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箫!景箫!别被那个女人骗了啊!”
“快回来!快回来啊!”
少年的脚步忽然停住。
救我……
他看到阿娘被压在木梁下,浑身浴火,痛苦地朝他伸出手。
“箫儿,阿娘好痛啊,快救阿娘出去……”
阿娘不会喊痛的。
她脸上永远挂着温柔的笑意,哪怕身上伤痕遍布。她会让自己逃跑,但绝不会让自己去救她……
她对谁都温柔,唯独对她自己狠心。
仅仅有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阿娘没有心疼他的痛苦。
景箫的手剧烈颤抖,长刀掉落在地。
“好痛啊,阿娘,别再抽了,好痛啊……”
会喊痛的人是自己。稚嫩的少年趴在地上,额上的汗珠被满屋的大火映得璀璨生辉。
那个温柔似水的女人将尖利的五指插入他后颈,一寸一寸抽出了尖利乌黑的刀刃。
“这把刀,叫错骨……”
仿佛一柄利剑在体内反复刮绞,仿佛五脏六腑皆被油釜滚烹,仿佛布满牙钉的巨刷在背上梳洗而下……
前所未有痛,这具幼嫩的身躯,根本坚持不住。
少年眼中仿佛有一抹油尽灯枯的光,慢慢地,熄灭在暗夜里。
“错骨……亦是我族逆骨……触之,即死……”女人哽咽的声音继续说着:“阿娘来不及陪你到十四岁了,阿娘怕你控制不住自己,残害无辜……拿着这把刀,不要杀人,也不要杀妖,它要斩断的,是心中的恶念……”
“拿着它,快逃,不要回头……”
他浑浑噩噩地从地上爬起,膝盖一软,又趴了回去。
“快逃啊……快一点……”
站不起来,那就用手爬,脸蹭在滚烫粗砺的地面,火辣辣地疼。
他像蜗牛一样爬出一步,伸手去拿刀。
仿佛有千斤重,哐当砸在地面。
手好软,根本拿不动……
“他们人在哪?”脚步声在靠近,“这里吗?”
“是的,是的,你们快去救——啊!”惨叫声,那个村长被杀了吧。
他张开嘴,吸入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狠狠咬住刀刃。
刀刃上的黑色在逐渐褪去,露出雪亮的锋芒。
他用嘴咬着刀,一寸一寸往附近的草垛躲去,爬过的地面,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一边爬,一边无声地哭,眼泪流淌到刀刃,竟被一割为二。
他和阿娘的约定,再也完不成了。
煌煌天地,终于只剩他一个人了。
就只差一步了……绿娆咬了咬唇,咬牙将妖力释放到极致。
可被困在幻术中的少年一动不动地伫立着,温绿娆终于耗尽了耐心,猛地提手刺去。
开什么玩笑,就差这毫厘之际了!她不能像姐姐那样,功亏一篑!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声刺耳的警报在江衔蝉脑中炸响:“钥匙使用期限将至!钥匙使用期限将至!请宿主注意!请宿主注意!”
她怎么不知道这玩意还有使用期限?!她只不过想挑个合适的机会再用啊!
“比起这个,我的攻略目标快死了,你也管一管啊!”衔蝉努力挣扎几下,身上的紫藤花蔓纹丝不动,“能不能给我开个挂?!”
系统:“钥匙使用期限过期,宿主将强制进入回忆。倒计时,三,二……”
“等一等!你们有没有人性?!我现在没空!绝对不行……啊……”
她被强制晕了过去,因而也没有看到,幻妖尖利的指甲,狠狠刺进少年的胸膛,血液涌溅上她手指。
得手了。
绿娆露出一个扭曲的笑,狂喜只持续短短片刻,很快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她戳中的不是内丹,而是一样……硬硬的东西?
一瞬间的震惊,让本就不成熟的幻术出现漏洞。
景箫眼帘一眨,缓缓低头,看到自己衣襟里掉出两样东西。
一个护身符,一根木签。
绣着奇怪字符的护身符破了一个洞,戳成两半的木签便掉了出来。
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他脑中只剩这个想法。
他随手收下护身符,放入衣襟。
他说江衔蝉抽的上上签不算数,赌气捏为两半后,又偷偷回去捡,悄悄藏起来。
“如果一直抽下去的话,总会抽到上上签的吧……”依偎在阿娘怀里的小少年说。
只要活着,一定会遇上好事的吧?
