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想这个表妹也是命苦之人, 她好歹还有个母亲,可是表妹连母亲都没有。意识到这点后,新阳便自觉的担负起了阿姊的职责,对褚谧君照顾有加。
作为公主,新阳的日子实在是……太过无聊了。
皇宫里没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姊妹,她无论是做什么,都是孤单一人。褚谧君虽然话少,但有她在身边,新阳至少不会觉得自己像是被抛弃了一般寂寞。
说来好笑,她堂堂公主,竟然时常会有种自己被所有人遗弃一般的孤独感。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偶尔身处于椒房殿华丽的宫室之内,她会感到寒冷,眨一眨眼睛,总觉得下一刻眼前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皇宫有多大,年幼时的新阳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曾经在某个清晨从椒房殿出发,往前方一直走,走到正午太阳高悬之时,都还未触到皇宫的尽头。一座座的宫阙迷花了她的眼睛,最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哪里。
还是个孩童的新阳忍不住大哭了起来。
最后是住在这附近的一个妃子救了她。她将新阳请进了自己的宫殿里,给她吃了点心。这是一位居住掖庭之中,位分不高的美人。
她的父亲有很多位美人,这些美人就如同春天的花朵,永远也没有办法数清,一朵凋谢之后还会有下一朵。新阳在面对着这个陌生的女人时,是有些害怕的,可这个女人恭敬的态度很快让她回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她是皇后的女儿,在掖庭之中,没有什么是值得她畏惧的。
女人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当时新阳是怎么回答她的?
不记得了,小孩子总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胡闹的理由。她之所以离开椒房殿,开始这样一场“远足”,或许是因为她又在母亲那里受到了委屈,或许是年幼的他想故意制造一起失踪,好让褚亭担心她。
那位美人安抚了她,并将她送回到了褚亭的身边。
新阳很感激她,虽然她年纪很小,但也知道受人恩惠是要偿还的。
然而新阳再也没有见过这位美人。
她死了,因为在某次宴席上不慎冲撞了褚亭,于是被押入了暴室,没能活着出来。
知道消息的时候,新阳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她不敢哭。
身边的侍女都告诉她,这就是命。谁让那个美人地位不如褚亭,活该被杀。
从女官们轻蔑的神态中,新阳明白了,这个世界原来一点也不美好。
皇后身边的女官赵莞见她躲在角落里伤心,便过来安慰她。她冷冷的将后者推开,心里想的是——出身果然很重要,因为她是皇后的女儿,所以她可以在皇宫内安享富贵;而出身不好的人,比如说这位叫赵莞的,就只能进宫为奴为婢,辛苦一生混到了女官的位子上,还是得卑躬屈膝的来哄她一个孩子。
她将这个想法说给表妹听,褚谧君的年纪比她还小,似懂非懂的点头,然后说:“表姊你的身份已经够高贵了,你不需要害怕。”想了想又说:“何况也不一定孱弱的就活不下去。这世上既有凶猛的老虎,也有温顺的兔子,狮子再怎么厉害,也不见得兔子就没有容身之所。”
新阳没和褚谧君争辩。她是阿姊,做阿姊的让着妹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五岁大的褚谧君白净可爱,是个看着就让人喜欢的孩子,新阳也不例外。因此她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褚谧君低头专注的看着给幼儿开蒙的书卷,新阳就兴致勃勃的命人找来了梳篦,亲自为表妹打理那头光顺的长发,最后还将自己从外头摘来的花全都戴在了小谧君的发髻上。
褚谧君安静的任表姊折腾,只安静的做自己的事。等到表姊走后,她再命下人将她头上的牡丹、芍药、蔷薇摘下,插在一旁的花瓶中。
这对姊妹的相处模式一贯如此。
做妹妹的心中有自己的想法,但是不想说出口,做阿姊的则认为妹妹的想法一定会和她一样,只是现在她年纪还小,不能完全领悟她的意思。
*
新春,各地的诸侯进京朝见。
数百人整齐划一的跪倒在皇帝脚下,钟鼓礼乐声响起,气势恢宏悠扬。
八岁的新阳藏在角落里悄悄看着,心中忽然感到一种震撼——这便是皇权,这便是天子威严。这世上每年会有数不清的女孩出世,她何其有幸,竟能生于帝王家。
来朝见的诸侯中有几个还是孩子,朝会结束后是一场盛大的宴席,每年都会有与新阳年纪相仿的诸侯被带到她的面前,同她作伴。
新阳从小就被教导要如何待人接物,即便她心里其实并不待见这几个孩子,她也能做到与他们宾主尽欢。
唯独有个孩子是例外,他孤独的坐在角落之中,不和任何人说话,像是一只胆小的兔子。
新阳不喜欢这样的孩子,畏畏缩缩,让人厌烦。
坐在她左手边的另一个孩子敏锐的看穿了她的想法,主动站出来为那个胆小的孩子解释道:“这是夷安侯,故北海王的小儿子。”
“北海王怎么了?”
