神机妙算,裴老夫人的心事是他告知的,可这一点他不可能明说,而他更不明白那人是如何知道裴婠因玉坠见血的!
他计划中,裴老夫人和其他人有多信他和裴婠是天作之合,如今大家就有多信他和裴婠命里相克,若他不安排这一切,也不过是要费力挽回裴婠的心思,可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他要给裴婠招灾惹祸,简直是作茧自缚得不偿失!
宋嘉彦口中好似吃了黄连一样苦,却偏偏解释不出一字,只哑着声音道,“可……可我和婠婠从小玩到大,也没见出过什么事端啊……”
人一旦起了疑心,便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元氏忍不住道,“彦儿,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师说的万事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是对的,咱们两家亲厚,也不必多么避讳,只以后你和婠婠两个避着些就是了。”
裴老夫人也道,“正是如此,也是以前不曾碰到这样的高僧,如今咱们既然知道了,还是多忌讳一二,免得婠婠再出事。”
宋伯庸也跟着附和,明氏则上下打量宋嘉彦一眼,想到宋嘉泓自小病弱,甚至怀疑宋嘉彦是不是也将宋嘉泓克了上。
宋嘉彦唇角动了动,不放弃的道,“会不会……会不会是大师算错了,不然请宝相寺的师父再算一遍?”
裴婠闻言叹了口气,发愁道,“这倒也可行,不过佛门也分派别,不同派别有不同派别的说法,最保险的,还是请那位大师回来好好算算。”
宋嘉彦眼皮一跳,忙道,“刚才我已看过,那人已不知去向了……”
见裴老夫人似也动了将人找回来的念头,宋嘉彦不敢再挣扎,忙道,“既是如此,那以后我和婠婠多避着便是了,那人来去无踪只怕是找不回了。”
裴老夫人便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也道,“那位大师道行极高,只是这样的方外之人向来随缘而来,随缘而去,要想再见,得看机缘。”
如此,这事便有了定论,元氏想着宋嘉彦克裴婠不敢多留,没多时就带着裴婠告辞。
裴婠一走,裴老夫人看宋嘉彦的眼神就有些复杂。
宋嘉彦是妾生子,其母柳氏一股子风尘尖酸劲儿很不得裴老夫人喜欢,饶是如此,裴老夫人对宋嘉彦也算疼爱,然而裴老夫人活了半辈子,看人眼利,比起嫡长孙宋嘉泓的磊落端方,宋嘉彦小小年纪就有几分叫人捉摸不透的阴沉劲儿,这让她略有警惕,也是她一直坚持要给宋嘉泓治病让其承嗣的原因之一,如今游方和尚的话又给他提了个醒。
裴老夫人叹了口气,“你婶婶刚才也说了,不是什么大事,你也不必太过放在心上,只是……之后你无事不要去长乐候府了,你婶婶大度,咱们却要知分寸。”
宋嘉彦心中一万个不甘一万分恼怒,面上更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火辣辣的疼,可对上裴老夫人严肃的目光,他只得点头应下,“是,孙儿一定谨遵祖母的吩咐。”
裴老夫人没多言,摆摆手让他退下。
宋嘉彦失魂落魄的回了自己的院子,待进上房的门,却见柳氏一身紫红广袖褶裙坐在他暖阁里,见他回来,柳氏一脸兴奋的走过来,“如何?彦儿,事情可成了?”
宋嘉彦看着衣着艳俗的生母,眼睛里的嫌恶快要溢出来,再想到癞头和尚不仅没成事还反过来害了他,憋了一下午的恼怒终于在此刻爆发,他拳头一攥,咬牙切齿的道,“你一个贱婢,也敢叫我的名字?还有……让柳承志那个废物立刻滚过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