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熙儿幼年时家道中落,成年后孤身一人嫁入古家为妾,深切地感受到没有娘家势力支持的难处。她满目担忧地看着古珀,十分不赞同这个决定。
“姨娘,古家,从来都不是我的筹码。”古珀道。
苏熙儿愣住了,她神色不明地看着古珀,嘴角突然勾起一抹苦笑。她差点忘了,面前的古珀并不是普通人,她的担忧显得多余而又可笑。
古珀能够分析出苏熙儿的心态,她难得主动问道:“你恨古家吗?”
苏熙儿感觉有些微冷,她抓着自己的手臂,道:“恨?我该恨吗?”
掌下的绸缎质感上佳,苏熙儿甚至忍不住摩挲了几下,她回忆起自己年少时,道:“当年我虽然是走投无路才进的古家,但好歹是全须全尾活了下来……后来有了你,也确实捱了几年苦,但如今,我亦是安然享受着古家的财富。恨?”
苏熙儿笑了笑,满脸茫然。
“这世界真奇怪。”古珀说:“寻常女子,离开了男人便难以存活。若是当年你还有其他的选择,能够靠着自己活下来,也就不用被迫选择入古家为妾了吧。如果每个女子都能有更多的选择,无需依附任何人,那男人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能纳好几房妾室。”
苏熙儿抬头与古珀对视,蹙着眉。尽管古珀已经尽量用她能听懂的话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苏熙儿仍旧没能理解这种太过超前的意识。
看着苏熙儿茫然的神态,古珀想了下,总结道:“我也是近来才想通这个事情。姨娘,我要给她们更多的选择。”
苏熙儿心跳突然加速,她一面觉得自己根本没听懂古珀的话,另一面又觉得自己触碰到了某种长期以来被压抑住的渴望。
她呆愣了半响,还是抛开了心中的异样感,将话题转回之前的燕家。
“你向来是个有想法的……燕家这件事,你若思虑周全了,便按着自己的心意来吧……”
说完,苏熙儿便起身,道:“天色不早了,你白日里奔忙了一天,早些休息吧。”
古珀点点头,算是应下,又默默地将苏熙儿送到院门,这才返身回屋。
经过院中一颗常青树时,她忽有所感,抬头望了一眼。
树叶掩印中,一只云州罕见的成年白隼,正歪着头站在枝丫上,用同样探寻的目光,与她对视着。
第24章
临崖山,临崖寺。
如善手上执着一颗黑子,眉头紧蹙着,整整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他才将黑子落到棋盘上。
下子后,他抬眼去看对面的古珀。
尽管他掩耳盗铃般地屏住了呼吸,古珀还是在一息之后落下了一颗白子。
这枚白子宛若是吹响最后一声进攻的号角,棋盘上,黑子后期短暂的爆发被白子死死压制住,黑子被四面围困,已经到了弹尽粮绝,回天乏术的地步。
如善将注意力放回棋盘,气得抖了抖,一探身,竟是想将双方的棋盒调换。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成功,古珀扣住了自己面前的白子棋盒,道:“事不过三。”
如善讪讪收回手。
如果一代高僧兼棋圣此时赖棋的举动被别人知晓,怕是要惊掉一众下巴。可是近十年来,如善从来没有在与古珀的对弈中胜过。前几年他还能端着身份,自己闷声苦思。近几年,他已经看淡了,赖起棋来驾轻就熟。
反正光这一局,棋盒就被他调转了三次,可他还是输了!
“输了……啧,你就不能让让我吗?每次上山,就是专程来气我的!”
两人相识至今,古珀从一个四岁孩童长成如今的翩翩少年,性子越发淡漠。而如善寿过期颐,早已看淡红尘。但在古珀这个忘年交面前,他引以为傲的智慧和棋艺都被碾压,他于是显出些难得的随性与散漫。
古珀已经习惯了他每次耍赖还输棋之后的佯怒,闻言自顾自取过旁边一个信封,递到如善面前:“帮我寄封信。”
如善接过信封,“帘川邢家?”如善皱皱眉,问:“你什么时候和邢家那边扯上关系了?”
古珀说:“给邢易。”
“邢易?”如善在记忆中搜寻了一下这个名字,“他那个小孙子?”
