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主动来的,还是您邀请来的?”她询。
“我邀请来的。”纳瓦先生笑,“特地邀请他们过来,炫耀你如今在我这里做客。”
先不论真假,光就这句话本身而言,坦诚他虚荣心的同时又在抬举她。励如桑斟酌着问:“方便告知,你们和他们应该算朋友还是敌人?”
“虽然我们三方存在利益纠纷,但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纳瓦先生很懂中国的老话,张嘴就来,稍稍一顿,继续道,“其实是这样,整个泰国的地下市场,基本我们三方瓜分,做的买卖也不仅仅古董文物,古董文物在其中占据很大一块比重。我们三方是对手没错,竞争必然存在,不过也各有所长,万老板他们家,是货源渠道比较多,松帕他们家,是不愁客源,我们家两者兼之,而且自产自销模式已经渐渐发展起来。”
“您真不把我当外人,跟我讲得一清二楚。”励如桑勾唇。古董文物贩子的整个产业链,上游和下游的配合。
纳瓦先生没听出她夹杂其中的嘲讽似的,一如既往圆融:“既然你是我们请来的贵客,自然不是外人。”
曲折的小路明明早就开辟,经无数人穿行,仍旧由两侧坚韧的荒烟蔓草蔓延覆盖,加之励如桑专注于和纳瓦先生的交谈,没怎么留意脚下的路,不小心绊到一块石头。
赵也白第一时间攥住她的小臂。
励如桑道了句谢,转回头来时,就见纳瓦先生的笑容颇具意味。
“方便问一个私人问题吗?”
“不方便。”既然明明白白涉及“私人”,不管他要问什么,都回绝。励如桑不留余地,继续和他的交谈,“您口中的‘自产自销’,就是昨晚让我帮忙鉴定的汝瓷?”
纳瓦先生应声半眯眼:“你和万老板又交谈过?”
励如桑挑眉。一个不小心,是她不谨慎了,没完全弄清楚三方的关系前,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被刨了底。
纳瓦先生的表情很快松弛:“别紧张,我只是确认一下。我们三方一直很关注彼此的动静,许多事情无法做到密不透风,所以万老板和松帕有所察觉其实在我们的预料之中,但他们还没有在我们面前直截了当过。”
励如桑不关心他们三方的纠葛,只问自己想知道的:“佛头也是你们三方都在觊觎?”
“窦冰真是什么也没告诉你。”纳瓦先生意味,目光仍具探究,明显在怀疑她是否装傻,不过紧接着他还是给了她答案,“窦冰和我们三方一直以来都有比较紧密的来往。佛头的消息,最早就是他带给我们三方,而最后他选择和我们合作。”
话至此,纳瓦先生止步。
励如桑则比他要早一步驻足。
呈现在面前的像是一座宫殿遭到毁灭后的废墟,盘根错节的老树从灰败的断壁残垣中伸出虬结的枝干,长满青苔的塔门塌了半边,笔直的石板道两侧是土堆和乱石,通向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塔门,尽头处矗立的,是个古墓,入口上方横卧一尊佛,因为距离远,看不清楚眉眼,可架不住扑面而来的朴拙浑厚之感。
视线遭到阻隔,没能欣赏古墓的全貌,但仅此已足够叫人意外。
纳瓦先生根本没打算为她做介绍,穿过第二扇塔门后,便带着他们朝石板道的左边拐去,更多的土堆入目,两三百米后,开始看到各种废弃的器形。
紧接着是各位忙碌的手艺工人在各木屋之间来来回回穿梭,有人在拉坯,有人在送陶坯进去后边的窑中烧制,有人把刚烧制出炉的陶坯送往下一道工序房中。
木屋四五米开外,则有搭起来两三米高的木棚,分为上下两层,下层堆放化工原料,上层用来给工人们休息,通过架在外面的木梯子爬上爬下。但睡的人并不多,大概因为天气热,反而木棚旁的树被拉了简易吊床,一个个在吊床的晃动中酣然入梦。
显然,这里就是他们仿制古董文物的作坊。
而再隔个两三百米外,还有人在清理的黑漆漆的废墟,貌似就是昨晚火光的源头。
视线没得多停留,便随着纳瓦先生的引路移入前脚刚跨入的木屋中,励如桑凝睛,满目的架子上摆满汝瓷,樽、盘、洗、碗、炉、碟、瓶,全部都有。
纳瓦先生皱了皱眉头,转头用泰语不知跟守卫说了什么,很快有几名工人进来,将两架子满满的汝瓷悉数清出了屋。
“您这是何必。”即便成不了高价文物,作为工艺品,它们也相当有价值。励如桑多少生出惋惜。
纳瓦先生和颜:“最满意的那一件,都能让你们找到瑕疵,这些也就不配再放在这里了。我们想做的不是仿古不是以假乱真,而是,真品。”
“您对艺术很有追求。”因为之前纳瓦先生没计较她的嘲讽,励如桑也就不刻意收敛。即便她嘲人时的语气其实和平常说话别无二样。
