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凝滞了许久,久到顾承礼终于觉着有些不对,看着阮梦芙红了眼眶,他满是疑惑,又怕阮梦芙是身体又不舒服,忙低声询问:“阿芙,你怎么了,是不是又难受了?”
阮梦芙似从梦中惊醒,她轻轻抬起手擦了一下眼睛,却发现自己眼睛干干的,并没有流泪。她再看向那个少年郎,对方已经低下了头,再不叫人看清他的样貌。
阮梦芙喉咙有些发紧,她也低下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重新带着笑看向顾承礼,“二哥,我无事。”
却有人实在不会看颜色。年明晟冲动上前一步,不顾宫中礼仪大声质问:“凭什么选他?”彼时他也才八岁,并不很能沉着气。见那个方才还觉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此刻跳过他,选了他最厌恶,从不肯开口称长兄的靖安侯府长子,年易安。
“二哥让我选,我自然选合眼缘的。”阮梦芙又歪着头看着顾承礼,面上是一派天真无邪,“二哥,既然你让我选了,那就定下他如何?”
他们表兄妹一场,自小大部分时间都被养在长寿宫中,甚至比双生子都还了解对方脾性。方才他正要开口,阮梦芙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顾承礼便知表妹有其他想法,干脆开了口让她来选。
“孤让你选,自然你想选谁就是谁。”顾承礼自然是百依百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心里头依旧有疑惑,刚刚表妹的表情实在称不上好,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悲伤情绪。不过这会儿不好问,他只好将此压在心底,待有机会再问就是。
年明晟在家中被娇惯着长大,这还是第一回见身份地位都比他高的同龄人,还却被对方问罪,一张脸因为羞恼,涨的通红。过了好一会儿,他记起父亲叮嘱,压下恼意,“臣有一问,您的伴读自该是以学问好坏论之,怎能以眼缘而论?”
这话说的失礼极了,跟着两位主子前来的御前中侍早已不悦,正要上前呵斥其失礼,却见阮梦芙对着他摇了摇头,自个儿向前走了一步,直面年明晟。年明晟比她高上半个头,她却不见一点儿胆怯。
“我二哥三岁就能握笔写字,四岁熟读唐诗宋词,六岁便开始学君子六艺,今年已经学完四书五经,你呢?”她胸有成竹的问道。
顾承礼自小念书极快,教他念书的皆是朝中大儒,无人不夸他一句天分极高。上书房所有学生加起来,念完的书都还没有他一人多。阮梦芙虽不知其他人家子弟读书如何,可她到底重活一世,还算知晓旁人家再如何让孩子念书都不会像她表哥这样,有那么多学识渊博之人来教导。
果不其然,年明晟被她问的哑口无言。便是顾承礼自个儿听见表妹这般夸他,脸上都有些发热。
阮梦芙又看向其余年家子弟,“你们呢?”
众人皆迟疑,后又摇摇头。
“既然如此,你们学问无论高低,此刻便是一样的。”她又开口道。
“所以我选定了他。”阮梦芙走了两步,走到那个少年郎跟前,对着众人大声道。
御前中侍弯下腰,附在顾承礼耳旁低语:“太子爷,年明晟可是靖安侯世子。”
顾承礼摇了摇头,他虽已经开始学习帝王之术,但他心中笃定,阿芙不是胡搅蛮缠,只凭个人喜好做事的孩子。
“殿下,圣人有意安抚靖安侯。”御前中侍不泄气,又出声提醒,着重点名安抚二字。
顾承礼皱了皱眉,但并没有开口。
他不说话,屋中一时又安静下来。
屋外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随即便有人掀了门帘朝屋中来。
“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阿芙。”来人说话中带着亲近慈爱之意。
阮梦芙转过身,一看来人,头戴三龙夺珠金冠,身穿玄色龙袍,面若白玉,不怒自威,可不就是她的皇帝舅舅,他身旁还跟着一位面色并不好看的褐衣男人。阮梦芙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心中冷笑,这位便是靖安侯年平知了。
屋中众人立马跪下请安。
皇帝不在意的抬抬头,“都免礼。”
说完此话,皇帝坐在上首,将儿子和侄女都召到跟前,先是看了一眼儿子,又用扇子拍了拍儿子的手臂,也不知是生气还是高兴。但看向侄女时,眼中分明是开怀欣喜之意,“身子刚好,便跟着你表兄出门胡闹?”
阮梦芙眼眶一热,却没哭,因为这是她重活回来,第一次见舅舅。她狠狠平复了一番心绪,对着皇帝撒娇,“阿芙才没有胡闹。”
“好好好,没胡闹。”
皇帝将她拉至身旁,亲近之意溢于言表。他笑着对坐在下首的靖安侯说道:“朕这小侄女你还未曾见过吧。”
靖安侯脸色已恢复正常,忙拱手称是。
皇帝又看向底下那七八个小子,半是认真半是打趣地问道:“方才是谁合了郡主眼缘,上前一步,让朕瞧瞧,太子伴读是何样貌?”