如善拿着信封,见古珀没阻止,干脆将里面的内容拿出来。信封不小,里面装着一小叠纸。纸上的内容大部分如善都看不懂,他挑着自己看得懂地念了出来。
“球的……面积与体积测算?……开方解析优化……这不是……当年邢易那本书上提过的内容吗?”如善问。
据传,帘川邢家是前朝的司星使,梁朝覆灭后,邢家整个家族便在帘川避世隐居。
如善与邢家上代家主是至交。邢家上代家主已经故去几十年,但他与邢家这一代的几个小辈还有联系。几年前,如善收到邢家寄过来的一些礼物,其中就有邢易自己鼓捣出来的一本《新算经》。
古珀看过那本书,只是当时并没有什么表示,如善不知道她为何现在提起这事,于是不确定地问:“你该不会是自己偷偷想了好几年,终于弄出了点东西,想托我寄过去炫耀吧……”
古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毫无波动,如善自讨了个没趣,也就没再说下去。
他将信封重新收好,放到一边,突然正色问道:“近来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居然愿意动弹了?”
如善一直觉得自己看不透古珀。
她有着非凡的才智,即使身世和性别受些限制,但只要她想,古珀这两个字,就绝不会只在潭应有个财神爷的名号。远的不说,这几年她的几局自对弈,只要她愿意编成棋谱,那天下三大棋圣的名号,就会变成笑话。
可是近十年来,古珀什么都没做。如善猜测她为了报答古家,或者单纯为了照顾自己的生母,接手了古家的生意。古家一步一步做到今日这个令人惊叹的地步,还是她有意克制的结果。
而她自己,除了愿意随处走走看看之外,没有别的欲求。
这一次,古珀托他送信的行为,明显是带着结交,甚至,招揽那位邢易的意图。
古珀明白如善话里的意思,她摇摇头,没有回应。
棋局尚未开场,她无法很好地解释她如今的各种行为。
如善有些担忧,之前古珀什么都不想做时他可惜她的才华被埋没。而如今,古珀看似想要行动了,他又怕她异于常人的淡漠,将给这个世界带来巨大的遭殃。
但他也没有勉强,只是道:“你且放心,信我会着人送去。”
古珀点点头,起身行礼道谢。
等到古珀离开后,如善将清朴唤到跟前。
他将之前古珀交给他的那封信递过去,道:“你派几个弟子,取我的印信,将这封信送往帘川邢家,交给邢易。”
清朴点点头,接过信封,欲言又止地问:“古珀施主……”。
如善看了他一眼,念了句佛偈,幽幽地道:“此前,她对任何事都是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淡漠得不像凡人。值此天下将乱之际,她欲入世,也不知苍生之幸,亦或是苍生之祸。只她自小熟读佛门典籍,对人世也不是全然没有羁绊眷恋……只愿她……莫要入了歧途。”
如善说完,便闭目念经,明显是不欲再交谈的模样。
清朴见状,强行压抑了心头的那丝忧虑,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
——
离开临崖寺时天色尚不算晚,古珀出门前算好了时间,确定自己可以在太阳落山前回到潭应。
行至半路,古家的车队却被人拦了下来。
不书看了一眼正在车厢中闭目养神的古珀,探身出了车厢,就看到谷廉带着古家两个仆役正在和一伙拦在官道上的人交谈着。马车离得稍微有些远,她听不到具体的交谈内容。
倒是她身后的古珀蹙了蹙眉,睁开了眼睛,带着他一起下了车,向谷廉那边走去。
看到她过来,古家几个人纷纷下马行礼。
严舒端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古珀与古家几个人交谈。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古珀,想看出眼前这人究竟有什么神通,能在一夜之间,蛊惑得他那一向沉稳可靠的表弟,在半个月前当着他和老夫人的面,坚决地宣布那样荒唐的决定。
古珀垂首听着谷廉说话,其实注意力也放在对面的严舒身上。
她记得这个人,燕逍离开的那一天,这个人曾与燕逍搭乘同一条船渡应江。从当时两人在船上的互动可以判断,这个人与燕逍关系匪浅。
她大致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于是上前一步,依照惯例抱拳行了个礼,问道:“不知阁下拦住古家去路,是为何意?”
严舒踟蹰了一下,还是翻身下了马,他抱拳回礼,带着歉意道:“某途经此地,偶遇了一桩劫杀案,那伙窃贼正混进了前面的官道,旁人若贸然进去,怕是要与那伙贼人遭遇,性命堪忧……公子应是往潭应那边去吧?”