“北海国王位交替时,发生了夺嫡之祸,这孩子被牵连其中,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身处帝都的新阳总算想起了这桩发生在遥远齐地的大事。她看了眼这个为夷安侯说话的孩子,问:“你是谁?”
那个小小年纪,却已有君子儒雅之风的孩子朝新阳一揖,回答:“在下济南王凇。”
“倒是个不错的兄长。”她朝济南王颔首。
但看向夷安侯时,心中那股不悦还是怎么也没办法止住。
她不喜欢夷安侯,这孩子、这孩子畏畏缩缩的样子让她想到了……她自己。
被母亲责骂后的自己、期待着父亲重视的自己、失去了所珍视之人的自己——就是如夷安侯一样,缩在角落里战战兢兢的发抖。
她将夷安侯唤来了自己面前,告诉他:“你是堂堂大宣的夷安侯,怎可摆出一副如此怯懦的模样,让你的姓氏蒙羞。”
比新阳还要小几岁的夷安侯那年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在公主的威严面前,他几乎就要哭出来,“可我害怕。”
“你怕什么?”新阳的语气愈发严厉。
夷安侯红了眼眶。
他的父亲死了,兄长们抢夺王位,他成了狼狈的丧家之犬,过往所拥有的一切都被毁灭,这让他如何能够以平静从容的气度面对新阳。
新阳叹了口气,她将案上盛着糕点的瓷盘端到了夷安侯面前。
夷安侯下意识的伸手要却接,可新阳却又将盘子端走,问:“这口吃的是我赏你的,若我愿意给你,你自当诚惶诚恐的接着,若我不愿意给,你该如何?”
年幼的夷安侯惴惴不安的望着新阳。
“笨。”新阳骂道。
要么从她手里抢,要么在她耳边求。作为孩子的夷安侯迟早都要懂得在这个世上生存的法则。
夷安侯呆呆的看着新阳,不敢动,也不敢说话。也不知道他是否理解了新阳话语中的深意。
济南王在不远处,关切的望着自己的堂弟,但又畏惧于公主的权威,迟迟不敢开口。
彼时这三人都是稚龄的孩童,以孱弱的孩童之身,处在这个王朝至高的位子之上。他们未来都将影响洛阳的时局,可那时他们都还对未来一无所知。
这三人同时陷入沉默,殿内其余的人意识到这点后,也渐渐的不敢再说话。
然而在一片寂静之中,唯有一个孩子开口道:“公主举着那盘子不累么?若想吃什么,让婢女动手帮忙不就好了?”
说这话的是个容貌秀丽、服饰却寒酸的孩子,新阳认得他,他是她伯父清河王的儿子。
清河王在宗室中是什么样的地位,哪怕是殿内这些孩童都一清二楚。
他们都还只是孩子,却已学会了成年人的法则,有意无意的排斥清河王的那个儿子。但那孩子却好像浑然不在意这些,一个人坐在清静的角落中,案前堆满了各色点心瓜果——就好像他来皇宫一趟,只是为了吃东西似的。
就连与新阳说话时,他的目光也越过了高高在上的公主,落在了新阳手里的糕点上。
新阳也不知这孩子是天真还是愚蠢,她不重不轻的放下手中的盘子,板起了面孔。殿内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公主发怒了。
那孩子看了新阳一眼。
他的眸子生得很漂亮,宛如西域进贡来的琉璃珠。
琉璃珠子是不会有感情的,那双眼睛中也没有丝毫情绪,反倒透着一股漠视尊卑的冰冷。他就这样轻描淡写的看了眼新阳,然后继续去做他自己的事。
新阳没有当场发作。她是公主自然需维持她的仪态。事后她一状告到了母亲那里。
褚亭懒懒散散听了,没有任何表示。
她一贯是这样,对于女儿的一切都不上心。年幼的新阳看着母亲倦漠的脸,悄悄掐紧了拳头。原本她也不是很委屈,但褚亭的态度让她伤心,恨不得马上大哭一场。
坐在褚亭身边的褚谧君打破了这份令人难堪的沉默,她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清河王的那个儿子,很有趣。”
“我是你的表姊,你竟然不帮着我说话。”新阳佯嗔。
“那位夷安侯似乎很可怜,但我不喜欢他。”
“我也不喜欢他,可他既然是我的同族兄弟,我就得帮着他。”
“他做坏事你也帮么?”