靖安侯也笑着看向自家子侄,他的心中此刻却是恼怒极了,他同皇帝之间本有默契,此次选伴读,该让他的嫡子,年明晟当选。当皇帝当下言语,却是顺着郡主之意将伴读之位给了旁人。
此刻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那群小子身上,阮梦芙也看了过去,看着那个少年郎默不作声地站出行列,默默的跪在地上给皇帝行礼时,她不知为何,紧紧捏住了腰间系着的白玉环佩。
那个少年郎跪着给皇帝磕了三个头,却并不出声,他磕完头后,跪在那儿,身板挺的笔直。阮梦芙这才发觉,少年郎身上穿着的那件藏青色衣袍有些肥大,一点儿也不合身。时人出门最重颜面,更别提世家豪族,衣裳更是贴身裁制,怎么会穿着这般松垮?只怕是家中对他并不尽心,未曾替他准备出门见客的新衣。
不止是她一人瞧见,皇帝自然也看见了,他轻轻扫了一眼那个少年郎,语气平和的问道:“为何不出声?”
靖安侯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难看起来,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站起身站到少年郎身旁拱手请罪:“皇上,这是臣那不成器的长子,皇上天子龙威,他只怕吓破了胆,还请皇上原谅他殿前失仪。”
这话说的不好听极了,哪家大人会这般直接往孩子身上拦罪名的。
靖安侯话音刚落,却听见身旁跪着的少年郎发出了沙哑如磨砂般的声音,“草民,年易安给皇上请安。”这十个字一字一顿,慢慢从少年郎口中发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处硬挤出来,带着血气。
“嗯,倒不像是爱卿所说的胆子小,是有口疾?”皇帝面色沉稳,叫人看不出他在没在生气。
“正是,他有口疾,只怕当不得郡主厚爱,不能侍奉太子殿下念书了。臣次子倒是口齿伶俐,从小爱念书。”靖安侯顺坡下驴道,这就是要推年明晟出头了。
“阿芙,这可如何是好?”皇帝转过头,看向满脸不高兴的侄女。
阮梦芙看着地上跪着的少年郎,咬了咬牙,“舅舅,阿芙求您了,阿芙就觉着他合眼缘,能好好侍奉二哥念书。”反正她是不会让年明晟成功的。
她也并不是真的什么都不知晓,深宫大院,世家姻亲,便是她不耐烦听,她的贴身掌教女使都会一一教导。她方才听靖安侯一提,忽然想起,靖安侯是有一位嫡长子,乃元妻所出。靖安侯并不喜欢他,所以才会请奏让继妻所出的次子为世子。
她从重活之日开始,除了感受到母亲还未离世,亲人皆平安无事的欣喜,每时每刻也都会想着,要杀了年明晟替自己报仇,要让他也尝尝那深入骸骨的痛楚。
可她的理智逐渐恢复,她如今和年明晟都还不曾相识,她没有理由杀他替自己报仇。而且,就算她向母亲提她重活之事,母亲也一定不会信的。不仅不信,甚至还会罚她抄上半个月的书,让她再不敢提鬼神之说。
上一世,母亲含恨而终前,最希望看到的便是她出嫁,所以她匆忙间定下与年明晟的婚约。
可谁能想到,对她许下海誓山盟的人,口中所说皆是骗人的鬼话。成亲那一日会成为她的死期。她日渐冷静下来,想明白了重活一世最重要的事情,是阻止她母亲的死。
只要母亲能够平安健康的活下去,许多事情都会和从前不同,她再不会因为识人不清而枉送性命。她会做一个孝顺的女儿,让母亲再不为她操心。
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徐徐图之。但她自然还是无法面对年明晟,她是被年明晟亲手所杀,年家的每一个人此刻在她眼中,皆是‘帮凶’。
唯独此刻跪在地上,因她而被卷入这场前程之争的少年郎,她竟会对这人产生一丝丝的愧疚,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她摩挲着手中白玉,想要静下心去想,却是不能。
皇帝似乎叹了一口气,带上了些许的无奈,“既如此,多一个少一个又何妨,便将你这长子也留下做太子伴读便是。”
“至于这口疾,太医院有擅专此病之人,朕会让人替他医治,便不算什么大事。”既然是做太子伴读,身世、五官、学识、体魄等是一样都不能缺的。
皇帝不等靖安侯回答,又接着说道:“就这样定下了,爱卿,你看如何?”
靖安侯脸皮快要绷不住了,他能如何,皇帝既然这般问了,他除了答一声是,其他答案还能说出口吗?
