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即便方才差一点一脚就踏入了鬼门关,这会儿安全了,什么生命之危皆被抛在了脑后,又开始有说有笑。
“阿律,你没事吧?我瞧你脸色不大好。”吴策见他一直不吭声,小声问道。
“我没事,明日杨大人会将差事交还,你记得带人将东西清点仔细,做好交接。”年易安吩咐了一声。
吴策一惊,“今晚可是咱们救了他?他就这样将咱们打发了,再说那本来就是咱们的差事,本就该交还。”
“你们忘记了出京前,都统交待的了?滇西之行,十四军但求无功,只求无过,办好差事回了京便行了。”年易安看着众人,带着些严厉。
“知道知道。”吴策还是有些不服气,到底是消了声儿,但对杨林越发不满。
年易安也没管他,说了一声他进营帐待会儿,起身便走了。
小六看过去,只觉着他面容有些发白,“老大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他,可能和黑衣人打架打输了,心情不好。”吴策看了一眼营帐,解释道。
年易安靠坐着,借着外头透进来的一点火光,拿出了缠着桃色络子的白玉佩,轻轻地摩挲着。
再等等就好了。
边城
阮梦芙端起了茶杯,又轻轻抿了一口,方才问道:“我有个疑问,还请你能替我解答一番。”
阮泽看向她,“你说便是,到了此时,你我二人还有什么话不可说?”
“虽然我十五年来并未见过父亲,但我也听说过他这个人用兵神断,边城这些年十分安定,并不常有战事,但这几年两国边境摩擦不断,这回也是这般,敌国前来挑衅,他亲自去追赶敌军,从而受了伤。”
“难不成这几年敌国总能掌握住边城动向吗?”阮梦芙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咙。
阮泽点点头,“这件事你不问我,我也会告诉你。”
“这几年布防严密,但总有一二处布军被敌军知晓,这事已经困扰军中很长一段时日了。”
阮泽正了正脸色,继续说道:“父亲性格大变,所以我也去寻过什么药会叫人性情大变,只是如今父亲越发昏了头,若再这般下去,我只怕边城会动荡难安。”
说到这儿,阮梦芙犹犹豫豫道:“所以你将我叫来,不光是因为你不想叫柳姨娘待在将军身边,而是因为你怀疑她有可能是敌国细作?”
阮泽赞许道:“我也只是猜测。”
“不光是她,这几年父亲为了她得罪了不少将领,我怀疑将领之中出了有异心之人。只是这两个猜测,我并不能拿准到底是其中哪一个。”
“边城是祖辈花了数十年才奠定下来的安稳,我不想让它毁在父亲手中。”阮泽自嘲一笑。
“他从小教我,领兵打仗不能感情用事,所以要学会处处辩明人心,不被奸人蒙逼。结果自从他遇见了柳姨娘,将她带回将军府之后,这一切渐渐地就变了,等芊芊出生以后,他更是性情大变,动不动就为了柳姨娘母女二人打罚下人,从前那些个服侍了多年的老人,大多数都不在了,便是剩下的,也对柳姨娘惟命是从。”
“这一二年,也不知她是动了什么手脚,能撺掇着父亲起了将她抬为平妻的想法,我不想他最后因为柳姨娘落得个名声尽毁的下场,也不想叫她真的取代了我母亲的位置。”
平妻之事前所未闻,更何况,阮三思如今的正妻,可是长公主,当今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他父亲若不是昏了头,怎么会起了这样的心思。
“柳姨娘进府后的前几年,父亲并没有这般看重他,起码心中还有我母亲,这一两年,他渐渐地就快要昏了头,完全忘记了我母亲。”
他说着说着,心情便有些不好,他是阮三思的长子,从小又是阮三思一手养大,从小见到的皆是阮三思的英明神武,在他心中,他的父亲便是天。谁能想到会因为一个女人,把一切都给改变了。
“那年我收到你的第一封信的时候,刚好是我的乳母因为同柳姨娘争执了两句,而被父亲惩罚,我不忍乳母再受她的折磨,便将她送回了老家颐养天年。”
阮泽说到这儿,伤心往事也解释的差不多了,说起了他和阮梦芙这兄妹身份上来,“其实在你给我写信前,我一直都不喜欢你。”
“彼此彼此。”阮梦芙不甚在意的回道。她回想着,幸好当时边城这边也出了事,不然她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到边城来。、
“不过我怎么都想不到你会提出这么离经叛道的想法来。”阮泽带着些许的好奇,“这么些年,你可有改变过想法?”