他退后一步,捂住胸口,鲜血从五指间汩汩漏出。
天地失色,山川倒流,仿佛当年那个被别人拿鞋底踩着手,也要紧紧抓住木签的少年,终于触碰到了那团渺小的萤火。
作者有话要说: 划水的男主终于上线,划水的女主……继续划水
然后——
绿绿,你被强化了,快去送!
第46章 无间地狱
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孤注一掷背水而战的幻妖少女也这般想。
重新织出的幻境漏洞百出,绿娆气得浑身战栗,提手再刺,一道白光贴着眼皮划过,瞬间削掉她半条手臂。
血溅三丈,她惨叫一声,飞身退避。
剧痛混杂着狂怒,让她面目狰狞,逐渐露出妖魔之状,十指指甲暴长,像一头被逼至绝境的困兽,严阵以待。
出乎意料的是,那个少年没有动手了结她,而是果断回头,掠至江衔蝉身旁,只探出一丝灵力,紫藤花蔓便纷纷缴械投降,尖叫着逃走。
少女从树上滑了下来,双目轻阖,胸口有微微的起伏,看上去只是睡着了。
景箫摇了摇怀中软绵绵的身躯,“衔蝉!衔蝉?”
身上有花蔓缠绕的勒痕,但并未出血,只是晕了过去,也未曾中毒。
但匪夷所思地,没有任何反应。
他办事素来滴水不漏,几乎在感知自己陷入扭曲幻境的前一刻,便给江衔蝉打上了双生咒印。
紫藤花蔓出于自保的缠绞,对她造不成任何伤害。而这小妖欲夺他内丹,光是维持幻境也已心有余而力不足,不可能空的出手伤她分毫。
景箫半跪着,将她轻放在地。
有一股煞气从他身上溢出,少年将后背赤.裸裸地暴露给劲敌,对近在迟尺的危险一无所觉。
这一处致命的死角,温绿娆看得一清二楚,她紧咬出血的唇角,忽地露出一抹扭曲的笑。
何不让他走火入魔,自取灭亡,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她中毒了。”温绿娆擦去血丝,咧嘴笑了,露出森森白牙:“原本她可以逃走,可不知道为什么,死活抱着你不肯松手,不过她未免也太弱了,这么一点微渺灵力,连我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还妄想与我为敌,就被我一指弹飞,一不小心,就掉到了这片风声鹤唳、来者必死的紫藤花林里……”
少年背影一僵,下颌线条猛然收紧。
他果然中了计,缓缓站起,因方才受了重伤,脚下不稳,仿佛随时随地都能被妖风刮走。
果然啊,这个年纪血气方刚的少年,最受不得激将了。
温绿娆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掌心暗暗聚起妖力,像一只布开华丽陷阱的蜘蛛,等着无头无脑横冲直撞的蚊蝇。
少年身上的煞气,由一开始的丝丝缕缕,变为不可抑制的喷薄而出,巨浪一般澎湃汹涌,仿佛天地摇山振岳的心跳,仿佛九霄摧枯拉朽的擂鼓,排山倒海,雷霆万钧,缓慢但猛烈地砸在心脏上。
温绿娆感觉胸闷,无意识地吐出一口血。
好像有点……不对劲?
她用幻术撑起的结界溃不成军,这个发现让她心慌不已,不由自语:“怎、怎么回事?”
他并不回答,像一道黑漆漆、没有意识的影子。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胸口血洞汩汩流血,正在濡湿衣襟。脚下踩着的地面,出现两个浅浅的小坑。
喘不过气。
温绿娆猛吸一口气,胸口仿佛被塞入尖利的巨物,不能呼吸,牵扯一下便痛不欲生。
她吞了姐姐的内丹,妖力大增,可即便如此,也无法抗衡。
怎么会这样?
是她哪里说的不对吗?
单薄的绿裙少女,不自觉后退。对于未知强大的恐惧,让她身心皆栗,所以,她有点想逃。
这个一闪而逝的想法,很快被她厌恶地掐灭,因为逃走的后果,便是坠入如姐姐们那般万劫不复的深渊。
温绿娆强作镇定,像一只紧紧攀附在稻穗上的秋后蚂蚱,在狂风暴雨中负隅顽抗。她双手一抬,幻术将附近山林中的妖兽悉数招来,乌泱泱宛若一片黑云压在头顶。
“别开玩笑了!你一个人,难道还能生出千百双手来吗?!”她目眦欲裂,五指成爪,少年被遗忘在地的长刀嗡嗡震动,正被她掌心的妖力吸引:“连法器都没了,你还拿什么跟我抗……”
锵!
