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琼一下一下转动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道:“殿下稍安勿躁。为今之计,只得一法。”
五皇子问:“什么办法?”
娄琼道:“等。”
“等?”五皇子反应过来这个字的意思,面上怒气又重几分,“便只能干等着?”
娄琼点点头,“陛下御体有恙,更该担心的,应该是三皇子才对。您才是陛下属意的继承人,现下只要安心巩固朝中势力,待到时机稳妥,陛下御诏一布,此事便稳妥了。”
“可是表舅,若是父王来不及下诏,便,便……”五皇子心下仍是不安,他踟蹰着,不敢说出心中所想。
娄琼很快打断道:“若是那样,您作为唯一的亲王,也比三皇子殿下更加名正言顺。”
他轻扣了扣桌面:“这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到时,朝中中立一派便会直接倒向您这一边,扶您登上大宝。”
五皇子咬咬牙思索片刻,终是点点头,“有表舅在,本王安心多了。”
他静了静,终是有些不甘心,抱怨道:“可是那不知……三皇兄根本不把本王放在眼中!今日议事殿中谈论今夏北面大旱的事宜,他更是处处与本王作对,暗讽本王如猪狗……这,表舅,本王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娄琼眼神暗了暗,转动着玉扳指的动作变得又重又缓。
他护着五皇子多年,自是知道自家侄子除了娘家势力,哪哪都不如出身冷宫的三皇子。但如今见他因着区区小事便怒发冲冠的模样,心头还是颇为不喜。
五皇子发怒,娄琼没有第一时间接上话,后头的人却不能让五皇子尴尬着,于是立时便有声音道:“三皇子出身冷宫,自是没个教养!殿下金玉之体,切莫动气!”
五皇子闻言抬头望去,却见是之前一直隐在娄琼身后的娄兴。
五皇子娘家姓娄,是盛朝极为有名的权贵人家,发家历史一直可以追溯到前朝。
五皇子受自己母妃影响,对着娄家人十分爱重。
然而不幸的是,娄家这一辈只出了娄琼这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年过不惑(四十)便登上了吏部尚书的位置,而其他人,却是明显不够看了。
矮个里面挑高个。去年年末,娄兴为避难带着宋涟往云州去了一趟,与云州各方势力,尤其是燕侯府那边打了照面,带回了重要的消息,才终于在五皇子面前露了一回脸。
之后,娄兴便像是开了窍。
他使出浑身解数讨五皇子欢心,竟每每有奇效,短短半年下来,他从一众娄家纨绔子弟中脱颖而出,站到了娄琼背后的位置。
五皇子见是他,隐晦地给了一个鼓励的眼神,“还
是六表兄懂本王!”
娄兴受到鼓励,气势顿时便更足了。
他上前一步,几乎是与娄琼并肩。
“下官知殿下苦闷,亦感同身受,彻夜难眠!”娄兴苦着脸颤着声,真真做足了样子,“辗转间,竟是让下官偶得一法,或可解殿下苦闷。”
“哦?”五皇子来了兴趣,“什么法子?”
娄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近日,下官收到一封从卜州王家寄过来的信件。”
五皇子有些疑惑:“信上写了些什么?”
娄兴自得地清了清嗓子,道:“王逊将军状告燕侯爷有私营结党之嫌,在云厥暗中笼络各大世家,用心险恶。”
“燕侯……燕逍?”五皇子蹙眉。
“正是!”娄兴一揖,“京师中谁人不知燕侯爷与三皇子交好?燕侯爷此番行动,恐怕便是三皇子授意!”
旁边,娄琼略带讥讽地问:“你待如何?”
娄琼并非娄家本家,论起与五皇子的亲缘关系,娄兴是远超过娄琼的。
他眼红娄琼位置良久,今日终于有了表现的机会,自然不愿示弱。
“下官以为,我们可以继续查探下去,找出三皇子与燕侯爷勾结结党的证据,交由圣上定夺!”娄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到时候,必定能如去年一般,就算不能彻底拉下三皇子,也要叫他再自断一臂!”
他话说完,场中却没有他意料中的叫好声。
娄琼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五皇子看着他的模样,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
果然,娄琼看够了好戏,便道:“妙啊!如此一来,京中事态还在僵持,殿下便可在西北,东面和南方再竖徐、燕、严三敌?”
娄兴咬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此次能一次将三皇子和那三家一并拿下,日后殿下也再无顾忌!”
“哼!”娄琼冷哼一声,不想再与娄兴这见识短浅的人言语。
五皇子终于反应过来,怒瞪了一眼娄兴,“荒唐!”