“背着自个儿母亲让自个儿父亲签下俩人和离书,这事儿若是说出去,这世上哪儿会有人相信有这般大逆不道之人。”阮泽笑道,这话他到今日想起,都觉着匪夷所思,面前这小姑娘,胆儿也忒大了些,怎么就敢背着长辈,做下这等事。难道她就没想过,这事儿一旦抖落出来,外人知晓了,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不止是名声,她的小命儿还在不在都不一定。
因为和离这件事情,不是只在和离书上签下姓名还有按下手印便行,这世道总归是以孝字为首,连《律书》中都明文写了,若是父母和离,子女理应跟随其父,如若随其母,则需还清父族恩情,杖其一百。《律书》所定,上行天子,下行百姓,无一幸免。
阮泽心中清楚,他对他父亲感情深厚,尚且见他如今受柳姨娘迷惑还不曾割舍下这父子亲情。阮梦芙是长公主一手带大的,母女之情只多不少。二人若是和离,阮梦芙定然不会跟着父亲,而是长公主,那这一百杖刑,就会落在她背上。
阮泽带着几分审视看向他这个‘妹妹,年纪尚小,瘦瘦弱弱,主意却大。
阮梦芙反击道:“那旁人也不会相信,这事儿是他的元妻之子帮着一起做的。毕竟你我二人,本该是两相生厌之人。”
“只是我来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事儿牵扯这许多,哥哥,你可是诓了我。”
阮泽语气平淡,“你放心,等你的事情办妥了,自离去便是,剩下的我自己来。”
“我帮你。”阮梦芙笑了笑。
“我不需要你同情。”阮泽反问道。
阮梦芙笑了笑,并没回答。她自然并不同情阮泽,毕竟有这么个父亲是他自己的事,只是这事儿一旦牵扯到了边城军,那就不止是家事这般简单了,而是国事。她虽然只是个小女子,可受了这么多年皇室庇护,享着荣华富贵,总归是要回报一二。
“这回你假意同柳姨娘交好这事儿做的不错,等到她按捺不住撺掇父亲向你提及平妻之事时,我就能看清军中有哪些被她收买的部下。”阮泽端起茶杯称赞了一回。
“你可有万全之策了?”阮梦芙问他,“别到时候我这边什么事情都铺垫好了,你还掉链子。”
“放心。”
“柯夫人在将士女眷之中想来颇具威名,将军府上的事情,由她传开,最是合适。柯盈盈是我未婚妻,她性子为人直爽,我同她提过,你和柳姨娘交好了,她必定看你不顺眼,倒是宴席之上,她若对你有僭越的地方,还请你原谅。”
阮梦芙将这个名字给记下,“自然不会,只是你连她都算计到了里头,你心中不会难受吗?”
阮泽有些失魂落魄,眉眼之间都带着愧疚,“我这也是没法子了,旁人我不敢全部托付,只有她心中全然信任我,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阮梦芙见他这般,心中忽然想起年易安来,“你事后定要同她好好道歉,你本不该利用她对你的感情的,若她知道你算计了她,心中难免伤心。”
阮泽点点头,“难不成你被喜欢的人这样算计过?”
阮梦芙来边城这许久,终于露出了第一回真心实意的笑来,“我喜欢的人,从来都不会算计我,更不会骗我。”
阮泽被她的笑容晃了眼。
“对了,府上单独送给你吃用的,你一概别用,虽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对父亲下了药,一切还是小心为上。”阮泽算着时辰,此刻他应该赶回军营了,便抓紧时间叮嘱了一句。
“明白,我不会用的。”阮梦芙点点头。等阮泽走后,她低头想了会儿,难不成这世上还真有叫人性情大变的药物?
便是有这样的药物,阮三思难道这么多年都一点儿没察觉到吗?将柳姨娘看做发妻的替身,便是没有用药,他也应该是心甘情愿的。
大概是想的用力了些,她忽然头有些疼,脑子里头闪过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这些片段叫她心生抗拒。
“郡主,你这是怎么了?”白芷见她捂着额头,上头都是汗珠,忙上前去扶着她。
“我没事。”她拿着手中的白娟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闻着上头的香气,那股头疼方才散去。
第二日
“郡主,请帖已经都送去各位将领家中了,明日宴席所用物品,柳姨娘这边也都备下了,林女使这会儿正在去清点。”白芷一五一十将她家郡主交待的差事回复着。
“嗯。”阮梦芙点点头,放下手中的书。
“郡主,这是大管事叫人送来的熏香。”白芷又取出一物,“边城少雨,屋中难免有些干燥叫人上火,大管事说边城各处皆是用此熏香,可凝神静气。”
阮梦芙一顿,“这香找个盒子锁起来,咱们不用这个。”
“奴婢晓得,这儿的东西咱们一概都不能用。”白芷轻笑了一声,拿出个密封的小匣子出来,将这香块放了进去,一丝味道都不曾露出。
“明日,您真要柳姨娘也参加,那岂不是便宜了她?这里头好些个女眷都不喜欢她呢,白白带着她做人情。”白芷嘟囔着。
“若是不叫她也参加,怎么会知道谁是真的不喜欢她呢?”阮梦芙反问了一句,算着时辰,此刻阮三思应该回府了。
她起了身,提起桌上方才送来不久的鸡汤,“走,去书房请安去。”
将军府不算大,到了阮三思的书房外头,有他的亲兵把守着,见到是她来了,也不曾放行。
“将军正在办公,郡主有何事可由卑职前为代传。”
阮梦芙示意白芷将手中的汤,“我是来给父亲送汤的,自然要亲自送到他手上才是,你还不让开?”