长刀猛地一震,拔地而起,宛若离弦之箭,一瞬回到他手中,幻妖连影都没碰到。
顷刻天崩地裂,地面像一只巨兽,张开血盆大口,滚滚煞气从无数裂缝中吞吐而出。天地发出尖锐的啸声,无数飞禽走兽从紫藤花林中蜂拥奔逃,好似有厉鬼尖声哭泣,哀嚎不绝。
我族逆骨,触之即死。
这是……“【无间地狱】”
—
……赶紧逃。
温绿娆再无任何留恋,也不敢有任何侥幸,夺路而逃。
脚腕被猛地扯住,地底爬出的恶鬼伸出白骨森森的血爪,把她拖入深不见底的地缝。
“不要啊啊——”她惨叫:“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再也不……”
无数骷髅手爪从地面伸出,抓住她四肢,捂住她口鼻,她动弹不得,指甲根根皆断,拖出十道骇目的血痕。
她呜呜哭喊,模糊不清地嘶喊:“姐姐!姐姐救我啊——只差一步,只要能……只要能啊啊啊——”
她仿佛看到两个姐姐在回头看她,大姐姐容色冷淡,二姐姐横眉怒目。
对不起大姐姐,我怕你走了以后,换我嫁给那残暴的狐狸,所以我出卖了你……
对不起二姐姐,我只是想变得和你一样强,可是我太笨了……
“对不起姐姐!”哭喊声愈来愈弱,恍惚间,她又变成了那个永远只会躲在后面,怯生生连眼也不敢抬的女孩:“救救我啊姐姐!!”
地面的皲裂缓慢合拢,漫山遍野的紫藤花海,夷为平地。
惊天动地的声响,还是没能将江衔蝉惊醒。景箫半跪在她身侧,胸口的血液沿着衣襟滴下。
无论是假扮他阿娘,亦或是不自量力夺他内丹,无疑都精准地踩中了他底线。至于其他……他不希望自己欠其他人太多人情。
他逼仄的内心已经装了太多东西,那样狭隘的地方,像终日晒不到阳光的阴暗小巷,只能任由它爬满苔藓,长满杂草,就连石缝里一株嫩芽,在此处也是奢望。
他揽起她绵软的身子,把她背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先找个地方休息。别说是她,自己也撑到了极限。
云层压得很低,远处青山连绵,两个庞然大物挤出一条蜿蜒的银灰长线,横亘在天际。
这不是他第一次背江衔蝉,但这大约是她头一回不吵不闹不跟他贫嘴,安安静静地趴在肩头,轻飘飘的像随时都能飞起的魂魄。
他背着江衔蝉,便无法去摁住胸口的血洞,一件蓝白间色的鹤氅早被染成了暗红,淌下的血像一条怵目的血带。因为失血过多,连脚步也变得绵软踉跄。
不能停下。
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在天黑前找到落脚的地方。
再走快一些,不能停下,更不能睡着。就像那天晚上,那个咬着刀一寸寸爬到柴垛后的小孩。
一排紧密低矮的农家小屋隐约可见,篱笆里探出几朵天蓝色的喇叭花,朝着来人摇头晃脑。
一条用绳索拴住的狼狗冲他猛吠,景箫轻喘着气,有些迷茫地停下脚步。
他好像迷路了。
因为来时全靠着江衔蝉叽叽喳喳拉着行人问路,他不闻不问地站在一旁,没有注意路线,所以现在迷路了。
篱笆门开着,景箫走了进去。几只啄着黍粒的鸡被他惊起,扑腾着翅膀咕咕飞远。
院子里一个五大三粗的农妇正隔墙和邻居唠嗑,下巴上的肥肉笑得一抖一抖。
“请问,”景箫像所有礼貌乖巧的少年一样,“我们能在这借宿一晚吗?”
“五十两银子。”农妇打量他一眼,似乎见怪不怪,呸一声吐出瓜子皮,熟练地动着嘴皮:“现金,不还价。”
“……”
这附近就是官府的驿站,有时候驿站被官府人占了,路经淮阳的行脚商就只好在这借宿,一来二去,发展成了一道别样的商业线。
必须要在这里留下。他心里想着,无论用什么法子,威逼利诱也好,恐吓动粗也好……
“……现在没有。”他的钱袋在王府,少年瓮声道:“明天再……”
“那可不行哟,你要是跑了咋办?”农妇熟练地抄起扫帚赶人,“快走快走,这里不是收容所……”
“少废话!”耐心耗尽,少年陡然变脸,一拳砸穿她家大门,“给我开门!”
农妇一抖,瓜子“哗啦”一声全洒地上,放下扫帚就往里走,拍着胸膛嘀咕:“这年头,道士怎么比强盗还凶,吓死我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