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胆小,和两个阿姊玩不到一块去。只能眼见着满月和弦月的关系越来越好。
“明月你是这样看待‘火焰’的?”弦月问。
明月看着面前的灯烛,思考了一会,回答:“危险……唔,耀眼。”
“火焰自然是危险的,它能够吞噬一切。而它只要在燃烧时才能存在。换而言之,火焰其实并不知对错是非,它燃烧只是为了延续自己的存在而已。明月,若你有胆子将手伸进火焰之中,就像这样——”弦月抬手,将纤细的指尖放在了灯烛的焰心。
在明月的惊呼声中,她继续说道:“你就会知道,火焰的内部其实是冷的。但它是如此明亮,靠着吞噬而耀眼。”
明月那年还小,晕晕乎乎的听着弦月这番话,并不能理解。
“我的意思是,满月是生来适合做皇后的人,你不用担心她,也不要觉得她错了。你将一枚火星抛在草地上,要么火星会熄灭,要么它会点燃四周。可如果火星是落在烛台上,那么它就能长久的燃烧下去,发挥最大的用处。”
明月撇嘴,“我还是不懂啊。弦月你总这样,说一些弯弯绕绕的话,打各种奇奇怪怪的比喻。父亲都说你不像个孩子,像个老人。”
弦月无可奈何的笑笑,“总之你信我就是了。”
明月当然是信她的,她也相信满月。因为……没有因为,她们姊妹三人的感情很好,不需要怀疑什么。
的确,若真要论起来,确实是满月和弦月的感情较好,但不能说明月就与两个阿姊生分了。她们毕竟是一块长大的姊妹。满月虽然性情乖戾,心思难以猜测,但她会在明月有麻烦时护着这个妹妹,愿意把最好的点心、最漂亮的珠宝和最华美的丝绸都送给她,只要是妹妹想要的,她都会给;弦月也对明月很好,她是姊妹三人中最聪明的,从小到大,明月无论遇上了怎样的困难,她都会耐心的为妹妹解惑,她能告诉明月很多有趣的事情,乐意带她去见识各种各样的风景。
明月记得年幼的时候,父亲忙于公务,母亲体弱,经常被送去外地养病。褚家宅院中,除了仆役之外就只有她们互相陪伴。
幼时明月害怕打雷——倒也不是胆子小,她只是在雷雨交加的夜里莫名的便觉得委屈,非要用哭声宣泄些什么。
侍女们都被她惊动,可她就是哭个不停,怎么也哄不好。最后弦月来了,她抱住她,然后带着她去了满月那儿。
彼时的满月已经不再是个小孩子了,看着比她们高出一大截的长姊,明月的心中安定了下来。
“怎么了?”那双明熠的眸子划过脸上还带着泪痕的明月,又落在弦月身上。
“打雷了,害怕。”弦月用几乎没有多少情绪起伏的声音说道。
很难想象弦月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怕雷,毫无疑问她是在顾忌明月的面子。
“那进来吧。”那晚她们姊妹三人睡在了一床被褥里,手挨着手,脚碰着脚。
明月还记得,从前姊妹三人无论哪个不小心惹恼了父母挨罚受训,另外两个都会为那个求情。
就比如说满月吧……那时候满月是最不讨父母欢心的女儿。这不是她乖不乖巧的问题,而是、而是满月这个人的行为有时候的确让人难以接受。
满月十三岁那年上巳,她出门祓禊,在河边遇上登徒子出言轻薄。满月于是设计诱使那人落水,险些杀了那个人。
得知这件事情后,她们的父亲大怒。
诚然那登徒子有罪,但也罪不至死。十三岁的少年人大多还保持着孩童的天真,可满月却不一样。更可怕的是,满月杀死那人并不是因为愤怒,事实上她从头到尾都冷静至极,她杀人只是因为她认为这样孟浪轻浮的人不配活着。
满月被罚跪在庭前。褚淮当然不能真的因为自己的女儿几乎差点杀了人就将她送去廷尉那。罚跪是他能对女儿做出的最大的惩罚。
“我让人教你仁义礼仪、教你纲常法度,可你的性情却依旧暴戾。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当你不懂事,可你已经十三岁,却还是如此行事,你——”
任父亲说什么,满月都一言不发,死也不肯认错。
她跪了很久。
最后弦月陪着她一起跪,当时年纪还小的明月也跟着跪。
褚淮无法,只得饶恕了明月。
事后问弦月,为何要为阿姊做到如此地步。