那亲兵不为所动,阮梦芙脸一冷,“怎么,我的话没用?”
亲兵依旧不为所动。
不远处,有人走来,“郡主,您这是?”
正是柳姨娘,她也让人提着汤,看来也是打算送汤来的。
“我来给父亲送汤,这些人拦着我。”阮梦芙冷淡着一张脸,也不正眼看柳姨娘。
柳姨娘毫不介意,“郡主随亲身一同进去吧。”柳姨娘面带微笑看向那亲兵,“吴三还不让开。”
亲兵这才让开路。
柳姨娘温温柔柔的敲了几下房门,里头唤了进。
阮三思抬起头来,“你怎么来了?”语气不耐,显然是冲着阮梦芙说的。
阮梦芙有些委屈,撇撇嘴。柳姨娘忙在一旁缓和气氛,“郡主是来给您送汤的。”说着话间,她握住了阮三思的手,“将军,郡主一片孝心,便是妾身瞧着也感动了。”
阮三思的表情这才缓和了些,“既如此,汤放下就回去,我还有公务在身,书房重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将军,您先喝汤,公务晚些时候再处置也是一样的。“柳姨娘又劝道。
阮三思果真很听她的话,此刻放下了手中的文书,任由她取出阮梦芙带来的汤水呈上。
阮梦芙表情微缓,此刻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书房,书房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女子穿着一身绛紫色衣裙,挽着天仙髻,此刻正低头绣花,面容恬静温婉,叫人一看着便觉着作画之人对画中人带着极其深厚的感情。
“你在看什么?“阮三思见她盯着墙壁,面露不虞。
“没什么,只是瞧着这画中人有几分面熟。”阮梦芙答道,想来图上所画之人便是阮泽的亲生母亲了,能数年如一日的挂在此处,阮三思对她果真情真意挚。
“行了,你们都出去吧。”阮三思重重的放下手中的汤碗,连柳姨娘都不留了,直接将二人赶出了书房。
阮梦芙瞥了一眼柳姨娘,见她眉眼似有怒气,却没有理会,只说:“方才之事,多谢姨娘了。”
柳姨娘这才回过神来,“妾身应该的,郡主不必客气。”
阮梦芙朝前走了两步,“我方才瞧着那画中人同姨娘倒是有几分相似,难不成是父亲为你所作?”
“看来姨娘没有说错,父亲心中十分看重你。”
“我还要准备明日宴席之事,就不和姨娘说闲话了。”阮梦芙微微点了点头,方才领着人离开,留下柳姨娘一个人站在原地,表情患得患失。
“姨娘,您怎么这是?”身旁婆子见她不动,轻轻问道。
柳姨娘张了张嘴,“没什么,我们也回去吧。”墙上的那幅画自然不是她,这么多年了,将军从不曾拿笔为她画过像。画中之人,是她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叫她跟着沾了光在将军眼中留下身影的女人。
一大早,柳姨娘便坐在阮梦芙身侧,一一介绍着来参加宴席的女眷们,进来一位便介绍一位。
“这位是柯奇柯副将的夫人,和他们二人的独女,柯盈盈。”
“这位是刘城刘副将的夫人。”
“这位是……”
阮梦芙只管坐在主座上,等人同她行礼,她便简单说上两句。
或许是她同柳姨娘相处还算和睦,不少人脸上都带着些差异的情绪。
柯夫人落座于下首,柯奇乃阮三思麾下第一亲信,两家来往也亲密。也以她为首同阮梦芙叙话,她起了身,微微低下头,“本来臣妇等人前来给郡主请安,倒累的郡主设宴款待,是臣妇们不是了。”
“柯夫人不必多礼,您是长辈,本就该由我这晚辈的上门请安才是,只是我刚来边城,还不熟悉这边的环境,所以今日请大家来相见相见。”阮梦芙回答的十分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