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勒是个颇有才干的女人,这么些年为西赫兰的复起出了不少力。
她也帮了褚谧君不少,褚谧君能够自由的行走与西域,很多时候都是倚靠着延勒撑腰。
“替我向令姊问好。”常昀说。
在西域待了大概半年,常昀总算将胡语学得差不多了——当然,倒也不是说多么精通,但是与胡人交流基本没有问题。
这时常昀开始帮着褚谧君管理商队。
不过很快,他与褚谧君就收到了清河王的来信。
清河王在褚谧君和常昀成婚之后,便彻底放下心来,开始四处游玩,这年他来到了江左,恰好遇见了褚淮与女儿东安君。
褚相这年已有九十高龄,东安君想要请常昀褚谧君夫妇来到建邺,见上褚淮一面。
第185章 番外:谧昀夫妇(二) ...
风尘仆仆四五个月, 总算到了建邺城。
曾经的相国, 而今就隐居在建邺城的郊外。东安君陪着父亲一起来到了这里, 在牛首山角修建了一座清雅的小庄园,而后便长居于此。
褚谧君和常昀从塞外到江左,一路车马劳顿。来到东安君这园子,便如同是到了仙境一般, 彻底放松了下来。
东安君有爵位,有封邑,私产不少,从前在琅琊时,过得就是奢华的日子,来到建邺后,生活模式照旧。进入山庄后, 前来迎接的褚谧君二人的是容貌秀丽的年轻仆役,马车驶入庄园内, 一路上所见皆是奇花异石,楼台精巧。
东安君站在廊下迎他们二人。她有许久不曾见他们了, 这两个年轻人于她而言都有极重要的意义,她当然要亲自来迎。
“你们可算是来了。”她握住褚谧君和常昀的手,“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们。去年听说皇帝退位, 我还以为你们会来我这,谁料到你们居然去了塞外。”
“这也是情非得已。”褚谧君说:“毕竟云奴是私逃出来的,去塞外也可避开纷扰。当时要是直接到了建邺, 说不定还会连累姨母您。”
褚谧君还是称呼东安君为姨母,东安君待她也一如从前。唯有常昀在面对自己的生母时总有些忸怩,目光停留在东安君脸上,却又在东安君看向他时,匆匆转头佯作在赏风景。
毕竟他和自己的生母接触不多,在身份不明之前,只于少年时匆匆见过一面。元光四年,他终于在东安君面前坦诚身份,但在那不久后,东安君便随褚淮一同南下建邺了。
这些年虽与东安君时常有书信往来,但乍然见到东安君容颜,常昀还是免不了紧张。
好在东安君这些年过得也还不错,贵妇人大多保养得当,看不出岁月的痕迹,见她面色红润,鬓发乌黑,常昀悄悄得舒了口气。
但东安君却说自己老了,是被阿念气的。
东安君将他们二人请进了屋里,用最好的茶汤和自己亲自做的糕点来招待,如每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那样絮絮叨叨的问起了褚谧君和常昀之间的事情,比如说,平日里相处得如何,手头的钱财可否足够,何时能有子嗣。
等到把小两口问得有些不知所措之后,她叹了口气,又开始抱怨起自己的女儿。
褚淮辞去相位后,东安君为了照顾父亲,弥补多年未能尽的孝道,也跟着一同去了建邺。作为她女儿的阿念也跟着一块。
当初东安君是想要反对的,她想让阿念留在洛阳或是琅琊,也好凭借原有的权势为她找个不错的夫家。奈何阿念执意跟着母亲来了建邺,先是陪同在褚淮身边学了几年的诗书,然后开始研究起了《周易》。
去年常昀退位,身为元光一朝“佞幸”的钟长生赶紧也离开了朝堂,以免惹祸上身。前不久他来到了建邺,请求东安君看在多年前的情分上,给他一个庇护之所。
说实话东安君和他没有多少情谊可言,她身边人大多年轻英俊,她才看不上老得须发灰白的钟长生。阿念虽然流着他的血,却是东安君一手养大还跟着她一起姓褚,算不得他女儿。
不过东安君还是一时心软,将他留了下来。
“谁料这混账成日里不做正事,只知教我女儿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看相、望气、卜卦、星象!”东安君愤然一拍红漆楠木案,望向常昀和褚谧君后,她的目光倒是柔和了些许,“就在几日前,钟长生带着阿念出去胡闹了,说是寻仙问道,呵。我倒要看看他们能从哪里给我找来一位神仙。”
褚谧君和常昀低头偷笑。
“你们此番回来,也帮着劝劝。”东安君叹息,“阿念也有三十岁了,真不知那天我若是老死,她能靠谁去?”
