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婠定了定神,“你可知道庆春班在何处?”
石竹不知,可庆春班如今在京城炙手可热,稍一打听便可知晓位置,裴婠当下道,“咱们去庆春班看看——”
石竹有些惊讶,一边催马一边嘀咕,“小姐今日没听够戏不成?”
庆春班的戏院设在西市颇为热闹之地,石竹驾着马车到西市,不多时便找到了庆春班所在,此时已近黄昏,富丽堂皇的庆春楼中已传出咿呀戏腔,裴婠略一犹豫,却让石竹将马车停在对面一家茶肆跟前。
裴婠进茶肆,要了一处二楼上临窗的雅间,而后吩咐石竹,“你回府一趟,看看哥哥回来没有,若是哥哥回来便让他来这里,若哥哥没回来,便再去国公府走一趟,若三叔也还没回来,便在门房留个信,就说我有事和三叔说。”
石竹不放心,“小姐,小人一走就您自己留在这里了。”
裴婠正是为了她的安危才没贸然入庆春班,“你放心,我就在这里喝茶,青天白日的,又会出什么事?你跑一圈,到时候再来接我便是。”
石竹看出事情不简单,见天色将晚,便不敢马虎,当即出雅间下楼。
裴婠要了一壶茶,站在窗前朝对面看去,哪怕几位名角儿都不在,可庆春楼正门前仍然来来往往颇多宾客,一切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站在门口迎客的和刚才那几人一般穿着,裴婠左思右想,打定了主意在此候着,若运气好,指不定还能看到刚才那瘦高个出来。
此时已日头西斜,裴婠目不转睛的盯着,却只看到客人进出不见那瘦高个露面,渐渐地晚霞余晖铺满了天际,等最后一丝日光西沉,天色昏黄,夜幕将至。
裴婠有些着急,频频往来时长街看去,却仍然不见石竹的影子,她便知道裴琰必定也还未回府,如此周折之下才耽误了时辰。
就在裴婠等的焦急不已时,她忽然在楼下人潮汹涌的街市之上发现了一道熟悉的影子。
她居高临下,视野极好,因此一眼就看到了萧惕,今日的萧惕未着官服,只一袭贵胄窄袖黑袍,身上甚至不曾佩戴兵器,闲适的样子看起来就是个来寻常的世家公子哥儿,裴婠喜出望外,当下不管不顾的转身下了楼。
下了楼,视线便被人潮挡住,裴婠朝刚才萧惕出现的地方追了几步,一眼看到萧惕已经走到了更前面去,他身影一闪入了一条窄巷,裴婠疾呼一声“三叔”,却不敢大喊引人注意,只好又朝那巷口疾奔而去,然而到了巷口,却哪里还有萧惕的影子?
窄巷弯弯绕绕看不到头,又因为暮色将至,光线颇为昏黑,裴婠有些害怕,可想到萧惕刚刚走进去,便大着胆子往前追,走几步便轻轻喊一声“三叔”,然而喊了五六声,裴婠也不见萧惕在何处,此时入巷已深,四周更为昏暗,裴婠独自一人,难免心中惊怕,她掌心已出薄汗,却肯定自己适才所见确是萧惕,咬了咬牙,裴婠继续往前去。
又走了十来步,忽然一道阴风从裴婠背后刮起,裴婠骇的汗毛直竖,正要往前疾奔,却有一只手斜刺刺伸了出来,那手一把揽住裴婠腰身,直将裴婠一把揽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裴婠吓得想要尖叫,可就在这时,她鼻端嗅到了一抹熟悉的药香。
而同时,揽住她的手没有丝毫作恶之意,只将她稳稳的放在了自己身前,裴婠心头微松,忍不住颤声问,“三叔?”
萧惕也是惊讶的,低声问她,“你怎在这里?”
裴婠听到这声音一颗心完全落了地,刚才担惊受怕,此时立刻抓住了萧惕的袖子,“我在庆春楼对面的茶肆,看到你就立刻下楼来找你了,三叔,你来这小巷做什么?”