纳瓦先生同样没生气,甚至将她的当作真心实意的夸赞,仿佛一瞬变回并不懂中国语言博大精深的内涵,谈起他小时候在中国生活,曾经跟过一位工艺美术大师学手艺,由此深爱上中国文化。
“这是您作为身在泰国的日本人却青睐汝瓷作为仿制对象的一部分原因?”撇开对纳瓦先生的身份背景不谈,励如桑其实挺乐意和他聊聊。
纳瓦先生没否认,但也补充:“不是只青睐汝瓷,我们有很多作品,不过中国的瓷器的确非常受欢迎。”
“不止中国的瓷器受欢迎。”励如桑没忍住纠正,“中国所有的艺术品一直以来都很受欢迎。”
差不多以丝绸之路为缘起,中国的艺术品成为以西方为主的畅销的奢侈品。
纳瓦先生笑:“嗯,泰国也喜欢中国文化。中国的瓷器在泰国是‘白色的金子’。”
励如桑勾起唇角,礼尚往来:“泰国也很不错,高端古董艺术品的交易天堂。”
眼角余光,她发现赵也白也露出一抹笑意。
励如桑索性转过去,维持着笑容和他对视一眼。
接着她继续往后面的几个架子走。
赵也白给她让道时,轻轻碰了其中一个架子,原本放在边缘的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滑下来,他反应很快,接住了。
不过盒子的盖子依旧打开了。
一团小小的不成形的物体,如同虾一般蜷缩,由透明油膏封冻。
励如桑整个头皮发麻,在赵也白动作前,抢先伸手按下盖子,将它丢回架子上。
“抱歉。”毕竟在泰国呆过,赵也白认得,是婴灵小鬼,泰国人信的玩意儿。那不成形的蜷缩体,一般来讲是堕下的婴胎。
励如桑摆摆手,粗略一瞥后边几个架子,停下脚步,调头折返。
古曼童佛牌。
没什么可看的。
纳瓦先生主动做说明:“这是之前留下的,还没有清理库存。以前没开发窑炉做汝瓷的时候,这个地方主要生产泰国‘特产’。”
“这和我貌似没关系?”倒不是害怕,作为一个曾经下过墓葬的人,并不怕神神鬼鬼,不过泰国的这类“特产”,励如桑很不喜欢,“带我来,应该不是为了让我看这个才对。”
“自然不是。惊扰到你,我很抱歉。”纳瓦先生解释,“昨晚临时出了点意外,所以才把真正要给你看的东西先搬进这里。稍安勿躁。”
纳瓦先生带头继续往后面走。
励如桑目不斜视穿过这一排排的婴灵小鬼和佛牌。
一道新的门很快出现。
纳瓦先生明确让其他人都留在门外,只他和励如桑进去。
励如桑尚未反应,赵也白率先出声:“怕是不行。”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担心的?”纳瓦先生笑着摇头,“如果我真要对励小姐不利,何必拖到这时候才动手?而我如果真要对励小姐动手,你也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
赵也白脸上全是不屑和轻藐,语音却能做到含笑:“我有没有作用,她才是最清楚的人。”
励如桑也不愿意独身:“既然您认为多他一个根本起不到作用,那让他继续和我一起进去,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因为里面有不可见人的东西,保密工作您大可放心。”
手背被来自另一个人的熨烫似有若无碰了一下。
励如桑转头。
是赵也白站近过来。熨烫亦出自他的手背。
他歪头,挑了下眉。
励如桑莫名读出一种他似乎在表扬她的意思。
她不禁蹙眉。
什么表情?轮得到他一个做弟弟的来表扬她一个做姐姐的?
“既然你们非要形影不离,那我也不好意思强行拆散。”纳瓦先生的态度非常松弛,一点也不强硬,仿佛刚刚要求赵也白回避,仅仅随口一提。
见状励如桑心底冷笑,意识到他多半还是为了试探她和赵也白的关系究竟有多好。偏偏他这招她不接也得接。即便明知他如此,她也不会放赵也白一个人在门口,对他同样不安全。
“那谢谢您了。”励如桑到底没直接给黑脸。当然,也没笑。
虽然同意赵也白继续跟着,但他自己身边的守卫,纳瓦先生仍旧只留在外面。
取了钥匙,纳瓦先生打开锁头,跨入房中。
励如桑环视一圈目前仅能见到的空空如也,带着赵也白,跟随纳瓦先生绕过屏风。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土味情话小剧场:
为了让安全顾问公司看起来更专业,吕烈山专门订制了一批工作服,分发给大家。
赵也白留了一套在公司,另外一套带回家,和他的军装挂在一起。
励如桑看到两套制服,一套黑,一套军绿,煞是养眼。
赵也白从身后搂住她,说:“问问我喜欢哪套制服。”
励如桑奇怪:“不是应该问我喜欢你穿哪一套?”
