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谧君听着表妹略带些自得与落寞的话语,笑了笑,“若没有便没有吧,阿念,关心你的人还有很多呢。”
“这话倒没错。”阿念说:“何况比起嫁人,我还有更多的事情想要做。”
“你真想学你的父亲那样,做一名方士么?”
“方士倒不至于,我对哄骗权贵没什么兴趣。我只是觉得,这世上还有许多我不明白的事情,比如说人的命数、仙人是否存在。我想去探究这些。”
褚谧君摸了摸她的头颅,“那就去吧。”
阿念脸一红,“表姊怎还将我当孩子……”这年她已年过三十,可偏生在褚谧君这,却还像是个十多岁的少女。
*
午后时光静好,阿念又跑去和钟长生研究相术。褚谧君坐在廊下赏雪,不知不觉便睡着了。自从有孕之后,她便越来越犯困。
迷迷糊糊中听到有猫儿的叫唤,她睁开眼,看见的却是常昀。
“别闹我。”她复又闭上眼推搡了常昀一下。
“不是我。”常昀撑着下颏,捉住她的右手小指轻轻晃了一下,“快看看。”
她感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蹭自己,睁开眼睛,惊讶的发现自己脚边不知何时多了一只小猫。
“似乎是附近的野猫,莫名其妙的就与你很是亲近。我一过来,便看见这家伙小心翼翼的往你身边凑。”
褚谧君想起了自己少年时曾经养过的那只黑猫。十九岁那年离开洛阳时,她将黑猫留在了洛阳,后来常昀替她养着这只猫。再后来,元光四年,常昀在逃出皇宫时没有带上这只黑猫,后来回到皇宫时,就再也没找到它了。
包括太和殿在内的不少宫室都毁在了大火中,从元光四年至元光十四年,陆陆续续修了十年都未能将大火之前的宫殿完全修复重建。
其中一个原因固然是常昀没有内宠,宫殿修好了也只能空置,所以这事时断时续,另一个原因则是皇宫的毁坏程度的确很严重,以元光年间国库的紧张程度,根本没有多余的钱财修复。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只老迈的黑猫幸存的概率很小。
但褚谧君和常昀还是愿意抱着一线的希望,相信那只机灵聪慧的老猫,应当是逃出生天了。虽然以它的寿数一定活不到现在,至少……希望是善终。
不知不觉想起了很多事,回过神来,褚谧君小心翼翼的伸手,想要去摸那只野猫的脑袋,但她主动接近,野猫反倒是如同受到惊吓一般退开,逃得无影无踪。
褚谧君哭笑不得,“等我腹中这个孩子生下来,我要再养一只猫儿,是黑是白都无所谓,反正我就是要养。”她扭头看向常昀:“然后,你来照顾。”
“行行行,我来照顾——”常昀就知道会是这样。想当初褚谧君的那只黑猫可不就是由他精心养着么?褚谧君喜欢猫儿的灵动狡黠,但能够养好猫的,反倒还是常昀。
“说起来,陌敦当年还养过狼呢。”褚谧君忽然又道。
“你不会想要养一只狼崽子吧。”常昀吓得一挑眉。
“那倒不至于。”说话间,之前的困意也就消散了不少,她看着常昀,忽然凑上去嗅了嗅,“熏陆香的气息。你方才从姨母那里回来。”
“不错,才听完她一番唠叨。”常昀笑着抱怨。
在建邺待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常昀和东安君比从前要亲近了些。元光四年,常昀才与东安君母子相认时,曾经一度不敢去见东安君。
当时在攻洛阳城时,因为情势危急,他不知自己能否活下去,于是半是暗示半是挑明了自己的身世。后来一切平息下来之后,他又觉得后悔。
不是说他不愿意认东安君,而是对于一个活了二十多年都没有母亲的人来说 ,突然多了一个母亲,这个母亲还是褚谧君的姨母——这感觉实在是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以至于当东安君想要和他好好聊一聊,一叙自己多年来对他的思念时,常昀的第一反应总是借故离开。
后来东安君随褚相一同南下,他安排了大批人手护送,一切细节都考虑得无比周到。然而在东安君出城时,他什么话也没说出口,好像对这个母亲没有多少挽留之意似的——实际上褚谧君知道,他只是茫然无措而已。
但若是给他一定的时间,让他慢慢与东安君相处,他就会明白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母亲。
“姨母都与你唠叨些什么了?”
“她叮嘱我该如何照顾你。”毕竟东安君是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在这方面的确有经验。就是年纪大了,有时候一件事可以翻来覆去嘱咐很多次,“对了,她还给你肚子里的孩子亲手做了不少的衣裳。”
“明年夏时这孩子才能出生……罢了,替我谢过姨母好意。”
“偷偷告诉你——母亲的手艺其实不是很好,那衣裳有些难看,你做好心理准备。”常昀趴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夫妻俩双双笑得直不起腰来。
“对了,这孩子虽然离出世还早,但我方才忽然想了一个小字。”褚谧君说。
“是什么?”
