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箫,你留一下。”余人离去后,江云逸单独唤住了他:“你两回受重伤,这次也要一同去吗?”
少年在大门前停住脚步,朝江云逸施了一礼:“回家主,我伤势无碍。”
“……你们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一个两个都受过伤,一个两个都争着抢着去做任务。”江云逸道:“机会又不是没有,这次错过了下回再上,何必偏偏要抓着现在不放?”
景箫默然不答。
江云逸意识到自己话说多了,这孩子可能认为他在怀疑他的能力,低咳一声:“许多弟子三年都未踏出灵崖山半步,砥砺上进是好事,但也要考虑慎重……”
景箫保持着低头行礼的姿势,脸埋在宽大的袖摆后:“多谢家主关心,但我确实无碍。”
“好,好,是我年纪大了,前怕狼后怕虎,不如你们这些少年人了。”江云逸倒是笑了起来,“不过我得看一看你的伤势。”
他要把脉。
这有些出乎景箫意料,放在平时,他会感念江云逸无微不至的关切,但现在……他刚刚才好不容易将阴气压下……
“怎么?”
景箫缓缓放下手臂,“劳烦家主。”
“什么劳烦不劳烦,为了你们这些孩子我可愁秃了脑袋。”江云逸开了个玩笑,而后将两指搭在他手腕上,闭上双眼。
他开了灵识。
景箫眉间闪过一簇涌动的黑气,一瞬即逝。
他几乎是用上了全力将阴气压进心肺间,喉中立刻涌上一股腥甜。在江云逸这样的宗师面前,哪怕是一星半点的蛛丝马迹,也能让他瞬间警觉。
届时便完了。
上一世他还没完全吸纳这些阴物,由得它们四处游窜,反倒是不易察觉。如今不同,它们臣服于他,以其心头血为食,源源不断地供应修为,早就成了水乳交融的一体。
他修的是歪门邪道!
江云逸眉头一皱,“嗯?”
景箫绷紧了整条胳膊,剑拔弩张地盯着他。
“你痊愈得已经差不多了,是不是有人给你治疗过了?”
景箫愣怔地收回手,莫名其妙地想起那日江衔蝉给自己留下的红罗伞。当时他不以为然地想,她这么弱,区区一点灵力不过杯水车薪,对他根本没有任何帮助。
“是……小师妹。”隐瞒家主没有任何意义,他如实相告:“确实是小师妹帮了我。”
“哦,原来是衔蝉。想来也是,那一脉灵力极为滚烫,除了她的红罗伞,我也想不到其她人了。”江云逸对女儿的懂事感到十分欣慰,语气藏着溺爱,“不过她功夫不到家,使起来总会伤到人,平日里除了挡挡太阳也就没别的用处了,难得这回用对了地方。”
不是因为功夫不到家,是因为那是江寻鹤送给她的生辰贺礼。她恨不得白天黑夜都撑得高高的,好似这把红罗伞是牵引着她与江寻鹤两人的婚礼彩绸。
江云逸自然想不到这一点。
让人送走景箫后,他又唤来了江寻鹤,肃着脸道:“你此番定要小心,更要保护好你的师弟师妹们。”
“父亲放心,我定不会让他们有任何闪失。”
江寻鹤见他虽板着脸,但唇角却残留着一丝笑,便多问了句:“父亲今日好似很高兴?”
江云逸绷住嘴角,“高兴什么?我看你才高兴?!明日便要出发了,莫要麻痹大意!”
“是。”江寻鹤敛容,却站在原地不动。
“……你怎么还不走?”
江寻鹤煞有介事道:“父亲难得如此高兴,没什么话要叮嘱小妹吗?”
“…………”
“小妹今日给父亲长脸了,父亲理应高兴。”
“我高兴什么?她都十四了,是时候该出去历练一番,哪怕这回不答应,下回我也得摁着她脑袋去!不然像她这样,混个魁首的成绩,临阵却畏缩不前,没得给其他弟子树了个懒散投机的‘榜样’!”江云逸越说越气,把气撒在江寻鹤身上:“说来说去,是你这个做大哥的太惯着她了!她发大小姐脾气你不管,她难得懂事一回你却开心得跟娶了老婆似的!你看看你这是哥哥该有的样子吗?!”
“……”江寻鹤摸了摸自己冰封雪塑的面瘫脸,心说自己连笑都没笑,明明是你自己乐得跟喝了十两二锅头。
江云逸告诫他,要严于律己,更要严以待人,要将江衔蝉当做普通弟子一视同仁,在这次任务中不得有任何偏袒举动。
至于她这回破天荒答应下山历练的事,更应以平常心看待。别人的孩子一出生便能喊爸妈,自己的孩子三岁才牙牙学语,这难道是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吗?