赵也白有点强硬:“就照我说的问。”
基于已经习惯了顺着他的毛捋,同时也想看看他究竟玩什么花样,于是励如桑遂他的意:“你喜欢哪套?”
赵也白纠正:“‘你喜欢哪套制服’,要一字不漏。”
励如桑高挑眉:“你喜欢哪套制服?”
没等赵也白开口,励如桑记起来以前听过:“被我制服?”
赵也白:“……”
励如桑转身和他面对面拥着,轻轻捏他的脸:“乖,不会讲情话也别去网络上学,又渣又土还过时。”
赵也白不爽地扒拉下她的手,身子一低,二话不说将她整个人扛起到他肩头,阔步往床上去:“又故意犯我的禁忌,那等会儿就别再喊说要告我‘家暴’。”
……
按照小白的预想,我们重新走一遍剧情:
小白:“你猜我喜欢哪套制服?”
桑姐:“不知道。”
小白:“被你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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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悄悄更新,看完记得按爪爪呀,超过25字评论将掉落红包。嗷嗷嗷,我就是贪心地不仅想你们按爪,还想你们多打几个字。要多爬点积分呀呀呀。
话说,今天写这段的时候,突然想起去年小方被拐卖到非洲后的一些事情。然后我去翻了翻,就有点看入迷,自恋地惊叹:天呐,这是谁写的,怎么这么刺激这么好看咧【羞耻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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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xiaoxiao0221 34个;jjmmworld 2个;麦子妤、小蚊子6666、清醒的冰、34139270 1个;
第34章 晋.江文学
chapter 34
屏风后,正前方方案的展列台上,佛头螺发,小而密的螺髻大半缺裂破碎,眉毛如弯月,鼻翼饱满,闭目含笑,面容安详。
此行的目的,励如桑始终谨记,但没想到纳瓦先生比她预料得干脆,请她来窑炉竟是直接给她看佛头。
距离上一次亲眼见到这尊佛头有多少年了?她没刻意计算过,丢失之后,剩余的也只有曾经大量的图片资料。此时乍然出现在她面前,励如桑呆住。
反而是赵也白的反应比她快,率先上前。
等励如桑恢复镇定,慢一拍靠近,赵也白问她确认:“是那尊丢失的佛头?”
似乎比她还要关心佛头。
励如桑当下一门心思全在佛头上,未察觉他泄露的异常。她没马上回答,绕着佛头三百六十度全面观察。
一时间谁也没吭声,连呼吸仿佛都变得万分轻缓。
励如桑的表情绷得越来越紧。因为一时半刻她无法准确地做出判断。这和昨晚她面对汝瓷时的谦虚不同,这实打实地非她独自一人能力之所及。
半晌过后,励如桑沉默地抬头看纳瓦先生。
纳瓦先生这才不紧不慢说:“这是窦冰秘密交给我的。我虽然万分艰辛拿到了佛头的一张照片,但无从得知它的细节,所以不知道窦冰给我的这个究竟是真是假,请过一些人来鉴定,都束手无策。不知道你什么看法?”
“交给我,多给我点时间。”励如桑不答反问。佛头的具体面貌从未对外公开过,知晓的人屈指可数,面前这个就算它是假的,也不是一般人能轻易造出来的,必然和真佛头紧密相关,所以必然要带走它。
“交给你,我还要得回来吗?”纳瓦先生弯身打量佛头。
“条件?”励如桑直接而干脆,“要我当你们的顾问,协助你们烧出完美的汝瓷?”
纳瓦先生的两撇八字胡翘得比他的表情更为生动:“和聪明人谈生意就是利爽。”
励如桑回敬:“过奖。是您铺垫得足够直白。”
“那你的意愿如何?”纳瓦先生背手踱步,“汝瓷成交之日,就是佛头到你手里之时。”
真够苛刻,不仅得承包造假,还得兜住售后,是笔相当冒险的买卖。励如桑却没多做考虑:“可以。”
赵也白应声望向她,想起自己之前问过她的话。
纳瓦先生笑得十分开心:“这是我截至目前的人生中经历过的最快的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