“谧君就是在嫉妒他么?他是我的弟弟,但你也是我表妹啊。”
“济南王应该是个好人,还是那种很照顾兄弟的好人。”小小年纪的褚谧君一本正经的继续点评。
“我也很照顾你。”新阳说。
“总爱照顾别人,自己会很累吧。”
“唔,说来也是。”
“但我还是喜欢清河王的儿子。”褚谧君的眼中有雀跃的光芒,那时对于同龄人的向往,她还不知道“喜欢”一词代表的是何种涵义,只是凭着孩童的天真将这句话自然而然的说出了口。
新阳被她气得瞪眼,最后却又无可奈何的揉了揉孩子柔软的头发。
那时她们姊妹之间还没有龃龉,那时她们说过的话,都成为了日后必将应验的谶语。
所谓命运,在很早的时候就定下了。
第188章 番外:褚家三姊妹 ...
永懋元年, 褚淮被贬出京, 前往齐地琅琊为官, 治理水患。
褚家最小的女儿明月这年十七岁,跟随父亲一同去了齐地。
褚淮原本是不打算带上她了,奈何明月坚持要跟随父亲,“母亲体弱, 得留在洛阳休养,我在父亲身边,也好替母亲照顾您。”
“你能照顾我什么?”褚淮对这个女儿的能力表示怀疑。
明月……明月还真是无言以对。因为仔细想想,她好像的确不擅长照顾人。
从小到大,她一直是家中最受宠爱的那一个。褚淮夫妇对女儿们的管教并不算严厉,年纪最小的明月更是一生下来就应有尽有,全然不知烦恼为何物。
在松懈环境下成长的明月, 很多事情都不擅长。但少年时的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反正父母会一直庇护着她的——那时她如是想道。
后来她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世事无常, 谁能够永远护着她呢?被娇宠着长大的孩子,注定是无法走得太远的。
但仔细想想, 这并不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褚淮夫妇也有一定的责任,他们在养育三个女儿时,给予的期待太少。这也就让明月有了一种自己什么也不需要做的错觉。
穷人家的女儿需从小学习蚕桑纺织,这样才能觅得一个好夫家;富贵人家的闺秀更得精通诗书, 以便日后能够相夫教子。
而褚家的女儿不一样。褚相权势最盛的时候,京中权贵争相登门求娶,她们姊妹三人根本无需担心嫁娶之事。她的父亲也不希望她们嫁入那些世家大族, 一则是担心世家规矩森严她们会受委屈,二则是因为他与世家政见不同,他想要的不是以女儿作为纽带,以姻亲联络世族,而是铲除他们。
“你们姊妹三人,今后若是要出嫁,只需要凭着自己的心意来选就好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希望你们能够嫁入平凡人家。”褚淮是这样对三个女儿说的。
但是后来,他的长女褚亭却成为了皇后。
一开始的时候,褚相并不打算将满月送入宫中。诚然满月艳冠京都,是做皇后的最好人选,但这毕竟是他的女儿,他自然不舍的。那时皇帝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他的想法是从杨家选一位听话乖巧的女孩进宫,再让那个女孩母仪天下。
可皇帝偏生在某次宫宴之中见到了褚亭。
那年皇帝也还年少,对褚亭一见倾心。那时他还不曾想到他与她将会成为怨偶——或者说他其实心中隐约有过猜测,但是对美色的追求终究是压过了理智。
皇帝的倾慕让本就不甘平庸的满月意识到了一条新的出路。于是她在十九岁那年离开了褚家,借宣城公主的门路进宫来到了皇帝身边,先封贵人,再册皇后。
满月离开家门那天,明月见到了她。那晚她睡不着觉,推开窗子,便看见自己的长姊走在月光之下,脚步轻盈翩跹,美得如同仙人。她轻手轻脚的穿过长廊,身形没入黑暗之中。
“满月!”明月忍不住开口唤了她一声。
“呀,还没睡呢?”她回头,似笑非笑。
“你要去哪里?”明月不知为何有些慌张,就好像满月这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似的。
满月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笑着离开,一句话也没留给她。
在黑暗之中,明月只看清了长姊那双含着笑的眼睛,那双眼睛明亮得如同有火焰在燃烧。
“满月本就是如同火一般的人。”弦月给长姊下过这样的评价。
“为什么这么说?”明月不解。
虽然她们三人同父同母,一起长大,但比起她来说,弦月更了解满月。
幼时明月还一度为此而生气了一阵,满月和弦月关系好,她便觉得自己被两个阿姊联合起来排斥了。
但是后来她便发现,自己与这两个人确实玩不到一块去。满月和弦月都有些疯疯癫癫的,喜欢女扮男装满洛阳四处乱窜,时常惹是生非。到后来甚至连男装也不穿了,直接以女孩的形象出现于众人面前,还振振有词——这世上有阴便有阳,有男即有女,凭什么男子可以自由行在抛头露面,女儿却要小心翼翼的缩在屋中不敢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