萧惕一犹豫道,“我……在查案,你为何来此处喝茶?”
裴婠忙道,“我不是来喝茶的,三叔,我正找——”
“你”字还未出,萧惕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裴婠正不知发生了何事,萧惕却一把将她拉到了怀中来,裴婠心头一跳,这才借着昏光看清此处,这里竟是窄巷中又一处暗巷,可这暗巷却是一条死路,四五丈之外是一处宅院的后门。
裴婠忍不住轻唤,“三叔——”
“嘘。”萧惕轻嘘了一声,不仅将裴婠揽入怀中,更一个转身将她罩在了身下,裴婠后背紧贴着墙壁,一时萧惕身上的药香便如织网一般将她笼罩了住。
裴婠不敢言语,也就在这时,她听到窄巷之中响起了一阵极其轻快的脚步声,来者足有四五人,且个个都利落迅捷,一听便知是武艺高强之辈,裴婠心惊不已,再想到萧惕入这窄巷,方知来的这些人只怕都是冲着萧惕来的。
她暗暗抓紧萧惕的衣袖,萧惕有所觉,黑暗之中将她小手握在了掌中。
裴婠手被握住,一时又想到了那夜云雾山被萧惕所救,那一夜,他也是这样握了握她的手,可和上次不同,这一次萧惕握着她便未曾放开,裴婠有些惊惶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来,她目光微抬,黑暗之中萧惕下颌的剪影刀削斧刻般的利落俊逸。
脚步声由远及近,可来人似乎也十分着急,竟然没发现这处隐蔽的岔道中有人,只从一旁掠过又往前去了,不多时脚步声已远去,裴婠松了口气,萧惕也稍稍站直了些。
萧惕垂眸看着裴婠,手还是没松,裴婠也望着萧惕,一双眸子大睁着,有些受惊之后的紧张湿润,萧惕便弯了唇,裴婠虽看不真切,可萧惕的目光有如实质,她不争气的面颊微热,又轻声道,“他们是谁?三叔刚才是为了躲他们?”
萧惕“嗯”了一声,“却不想你跟了我来。”
裴婠忙道,“我正是要找三叔——”
萧惕挑眉,正要问裴婠,忽然面色又是一变,而同时,裴婠也听到了折返的脚步声,萧惕一把将裴婠的手握紧了,低声道,“看样子咱们得避一避。”
裴婠不知避去何处,萧惕却拉着她往那处宅院的后门走去,裴婠不知这是哪家宅邸,正疑惑着,便见萧惕从袖中露出一把匕首,轻而易举就将门栓划了开,二人闪身而入,门刚关好,远处的脚步声已进了这处暗巷。
裴婠还是第一次偷偷潜入别人府中,发觉这门内无人看守,她方才松了口气,然而那些脚步停在暗巷之中不再动,似乎没有立刻离开的打算,萧惕拉着她的手轻声道,“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我们想法子从前门出去。”
裴婠心惊胆战的,若被发现怎么办?
可萧惕却拉着她起身,此时天色已经黑透,借着天光,依稀能看到这是一处十分雅致的庭院,因后面未曾住人,此刻是漆黑一片的,裴婠只当这里当真是什么民宅,便跟在了萧惕身后,她抬眸望着萧惕侧脸,又看了看萧惕握着她的手,一时再多顾虑也顾不上了,只要有萧惕在,便是被发觉了又如何?
二人沿着小径,不多时便上了一处廊道,看着眼前连绵的屋阁,裴婠不由惊诧,此处屋阁之多,看起来似乎比长乐候府还要大,这西市,何时出现了这样阔达的宅邸?