“等孩子出世了我再告诉你。”
常昀想起不久前趴在褚谧君脚边的野猫,突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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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夏初,褚谧君生产。
在生孩子之前,她看起来谈笑如常,丝毫不见紧张,其实心里比谁还要慌。每隔一段时间各地的商队就会送来各个季度的账册,一些重要的事项也都等着她来处理,但是临近产期的那阵子,她每日睡都睡不好,这些事情只得全部推给了常昀——尽管常昀因为担心她,同样也没睡好。
后来,生孩子的痛苦果然一如她所料想的那样。她自认为性格算是坚毅,这些年也不是没有吃过苦受过罪,可是一切的心理准备都败在了这样的剧痛之下。当她听到婴儿响亮的哭声后,脑子里第一个想法就是——以后再也不要生孩子了,常昀若吃得了这样的苦,那就让他生去。
好在常昀也是同样的想法。他在门外头守着褚谧君生产,到最后也被吓得面色煞白,待到褚谧君从昏睡中醒来后,他赶紧拉着褚谧君的手说生孩子也太可怕了,要是多这么折腾几回,他得心疼死。
褚谧君生得是个男孩。
别的人家若有弄璋之喜,全家上下必定兴高采烈,庆祝家族有后,但是对于常昀和褚谧君来说——儿子就儿子呗,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们两个都是无宗无族之人,对于香火、后嗣这种东西,早已看淡了。甚至对于这孩子的姓氏,他们也都随意的很。
常昀本该姓上官,然而他出世之前上官家族就不复存在,他与自己的父族之间也全部半点感情,他自己都不曾恢复“上官”之姓,自然也不会让孩子姓上官。
褚谧君本该姓常,让这孩子姓常倒也合理……然而“常”乃国姓,这两人虽然逃出洛阳已经有段时日了,但毕竟还是心虚,将国姓冠在这个孩子头上,实在是……
又或者让他姓褚?九十高龄的褚淮表示,千万别,不稀罕。
最后这孩子姓了魏。
褚谧君以商人的身份行走在外,用的假姓便是“魏”,十九岁那年她逃出洛阳,因为怀念外祖母,故用了外祖母真正的姓氏。
十多年后常昀跟着她一起出逃至西域,按理来说是该抛弃旧名了,但这厮性情惫懒,不肯再费心想一个假名,索性就跟着褚谧君一起“姓魏”。
既然夫妇俩都姓魏,那孩子便也姓魏好了。
而这孩子的小字——
“叫狸奴。”褚谧君说。
“猫?”作为孩子父亲的常昀吃了一惊。
“对,就是猫。”褚谧君点头。
感情她说的养猫,养得是这样一只“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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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谧君想管孩子叫狸奴,那便叫狸奴好了。
反正不过是个小字而已,叫什么都行。作为长辈,更希望看到的还是他能平安。
小狸奴有一堆的长辈,一生下来便被万众瞩目,宠爱非常。然而在这一堆长辈之中,最善于照顾孩子的还是清河王。
清河王不再四处游历而是留在建邺专心照顾外孙,毕竟褚谧君是他的女儿,他不可能不上心。当年清河王府邸下人不多,常昀还是他亲手照料大的,所以最擅长应对小孩子的,反倒是他。东安君倒是为孙儿请来了一堆的仆妇,可是那些人都哄不了脾气不小的狸奴,唯有做外祖父的清河王一抱他,这孩子便会高兴的大笑起来。
狸奴是个半点也不乖巧的孩子,但清河王说,比起年幼时的常昀,狸奴堪称温顺。
“那时云奴才真是让人头疼,动辄哭闹也就罢了,还特别好动,才出生几个月时还好,等到学会爬了之后,常趁我不注意时就不见踪影。又一次他消失不见,我急的四处去找,结果这小子在庭院的草堆里呼呼大睡,一张脸上全是蚊子咬出的包。”
清河王既是褚谧君的父亲,又是常昀的父亲,可以说是与这对小夫妻关系最为亲近,往日里这俩人要是发生了什么口角,也都是跑来清河王这里说理,清河王则优哉游哉的抱着新出世的小外孙,在这两人中间气定神闲的和稀泥。
偶尔他会和褚谧君说一些常昀儿时的趣事,有时他也会将褚谧君在西域的经历告诉常昀听。因为知道的太多,他已成为了夫妻两人都不敢得罪的人物。万一不伺候好这位老人,他转身就把他们的丢脸事抖落出去了怎么办?