“臣遵旨,臣回去便让人收拾二子之物。”靖安侯咬着牙应下。皇帝这回给太子选伴读,多少人家送了孩子来让太子亲自挑,最多只取一位,他家能有两位当选,这说出来,旁人家只有羡慕的。
皇帝不过是一时兴起来了上书房,见着侄女大好能说能笑了,左右无事,便让靖安侯带着年家子弟退下,牵起侄女的手,顾承礼跟在他身侧,一行人往长寿宫而去。
待皇帝走远,靖安侯这才起身,他神色晦明,看着低头不语的长子良久。他适才有些忘了,为何今日会将长子也带来宫中。
年明晟早就按捺不住,张了口,负气道:“爹!”正是要告状的模样。
靖安侯白了他一眼,“宫中禁地,你还不给我住嘴。”
呵斥住了次子,他淡淡道:“回去再说。”他心中却在思索,让不出众的长子侍奉太子念书,这到底真是那小丫头的主意,还是皇帝借她之口所出?
靖安侯慢慢走在前头思考着皇帝未明之意,未曾瞧见身后的子侄们自动分成了两拨,一拨是长子,一拨是次子和剩下的侄子们,泾渭分明。
年明晟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一言不发的长兄,领着人走在前头,留下长兄一个人走在人群尾巴。
所以他们都不曾看见,那个他们从未放在眼中的少年郎,此刻转身深深凝望了一眼早已经消失在重重宫墙之中的皇帝一行人。少年郎脸色并不好,肌肤带着病态的灰白,唇也是惨白干枯,偏偏那双眼睛,在这一瞬间终于迸出了无限生机。
他勾了勾嘴角,无声之语。
能和你再次相遇,真好。
第3章
七月微风起,风中带着阵阵热浪,沐在其中,让人能够清晰的感受,原来活着的味道,便是这般,带着热气,不见冷意。
阮梦芙闭着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热风,心情终于平复了不少。
不曾想,皇帝这会子便是走在甬道上,都要同她和顾承礼秋后算账。皇帝停下脚步,语气还算是和煦,“说说吧,刚才之事是谁的主意?”
阮梦芙呀了一声,却见顾承礼上前一步认错了,“都是儿臣的错。”
阮梦芙赶紧跟上去,“同二哥没有干系,都是阿芙一人所为。”
“不,是儿臣不喜那靖安侯世子。”
“是我叫二哥别选靖安侯世子的。”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回道,反正就是不能让对方被罚就是了。
皇帝被逗乐了,这两孩子二人倒是会互相出头。不过今日之事,到底俩小孩过于莽撞。皇帝略思索一回,却不想罚外甥女,她刚生过一场大病,如今看着小脸儿都瘦了一大圈,他也不忍心。
他看向顾承礼,淡然道:“阿芙为何夸你那些话,焉知不是你平日里狂妄自大,既如此,每日功课多加十页大字,精心想想你该如何处事。”
阮梦芙心一紧,平日里顾承礼从卯时起床(早上五点)就要早读和晨练,余下时间除了各处请安和用膳,一直到戌时(晚上七点),课程都安排的满满当当,又让他多加一个时辰写字,这岂不是大晚上还要挑灯写字,如何熬得住。
阮梦芙刚要求情,却听顾承礼应了下来,“儿臣牢记父皇教诲。”
“舅舅,这些话都是我说的,和二哥不相干。”阮梦芙不死心,拉住皇帝的手撒娇道。
皇帝却不再多说此事,摸了摸她的额发,领着她走进长寿宫。
刚走进寝殿,便见她母亲也在殿内,正同一位端是雍容华贵的老妇人说话。那位老妇人正满目慈爱的看着阮梦芙,正是阮梦芙外祖母,太后秦氏,她朝前招了招手,“阿芙,快到哀家身边来。”
阮梦芙却上前一步,毫无征兆的跪在太后身前,倒叫旁人吓一跳,入夏后,殿中还不曾铺地毯,跪下去清脆的一声,听着就疼。
“外孙女不孝,劳外祖母忧心了。”她哽咽着说出这句话,其中深意却只有她自己知道。
“这孩子是在做什么,快起来。”太后忙道,便有嬷嬷上前将阮梦芙扶起。
太后将她搂在怀中,“你身子大安了,便是对外祖母的孝顺。”又心疼的检查她的膝盖。阮梦芙忙说她不疼,便见亲娘悄悄瞪了她一眼。
皇帝在旁边打趣儿道:“即知道太后忧心你,今日能出门了不来给太后请安,还跟着阿珣出去淘气。”阿珣便是顾承礼的小名儿了。
太后是不知上书房之时,却直接反驳了回去:“她自幼性子活泼,这些日子关苦了她,让她出去走走又何妨。”
长公主一顿,知太后的心整个都是偏的没法儿,可她是不爱女儿整日里瞎胡闹的,便问道:“皇兄,可是她又闯了什么祸?”
皇帝轻笑一声,“倒不是闯祸。“说着便将上书房之事简略的说了一回。
“不过是阿珣多个伴读罢了。”太后不甚在意,“能叫阿芙相中,这孩子倒是个有福之人。”
长公主叹了口气,瞧瞧,这是一句不好的话都不准旁人说的意思了。她也不好在母亲处管教女儿,自记下此事,等待会儿离了这寝殿再说。
皇帝也点点头,他还有诸多朝事,略坐过一回便起身离开,留下顾承礼在此替他尽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