等再转过一道弯,却见廊道一侧临湖,另一侧仍有一间一间的屋阁相连,廊檐之下,每隔十多步便有一盏风灯挂着,极雅极静,然而裴婠抬眸一望,却见湖对岸竟然立着一座四层高的楼宇,此时那楼中灯火灿然,明若白昼,依稀能看到人影来往,极其热闹,可因为离得太远,瞧着人潮鼎沸,却听不见动静。
裴婠惊讶极了,这哪里是民宅,看那楼宇,分明像是酒楼……可谁家的酒楼,有这般大的后院?裴婠有些发懵,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就在裴婠惊讶之时,萧惕脚步也顿了住,看着对面楼阙和这后院的建制,他有些哭笑不得,误打误撞的,他竟然带裴婠到了这地方!
“三叔?”四周无人,裴婠见萧惕停下来,不由喊了他一声。
萧惕苦笑道,“我不该带你来这里,不如我们还是等着,等外面的人离开——”
裴婠还没弄明白这里是哪里,一时有些茫然,“这里是做什么的?瞧着极雅,若说酒楼,却又不像,这后院的屋阁也太多了些。”
萧惕明显知道这里是做什么的,却没解释,他似乎真的在犹豫要不要带裴婠往前走,可就在这时,那最明亮之地,却走来四五个执灯之人,他们沿着临湖的廊道一路朝着后面这排屋子来,眼看着一转弯就能瞧见他们,裴婠骤然着急起来,转眸一看,却见身边这屋子的门竟然是半掩着的,她灵机一动,一把拉着萧惕进了身边的屋子。
萧惕无奈笑道,“这里不是你该来之处——”
裴婠也学他“嘘”了一声,借着外面风灯的微光大抵看清了这屋子的摆设。
这屋子只一进,珠帘绣帷,华毯锦裘,四五丈见方的空间内左边靠墙一张矮榻,榻几上摆着炉瓶三事并一张瑶琴,右边则是书案书架,案上笔墨纸砚齐备,被收拾的十分整洁,而正当中一道六扇仕女图屏风挡着,屏风之后,似是一张牙床,瞧此处雅致毓秀,裴婠惊道,“我们这是进了哪家小姐的闺房?”
说是闺房却又不像,因不见任何衣裳首饰,倒更像是为女儿家准备的客房。
裴婠正狐疑着,却发现萧惕欲言又止的,正要问萧惕,外面人声已近,裴婠忙不敢多言,只站在门后,祈祷这行人千万别是住她们所在这间屋子的。
“公子,公子莫要着急嘛。”
“美人儿,这几日叫爷想的魂牵梦绕,你说爷急不急。”
骤然响起的男女之声吓了裴婠一跳,她差点猜此处是酒楼客栈了,可没想到这二人竟有如此言语,她并非不通世情,一听这话,心底已有不祥的预感,而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裴婠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萧惕拉着她,避到了门后。
就在裴婠紧张到屏息之时,脚步声却在他们隔壁屋子门口停了下来,裴婠顿时长松一口气,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有人进了隔壁屋子。
而门口有人道,“你们在这里候着姑娘,定要伺候妥当。”
这话落定,有人在门外应声,亦有人离去,没多时,隔壁说话之声隐隐约约的传了过来。
“美人儿,春/宵一刻值千金。”
“快点,爷想你想的身上疼——”
裴婠脸上轰的一声烧了起来,她总算知道萧惕为何有那般欲言又止的眼神了,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女儿家的闺房,这里分明是青楼姑娘们与恩客欢/好之地,难怪不见任何日常起居之物,裴婠羞臊的想立刻逃离此处,可隔壁屋子门口却守着人,而对面那些叫人面红耳赤的话却仍然一字一句传过来,没多时,女子的软吟也跟着响了起来。
裴婠何曾听过这些污言秽语媚声浪调,就在她羞恼的要烧着之时,一双手落在了她耳朵上,所有的声音被阻隔在外,是萧惕将她耳朵捂了上。