训诫足足维持了半个时辰,江寻鹤满头冷汗表示悔改。
结果江云逸第二天便偷偷让人给江衔蝉塞了一堆灵丹异符,一行人马车都走远了,他还站在原地,背着手不知在冥思什么。
“家主,大小姐人都看不到啦,您也回去吧。”管家凑上来:“属下把东西交给大小姐的时候,大小姐看上去都快哭了,她说,一定会活着回来见您,一定不会给您和江门宗丢脸的!”说到此处,还抹了两把眼泪。
“这孩子……说什么不吉利的话。”江云逸眼眶红了,好半晌才颤声道:“寻鹤呢,他走之前怎么说?”
管家知道家主昨日对少主进行了半个时辰的思想教育,对症下药:“少主说,定会谨遵家主您的教诲,秉公无私,一碗水端平,不给大小姐任何援手……”
“我去你的!”还没说完,便被江云逸一脚踹翻:“他当真这么说?你给我把他追回来,我给他抽一顿!臭小子,亲妹妹都不管了?!!”
江寻鹤背后寒意顿起。
锵!
剑光一闪,一根蜘蛛丝软绵绵地飘落下来,干瘪的尸体被踩烂在马蹄下。
“大家小心,出了灵崖山便没有任何结界保护,此处有瘴气,妖物定然也更多。”江寻鹤一抖缰绳:“加快速度,天黑前要走出这片密林。”
弟子们纷纷应声,提速跟上。
天际已经卷起了流霞,归林的倦鸟在头顶盘旋。林子里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雾霭,杂草没了马蹄,半条小道也无,很显然人迹罕至。若不是为了加快速度,他们一行人也不会经过这片密林。
好在淮阳毗邻酆都,过了此处,山脚下的客栈便也不远了。
想到届时便能洗一个热乎乎的澡、吃香喷喷的晚饭,江衔蝉又打起了精神,抬手挥掉总围着自己转圈的小蛾子,忍着大腿根被磨破皮的痛,夹紧马腹想走快一些,未料这马也和她一样骄纵得很,打了个响鼻赌气般站在原地不动了。
她本就落在最后,众人又走得急,一时都没注意到她的窘境。
“…………”
衔蝉气得死命按它脑袋。
喂喂,动一动啊你这混蛋!!
“噗嗤噗嗤——”累死啦老子要休息!!
一人一马在较劲之时,走在最后的景箫慢吞吞经过,好心送来一瞥:“要我搭一把手吗?”
“要要要!”衔蝉求之不得:“景师兄你来得真是太……”
唰——
一道白光闪过,可怜的小马驹霎时被削掉了半条尾巴。
“……及时了。”衔蝉愣愣地补上最后三个字,从头发丝僵到了脚趾。
景箫岿然不动地坐在马上,散漫而又闲适,根本没看清他何时出的手,“无需跟一匹畜生客气,小师妹未免太寡断了。”
“噗嗤噗嗤噗嗤——!!!”哎哟喂痛死老子了这人下手这么狠是魔鬼绝对是魔鬼吧!!
一脸懵逼的衔蝉就这样被发狂的马带跑了。
令人不适的小妖实在太多,沐青鸢袖中的虹练一刻也没闲下,前方的瘴气被搅得七零八落,倒是给众人提供了一片明朗的视野,那一阵阵诡异的压迫感也没那般渗人了。
她趋马上前几步,与江寻鹤并驾,“等一等,小蝉师妹还在后面。”
她知道江云逸父子平日很疼江衔蝉,甚至在试法大会那样重要的场合,江寻鹤也会为了江衔蝉的安危,不惜从捕猎中途退出。
但这回他却并没有时时刻刻注意着她,甚至将她一个人抛在了后面。这实在不像他所为,莫非……兄妹两人吵架了?
沐青鸢甩甩脑袋,迟疑再三,这才上前提醒江寻鹤。
“你是说小妹?”江寻鹤反倒是笑了笑:“放心吧,她没事的。”
话音方落,一只雪白的纸蛾扑扇着翅膀飞来,停落在他肩头,身形虚晃,又变成了一只纸雀,张着细嫩的嘴缘正要禀报,一阵狂风刮过,吹得它在空中翻了三个跟头,等再次飘回江寻鹤掌心的时候,纸雀只剩一口气了:“大小姐……一切安好……”
“……怎么都不像是一切安好吧。”沐青鸢看着方才那阵狂风,喃喃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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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在死亡的边缘反复试探
托景箫的“福”,衔蝉一骑绝尘,一马当先到了山脚的客栈,站在太阳下迷糊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她的魂都要被颠出去了。
偏那家伙厚颜无耻,一脸坦荡地到她跟前慰问:“小师妹还能走路吗?”