娄兴骇了一跳,“殿,殿下……”
五皇子怒道:“呵,别人不知道当年三皇兄嫁祸燕逍一事,你还能不知道?如今我们只能期望燕逍与三皇兄当真断了干系,哪里还敢主动去招惹燕逍那个祸害?”
娄兴身后,立刻有另一个娄家人附和道:“殿下英明!王家意欲状告燕侯爷,却不直接上书宫中,而是将信寄到殿下府中,定是想要利用殿下与三皇子的嫌隙,打压与三皇子关系亲密的燕侯府。
“若真按照娄兴大人所言,殿下岂不是做了王家的刀,平白惹得一身腥?”
娄兴反应过来,一时白了脸色。他身后,众人的讨论声渐响,都在嘲讽娄兴被王家人蒙骗利用。
五皇子揉了揉眉心,刚想说话,却听闻一清朗的声音道:“殿下,众位大人,卑职以为,娄兴大人并非此意。”
众人抬头向发声者的位置看去,便见一貌若好女的男子排开众人,站了出来。
五皇子看向他,“宋涟?”
宋涟躬身向五皇子深深一揖,“殿下,正如娄兴大人所言,王家这封信来得及时,必能为殿下解忧。”
他本就生得极好,此时茕茕立于灯下,竟比娄琼还平添几分名士的风采。
五皇子对着这些风度可感受不来,但宋涟长得好,他是愿意多看他几眼的。
“此话怎讲?”
娄兴见五皇子注意力被转移,暗舒了一口气,感激地朝自己这个下属看一眼。
宋涟亦安抚地回视一眼娄兴,这才说道:“此
消息在我们手上无用,但落到三皇子手上便不一样了。”
“落到三皇子手上?”五皇子蹙眉,一时无法理解宋涟话中的意思。
宋涟又拱了拱手。
“去年容化大牢一案,三皇子虽侥幸脱身,但依旧元气大伤,折损了大半的势力。”
宋涟没有将这件事说得太明白。
事实上,自从太子不敌三皇子,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之后,朝堂上大部分势力已经暗中投靠到三皇子那边。
以至于自那之后,圣上虽有直接将五皇子立为太子的想法,却屡屡被群臣劝谏,导致五皇子根本进不了东宫。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封了亲王。
三皇子一家独大的局势一直到去年容化银矿一案才有转机。
容化一案牵连甚大,加上圣上有意施为,最后三皇子不得不自断双臂,舍了朝中大半投靠于他的官员,才得以保全自身。娄琼便是在那场大清算之后,才有幸补了吏部尚书这个缺。
也是从那时起,一直不被三皇子放在眼中的五皇子渐渐在朝中站稳了脚跟,有了能与三皇子抗衡的能力。
可以说,如今朝中“三五”对立的僵局,便是自容化一案起。
“容化一事中,燕侯府虽然没有出面相帮,但实则三皇子殿下并无怨怼之意。
“京师中人人都道燕侯爷娶了个商户之女,又扬言此生只得一人,是对权势失了兴致,准备永远留在云厥做个闲散侯爷。
“如此一来,燕侯爷当时不出手相助,在三皇子心中,倒也说得过去。”
宋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留给众人足够的思考时间。
娄琼原本肃着的脸已然变为疑惑,似乎抓到了什么关窍。
半晌后,宋涟又道:“但若是三皇子得知,燕侯爷其实一直在暗中汲汲营营,明明出手相助只是抬手之劳,却故意不愿相帮呢?”
这下不仅是娄琼,便是五皇子和娄兴一流也反应过来了。
宋涟继续道:“三皇子若对燕侯爷还有情义,知晓此事,便会直接与燕侯爷离心,从此失了这一助力。更有甚者,三皇子虽善于隐忍,却最重颜面,此事一处,他必定会积怒于心,甚至乱了心神……”
他拖长了尾音,又对着五皇子一揖,“只要三皇子那边乱了,便是殿下的机会……”
宋涟说完,房中一时又安静了下来。
五皇子其实觉得宋涟所言在理,却不敢拿主意,只先去看娄琼,“表舅……”
娄琼微蹙着眉,看了宋涟一眼,道了一句:“诡道。”
他饱读圣贤书,运筹帷幄,用的是才智和权谋,对着宋涟这种攻心之计的小道很有些看不上。
但他蹙着眉思虑良久,确实没想到其他更好的办法,终于点点头,“或可一试……”
五皇子闻言舒了口气,便直接拍板道:“那此事便交由宋……由六表兄去办吧。”
娄兴骤然被点名,又是委以要任,知晓五皇子已不在意方才之事,一时喜上心头,忙道:“下官定不负殿下所托!”