弦月回答,父亲难道还能让阿姊一直跪着不成?我跟着一起跪,也好给父亲一个台阶下。
明月的回答则是,不许欺负阿姊。
她还是个小孩子,满心想着的都是要如何满月和弦月。
类似的三姊妹一同罚跪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之前也说过了,满月和弦月都是爱胡闹的性子,年少轻狂时难免不惹出一堆的是非。褚淮狠不下心来打女儿,卫夫人又时常在养病没时间管教她们,于是就只能让她们跪。
明月并没有跟着阿姊们一块胡闹,但罚跪的时候她也跟着一块跪。褚淮对此啼笑皆非,明月偏还觉得自己光荣,与阿姊们同甘共苦。
“就是阿姊们不讲义气,都不带着我玩。”随着岁月的推移,明月的胆子也大了不少,于是开始抱怨阿姊们去哪都不带着她。
“你还是留在家中较好。”弦月笑着说:“父亲有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女儿就够了。我和满月出去闯,你好好留在他老人家身边。”
这句话明明是玩笑的语气,可是不知怎的,明月竟听出了几分不祥的征兆。
后来,果然留在褚淮身边的,只剩下了她一人。
明月十六岁那年,弦月也离开了家。
她与满月不同,她不是在月夜带着狡黠放肆的笑容远去的,她身上没有满月那种冲破了束缚的洒脱,弦月走的时候,担负着沉重的担子,目光都一改往日的温柔,肃然冰冷。
“弦月,不要去!”在她离开家门之前,明月追上了她,这抓住了她的手,“他们都说凉州很危险。”
“父亲需要一个人帮助他整顿边防,那个只能是我。”弦月摇头。
这时的弦月一身男装——她从十三岁开始就几乎不再穿女孩的衣裳了,明月都快忘了自己的“二姊”从前是什么模样了。
明月想要挽留她,可是她的眼神那样坚定,让明月想起了好几年前,满月离开的时候。
她的阿姊们都要走了,一个接一个,带着自己的抱负、不甘与祈愿,走上了一条无论如何也不愿回头的路。
她想起弦月曾经说过,满月如火,那么弦月自己呢?她又是什么?
弦月是刀、是剑,是一切锋利的事物。她有自己的鞘,平日里不曾展露光华,可哪有刀剑不渴望去战斗的呢?她悄悄的打磨了自己十余年,为的就是出鞘之时。
“我走了。”她终是转身而去。
就好像小时候一样,满月和弦月走出了褚家大门,去四处闯荡,而最乖巧的妹妹留在家中,代替她们守护父母身边。
这样的安排,是否有些不公呢,阿姊?
回头看看我呀,阿姊。
为何要走得那么快?
她眼见着她们离开,却没有能力追上她们。
她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她唯有按照阿姊们的叮嘱,好好的守在父亲的身边。
她随父亲一同来到了琅琊。她看着自己的父亲虎落平阳,在琅琊举步维艰。
父女俩那时住在一座不大的庭院内,身边的仆役也没有几个。明月总算学会了照顾人。她试着亲自下厨,为自己的父亲准备吃食,然后坐在桌边等,一直等到夜半三更。
褚淮回来的时间一般都很晚。来到琅琊后,诸事不顺,他们父女俩甚至遇上了几次危险,差点送命。
这样的日子,与在洛阳时有天壤之别。她写信给弦月抱怨,弦月回信告诉她——世上本无恒常之事。
“我听说琅琊上官氏,乃是齐地势力最大的家族。”她对褚淮说。
褚淮有些意外,他记得自己最小的女儿对政事一向不上心。
“父亲何不假意低头,暂时屈服上官?”
“你觉得他们会相信我的低头?”
“那父亲将我嫁给上官家吧。”她说。
世上本无恒常之事,她也是时候站起来,去做些什么了。
就这样,她嫁给了上官氏的公子。婚后夫妻倒也算是举案齐眉,相夫、教子、周旋于偌大的家族之间,默默关注着洛阳的局势,这便是她的生活。
再后来,弦月死去。
再后来,琅琊郡地覆天翻,她的夫族一夜之间土崩瓦解。
她孤身入京,却被自己最信任的长姊狠狠捅了一刀。
她从褚家最受宠爱的小女儿,变成了世人口中不孝不义的寡情女。
很多年后,她再回到洛阳,故人俱往矣。
世上本无恒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