萧惕站在她身后,掌心粗粝而温热,裴婠听不见那些声音了,面上热意这才褪了三分,可她忽然想到萧惕还听得见那些,她一转身,挣脱了萧惕的手,又自己捂住耳朵,见萧惕站在黑暗之中没有动作,不由又指了指他的耳朵,示意萧惕也不可听这些。
然而萧惕就站在她面前,不仅一动不动,还一双眸子幽光森森的望着她。
萧惕看着受惊小鹿一般的裴婠,只觉得他身上也要命的疼。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不仅日六还想做老司机→_→
第38章 认出
借着风灯洒进来的昏黄微光,裴婠看到了萧惕的目光,萧惕双眸一错不错的望着她,瞳底深处有种野兽般的炽热,裴婠心中狂跳两下,既惊且悸,下意识便往后退。
萧惕已活两世,心中本就对裴婠颇多执念,多少夜深人静之时,他都想着裴婠辗转难眠,更别说如今裴婠在他眼前,一墙之隔的屋子里有人翻云覆雨,他若不动欲念,简直枉为男人。
然而看到裴婠受惊似的后退,且险险要撞上身后的屏风,萧惕顿时醒过神来,一把将裴婠拉了住,他眸光一垂,再看向裴婠时,那慑人的炽热便被他压了下去。
裴婠大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看着他,萧惕心底叹了口气,捂耳朵对裴婠有用,对他又有何用,他指了指一边的矮榻,示意裴婠坐过去,自己却往后走,站到了后窗处,他一把将轩窗打开,待外面的冷风吹进来,心底的燥热才散了些。
裴婠捂着耳朵,隔壁声音却还是模糊传过来,一时牙床晃动的“吱呀”声响起来,简直能盖过二人的喊叫呻/吟,裴婠听着听着,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她堂堂长乐候府大小姐,有朝一日竟然沦落到听人家的活春/宫。
一转眸,裴婠看向萧惕,萧惕背影高俊伟岸,笔挺如剑,竟就那般站在窗前,丝毫不为隔壁的声响所动,裴婠心底便生出两分赞叹来,萧惕的处变不惊之力当真骇人,而刚才……刚才那一瞬间,定是她看错了。
这场景荒诞诡异,隔壁的暧昧旖旎仿佛透墙而过,传到了他们跟前,裴婠无奈的想,也不知道隔壁二位要颠鸾倒凤到何时,更不知他们要如何离去。
可就在这时,隔壁发出沉闷一声响,那牙床的吱呀声忽而消失了。
裴婠红着脸松开手,只听那女子媚到骨子里的吟哦当真停了。
裴婠坐直身子,这时隔壁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公子怎么了?几日不见,竟变做了银样镴枪头!”
裴婠先是不解,后来猜到了意思一时哭笑不得,又听那男子喘着气胡咧咧了几句什么,而后隔壁便在女子的抱怨打趣之中安静了下来,裴婠大松了一口气。
萧惕这时转过身来,一双眸子仍是深浅不定的望着裴婠,裴婠起身走到萧惕跟前,却见那后窗只有尺来宽,便是跳窗而逃都不行,她巴巴望着萧惕还有些尴尬无措,萧惕却坦荡的抬手在她额头上点了一点,低声道,“后悔了没有?”
裴婠笑出声来,些微尴尬尽散,双眸亮晶晶的道,“不后悔,不来还不知道这种地方竟如此雅致——”
萧惕闻言哭笑不得,“此乃京城销金窟,可并非下等——”“娼馆”二字萧惕未说出口,转而问,“适才你说并非来喝茶,是为了来找我?”
裴婠神思一震,当下想起正事来,“是,三叔,我今日去忠义伯府,发觉一个庆春班的伙计和那日的山匪头子十分相似,可……可奇怪的是,那人的样貌却和那山匪头子完全不同,我不敢定论,便想告诉你,去了国公府没寻到你,便来了庆春班,没敢直接进去,便在对面的茶肆候着,我让石竹去看哥哥回来没有,他走了没多久便看到了三叔,这就跟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