除了清河王之外,阿念对于照顾狸奴也十分擅长。她虽然是未嫁女,且从来没有孩子,但阿念足够细心,她连复杂的星象都能耐着性子去学,更何况是对付一个孩子。
狸奴满月时,东安君张罗着为孙儿办了一桌酒席。阿念抱着小侄儿,狸奴顺手就从阿念那里抓住了一卷战国甘德所著的《天文星占》。
阿念于是便说,“表姊,你这孩儿与我有缘,不如你将他送给我做徒儿如何?”
东安君狠狠一戳女儿的额头,“你莫要害了你侄儿。”
褚谧君倒是不以为意,“在西域,识星象的人往往地位不低,我的儿子若是会观星,便能在西域三十六国中做一名国师了。”
席间阿念偷偷找上了她,“表姊,你何时回西域,将我也带上呗。”
“你也要去西域?”
阿念点头,“我父亲去过交趾、去过漠北,我也不能输给他。”
可是,褚谧君还没有想好该什么时候离开建邺。
她自然不能长久的停留在这里,然而……
满月宴上,褚淮也有出席,但他陪着小辈热闹了一阵后,还是提前离开了。年老的人喜欢清静。
褚谧君将怀中兴奋得咯咯大笑的儿子塞到了常昀怀中,而后悄悄的走出了屋子,来到了褚淮跟前。
“外祖父给狸奴起个名吧。”她在褚淮身边坐下。
“我可不会给小孩起名。”老人微笑,“这不是推托,你几位姨母的名,都是抓阄抓出来的。我不会给孩子起名,也不会教孩子,所以我的三个女儿……谧君,你以后可不要学我。”
“可谧君认为,外祖父很好。”她认真而坚定的回答道。
“我已经是个老得快要死的人了。”褚淮笑笑,“老的快死的人,什么都不会在乎了。”褚谧君还想要说什么,但褚淮打断了她,“我这一生已临近终结,但是谧君,你的一生正走在最重要的时候——每年秋时会有草木枯死,但每年新春都会有新的绿芽从破土而出。”
褚谧君听懂了他的意思,沉默无言。
生命的意义,或许就在于轮回。在有限的寿数中,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努力去追寻,去披荆斩棘。一个故事结束,新的故事开启。
“去吧,做你的事情,走你的路。”老人拍了拍褚谧君的肩膀,吃力的站起,拄着拐杖,在月下颤颤巍巍的离去。
三个月后,褚谧君与常昀离开建邺。带着儿子狸奴,以及满心要去西域做观星师的阿念。
清河王、东安君和钟长生都赶过来送别。儿孙辈要离去,他们自然不舍。
“还会回来么?”
“自然还会回来。血脉亲情浓于水,我们怎么会忘。”
“就不能不走么?”
“可雀鸟大了,自然就会离巢。”
褚谧君抱紧了怀里尚是婴儿,孩子在幼年脆弱的时候总会依靠长辈,再羽翼丰满后便会离开。总有一天,她的孩子也会远去,她也会衰老。
一切,都不过是个轮回而已。
“走吧。”常昀一手抱过孩子,同时握住她的手。
所幸在这一生,有人能够陪伴她历经春夏秋冬。一切不过是轮回,而他与她一起。
“嗯,走吧。”
第187章 番外:新阳童年 ...
新阳小时候, 还是很喜欢表妹褚谧君的。
褚谧君没有母亲, 皇后褚亭怜悯这个外甥女, 时常将她接入宫中来居住。起初新阳有些嫉妒的,她的母亲,就算是在面对她时都是那样的冷淡,这个女孩凭什么被褚亭怜悯?
那时候新阳还在想, 若是这个表妹胆敢和她抢夺母亲,她就一定要给她点颜色瞧瞧。
不过后来新阳发现,表妹是个完全不会威胁到她地位的存在。褚谧君沉默寡言,喜欢她的长辈会夸她内秀、夸她温文有礼,但在新阳看来,这孩子简直无趣极了。渐渐的新阳也意识到了,她其实没有必要担心褚谧君会抢走褚亭, 因为褚亭其实也不喜欢褚谧君。
褚谧君才到宫中那会,褚亭像是极其疼爱这个外甥女, 时不时将褚谧君召到自己跟前来说话,心情好了还会赐下不少东西。
“母亲还真是偏疼你呢。”那时新阳还曾阴阳怪气的对着褚谧君感慨过。
“我看见了姨母在椒房殿养的鹦鹉。”褚谧君却说:“我倒是觉得, 姨母更喜欢那只鹦鹉。”
新阳一愣,即刻就释然了。对呀,母亲是真的喜欢褚谧君么?当然不是,母亲不过是因为一时新鲜, 所以才对褚谧君稍稍好了些而已。褚谧君的地位连椒房殿里的鹦鹉都不如,她才是母亲的女儿,何必与一个外来的小丫头置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