娄琼肃着脸,安静站在一旁,手中的玉扳指也不转了,只目光幽深地看了一眼宋涟。
——
书房灯熄,众人各自回房。
“哎,方才,多亏了你……”娄兴叹着气,对着跟在身后的宋涟道。
宋涟连忙道:“卑职不敢。”
“呵,有什么敢不敢的?”娄兴回头看他一眼,见他清朗正直的模样,抛开心头一点不喜,又道:“方才若不是你,我免不了又吃一顿挂落。”
宋涟却道:“正是方才大人的一番言语提醒了卑职,卑职才能想出这个办法。能为大人解困,卑职亦深感荣幸。”
“嗯。”娄兴到底是舒服一点了,他从怀中那处王家那封信,“你拿回去吧,之后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
宋涟一愣,随即有些疑惑地将信接过。
娄兴见状,解释道:“信是我两日前在你案上拿的,你且放回去便是。”
宋涟虽然攀上了娄兴,但一个异姓人,在五皇子府中根本不可能担任什么要务。
他日常的职务是处理地方递到府上的信件。这一类信件多是地方世家官员阿谀奉承的信件,无甚意义。
两日前,娄兴偶见宋涟面色严肃地查阅一封信,便留了个心神,趁着后来宋涟离开的当口,翻阅了宋涟案上的书信。
使得宋涟变色的皆是一些禀告北方旱情,请求朝廷快些拨款赈灾的信件。这些人久久得不到朝廷消息,便求到五皇子这边来。
娄兴兴致缺缺之际,偶然翻到了王家的书信。
他被娄琼打压太久,一直想找机会证明自己的才学,蓦然见此信件,喜上心头,不愿任何人分走他的功劳,便偷偷将信藏了,直到今夜才拿出。
却没想到没有思虑周全,功劳没得,却差点惹了祸患。
宋涟闻言,这才恍然大悟,拱手道了一声“是”。
他行在娄兴背后,捻了捻手中尚有余温的信,轻轻勾起唇角。
东斜的月色将他的影子投在路旁的池水中,倒影随池中涟漪圈圈漾开,如鬼如魅。
第81章
之后,娄兴在宋涟的协助下,开始布起了局。
他们查探之下,才发现王家信中大部分内容都属捏造。燕侯府虽确实出手干涉了陈家嫡女的亲事,却反而招了陈家暗中怨恨,何来结党一说。
他们只得动用手头的势力,重又做了一番布置,一来二去竟又耽搁不少时间。
于是,待到三皇子安插在云州的耳目收集到消息,并将写着燕侯府暗地勾结云州其他世家的消息传至京师三皇子府邸时,时间又过了一个多月。
正式夏末热气肆虐,连凉月也无法舒缓的时候,那装载着真真假假消息的密信一路加急,趁着夜色递入三皇子府邸,像清水入墨池,再难寻踪迹。
第二日,五皇子上朝时,便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起身边的三皇子。
三皇子依旧一派倨傲的模样,根本不屑关注身边这个靠着娘家势力的草包皇弟。
但他面容有些僵硬,眼下隐隐有一圈青黑。
五皇子心中暗喜,觉得是昨夜的密信起了效果,便主动招惹道:“皇兄眼下青黑,可是近日未曾休息好?”
三皇子闻言斜觑了他一眼,冷笑一声,“天降异象,酷热难耐,也就是皇弟这样不知民间疾苦的,才能睡上安稳觉了。”
依着礼数,三皇子该称呼五皇子为亲王殿下,但他从来看不起五皇子,又自恃权势滔天,便一直没有改口,只称他为“皇弟”。
现下朝中,也确实没人能因着这点“不合礼数”去斥责于他,五皇子便只能忍了下来。
五皇子被他堵得一噎,怒极反笑,“本王不知民间疾苦?”
他斜眼看了议事殿中的户部尚书,“若不是户部迟迟不肯拨款,这赈灾的银子早就送过去了。到底是本王不知疾苦,还是皇兄有意为难?”
“本王”这两个字,他说得极重,像是在提醒三皇子自己如今比他更为尊贵的身份。
三皇子冷笑一声,没有接话,旁边的户部尚书闻言则哭诉起来。
“亲王殿下有所不知啊,实非老臣不肯松口,只是殿下要求的款项实在太大!再说,老臣也不是全无拨银啊!”户部尚书苦着脸,肥胖的手掌抖着,“此前户部已经拨了二十万两白银过去了!这宫中,军中,西北边防,崖虞水利……哪处不需要用银子?老臣这,这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