严舒说完,不待古家众人反应,就指向右前方一条小路,建议道:“公子可循此路往西,脚程加快些,天黑之前也能回到潭应。”
听完严舒的话,谷廉眉头紧蹙。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严舒和他背后的那些带刀护卫,面色愈发凝重。
他非常肯定,面前这个人是不打算让他们从官道上过去了。这伙人随身佩戴长剑,武力约莫也不是古家这些寻常仆役能比的。而面前的严舒嘴里说着漏洞百出的话,神态却十分自若,显然是太过了解双方实力差距,以至于根本不屑于编个更周全的理由,是明晃晃想要把他们往那条小路上赶了。
他相信,自己能看出来的,古珀也绝对能够轻易发现。但他忧心如果他们拒绝了对方的要求,对方会否直接暴起伤人。
站在面前古珀神色不变,没人能够猜得出她正在想些什么。只见她躬身行了个礼,对严舒道:“多谢阁下相告。”
严舒握了握手中的折扇,恍惚了片刻,突然没头没脑似的说了一句:“那伙贼人足有二三十个,身上都配有精良的武器,他们携着大量抢夺来的财物,要往东面冈沧去……你们一行如果与他们正面对上,绝无活路。”
谷廉心下大骇,他下意识抬头去看古珀,却见古珀神色不变地点点头,再次抱拳行礼,似乎已经听完,一副随时准备告辞离开的模样。
“等等!”严舒喊住想要转身回马车的古珀,补充道:“这世道如今这么不太平,公子若是怕了,可循原路回临崖寺暂避一晚,明日再回潭应,可保性命无忧。”
说完这句,他竟是偷偷舒了一口气,随后定了定神,将最后一句话说完:“当然,公子若往回走了,就当山高风急,云燕无期吧。”
——
一日前。
燕逍满身血气回到府邸,顾不上去休整,先回到书房,找到留守在府内的燕十一,问:“那伙残余找到了吗?严舒那边可有传回什么消息?”
燕十一点点头,递出一张纸条,道:“严公子那边传回了消息。跟之前所料不差,那伙人直往潭应去了,应该是要去接应吴府的人。严公子会等他们汇合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听到“潭应”这个词,燕逍脑海中瞬间浮现出那个作男子装扮,神色永远淡然的女子,他摇摇头,将杂念赶出脑海,接过纸条迅速浏览了一遍,道:“好。”
说完,到底心有牵挂,又多余地补了一句:“让严舒办事利落些,不要让吴家狗急跳墙,牵连了无辜的人。”
燕十一愣了愣,点头应是。
燕逍接着吩咐:“你先派个人去跟祖母报个平安,我梳洗一番,再过去给祖母请安。”
“禀侯爷,老夫人不在府上。三日前,老夫人应林家之约,往靖化去了,说是要呆上几天。”
燕逍刚要说好,突然想起这个时候林家应该举家回惠安林家村扫墓祭祖了,他顿了顿,心头升起一个不妙的猜测。
“燕三近日可有传消息回来?”
燕十一回答:“未曾收到。燕三与严公子在一处,那边的消息都是由严公子传回来的。”
燕逍咬咬牙,闭目思索了一瞬,直接调转脚步,往门外走去,同时不忘吩咐燕十一。
“传燕一和燕六,令他们即刻追上我,赶往潭应。”
第25章
正值夏季,天气有些燥热,苦夏的蝉早早爬上了树杆鸣叫着。
林间,一伙人正在安静地赶路。
这伙人约莫有六七个,无一例外全是青壮男子。为首那人戴一顶大斗笠,将整个头脸遮住,一马当先地走在前头。
正走着,后头一个身材精瘦的男子快跑两步,来到斗笠男子身边,讨好地笑道:“吴老大,前面就是我之前说的那条清溪了,兄弟们走了两个多时辰了,刚好在那边休息一会儿,也等等后面的牧老他们。”
吴老大抬头看了看天色,估算了一下,点点头,“嗯。”
众人加快脚步,等他们拐过一座低矮的山丘,来到清溪面前时,却都变了脸色。
正是夏汛,清溪的溪水比往常时候来得更湍急一些,但破坏力仍然有限。但此时,一座残破的木桥凄凉地躺清溪之上,明显是被外力摧毁的模样。
吴老大快步走上前,观察了一阵,对着后面跟上来的人说道:“被人毁了。”
说来也奇怪,清溪上的木桥虽然简陋,但也不是随意能够破坏的。那破桥断面完整,周围又没有什么借力的痕迹,毁桥的人倒像个精通桥梁的匠人,一眼就找到了木桥的“致命点”,一举将木桥破坏了。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咽了口唾沫,声音不稳地问:“莫不是,那些人,已经追上来了?”
吴老大眉头皱成一个川字,道:“不可能,吴家这边还没被发现,他们不可能知道我们往潭应这边来了!”
吴老大说完,向前淌进溪水中。
清溪宽不足一丈,水很浅,最深处堪堪才能触到吴老大的膝盖,吴老大走到溪水中央,用力地踩了几脚,这才回到岸上,对其他人说:“河底还算结实,虎头,你带个人回头接应牧老,让他们快点,我们今晚必须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