衔蝉气呼呼的:“不能!”
“那要我背你吗?”
景箫有些恶劣地开了个玩笑,本以为她会瞪自己一眼,而后蹭蹭蹭到江寻鹤面前边哭边抱怨,未料她瞪完后,立刻从马上解下一只包袱,塞到自己手里,“我太重啦,这个轻一些,师兄帮我把这包袱扛上楼吧!”
他手里陡然一沉,抬头看了眼因常年失修而羸弱陡峭的客栈楼梯,陷入了一阵沉默。
“小妹,不要任性。”江寻鹤回头不痛不痒地斥责一句:“大家都累了,你的东西放在下面没人会偷。”
“不行哪哥哥,这里面都是爹爹给我的东西,珍贵得很,不能离开我半步。”反正她都被贴上任性的标签了,那就顺水行舟继续任性下去,不得不说,她的本性有时候真是帮了大忙。
“景师兄一路上很照顾我,今天帮我驯马的也是他。”衔蝉幸灾乐祸地看了眼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景箫:“想必搬一个包袱也不成问题,是吧景师兄?”
景箫扯出一个笑:“……自然没问题。”
荒郊野岭的客栈条件简陋,每走一步楼梯便“吱呀”呻.吟一声,扶手上积了层厚重的灰。
衔蝉这包袱看着体积大,实则装的都是些轻便玩意,景箫单手拎着上了楼,在她房间前停下脚步。
“你不会还要我进去吧?”
“这就不用了。”衔蝉接过包袱,笑嘻嘻道了声谢,“啪”地关上门,很有安全意识地落了锁。
景箫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直到一盏壁灯耗尽了油,默不作声地熄灭,让这一角陷入了黑暗,他才五味杂陈地移动脚步。
他这几天都在干什么?
陪她玩这种无聊的游戏,很有趣吗?
偏偏,她看上去毫无防备,认真而又幼稚地与他对戏。
景箫眉眼沉了下来,正欲转身离去,门锁一响,江衔蝉的脸又探了出来,塞给他一样东西。
“什么玩意?”他低眼一看,是一只小巧的灵囊,里面装着一张四不像符箓,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大字“一路顺丰”。
“护身符。”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嘴角酒窝一闪即逝:“自己做的,同行的师兄师姐都有份。”
景箫漫不经心地往衣襟里一塞。
一路顺丰……好奇怪的护身符。
客栈虽小,但五脏俱全,后院有两个澡堂。衔蝉在路上碰见了同去的沐青鸢,两人拿着换洗的衣服狭路相逢,各自愣了一下,都给对方让了条道。
短暂的沉默后,衔蝉训练有素地进入了角色,率先跨出步子,一面又跟沐青鸢打了声招呼:“真巧啊,沐师姐也来沐浴吗?”
沐青鸢点了下头,以示寒暄。
她性子沉稳,寡言少语,和江寻鹤在某些方面极为类似,这样两个性.冷淡的人走到一块可以说是人以群分,但到谈情说爱的地步,便有些匪夷所思了。
衔蝉和她一左一右走着,谁都没出声,一股淡淡的尴尬感氤氲而生。
“赶了一天的路,小蝉师妹也很累了吧?”最先开口的竟是沐青鸢,语气略有些不自然。
“是挺累的呢。”衔蝉硬着头皮搭腔:“沐师姐伤势好些了吗?我爹爹给我带了好多药,路上受伤便备着用,我想着自己一人用不完,沐师姐可以拿几瓶过去。”
“多谢小蝉师妹好意,我伤势不成问题。”沐青鸢独来独往,能自己解决的事情绝不麻烦别人,果不其然拒绝了衔蝉的帮助,话锋一转,忽地叮嘱了一句:“这一路危险,小蝉师妹要跟紧大家,千万不要单独行动。”
衔蝉乖乖点了点头,殊不知自己来言不拒的样子落在对方眼里却有些反常。
本来这一句话,应当是江寻鹤叮嘱的。
沐青鸢越俎代庖,一贯任性的江衔蝉却也没有表达任何不满。
原以为兄妹两人生了矛盾,现下看来,江寻鹤始终如一地保护着她,而她也心安理得地接受着明里暗里的保护。
全心全意地依赖对方,全心全意地保护对方,全心全意地相信彼此。
沐青鸢抱着衣服的手臂紧了紧。
“小蝉师妹。”
她忽地停住脚步。夜风带着凉意扫过温暖的躯体,不禁冒出一片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