这么些年,阿念一直不曾出嫁,甚至没有男子能够使她心动。东安君宠着这个女儿,也不好逼迫她。反正东安君自己也是个不拘礼法的,既然阿念没有想要嫁的人,那便不嫁好了,她视若明珠一般的女儿,好端端的何必送去别人家伏低做小。
但东安君却也是个爱为子操心的母亲,“她都已经三十岁了,却还像个孩子似的四处胡闹。”
“阿念心里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姨母放心好了。”
“若有朝一日我死了,看她要怎么办!”
“她自有她的出路。”褚谧君劝:“父母总爱为儿女忧心,可儿女既然已经成人,也就有了自己的意愿与智慧。”
东安君沉思了一会,不置可否。
“说起来,相国……咳,外祖父在哪?”常昀换了个话题。
东安君又是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你们来我这庄园时,可曾见过一间小茅舍?”
见过,东安君的庄园虽说占地不广,但毕竟有一定的规模,然而毗邻着山庄正门的,却是一间寒酸简陋的茅屋——就像是狮子与耗子肩并肩坐在了一起,说不上来的滑稽。
“外祖父他……就住在那儿?”褚谧君也有些愣。
“就在那。”如同拿自己的女儿没有办法一样,东安君也对自己父亲的任性无可奈何,“我从建邺一位豪富之家买下了这座庄园,可他非要住茅屋。说住在茅屋之中才是真正的隐居。我没有办法,只好命人将他整座屋子都搬到了我这边来——他倒还为此向我发了顿脾气。”
“外祖父的确一向不重奢华。”褚谧君苦笑。
*
他们来到了山庄之外的茅屋,屋中没有人,一切布置都相当简素。在房屋内竟然还有各种各样的农具。而在最显眼的地方,放着卫夫人的灵位。
常昀想起了很多年前褚淮说过的话。他说他曾经与夫人约定过一起归隐山林,却在洛阳差不多耗尽了一生。
这个老人带着妻子的灵位,翻越千山万水来到建邺,是为了兑现当年的承诺吧。
接近午时,褚淮回来,手中拎着一只鱼篓。看见褚谧君和常昀时,他并不惊讶,毕竟二人在到达淮阴一带时就命人送来了书信。
但即便老人故作平静,眼中也还是有藏不住的喜悦。褚谧君接过他手中的鱼篓,篓中还真有不少鱼,只是都长不过指头。
“今日午间便喝鱼汤好了。”离开朝堂的褚淮看起来倒是更为亲切,笑时眉眼弯起。
“外祖父……今日上午是去钓鱼了么?”常昀凑过来,好奇的往篓内张望。
褚淮揶揄的朝常昀笑了笑,“我方才听到了什么?‘外祖父’?”
常昀原本才是褚淮真正的外孙,但是毕竟不曾养在褚家,后来又与褚家众人有了种种恩怨,于是一句“外祖父”怎么也无法叫出口。
常昀朝褚谧君又凑近了几分,脑袋一歪,颇有些自得似的,“我们成婚了。”
虽然知道这两人感情不错,但见这小子如此模样,褚淮还是感觉到一阵牙痒痒,就好像是自己精心养出的花儿,被一只讨人厌的猫一眨眼就叼走了。
“几时成婚的?”褚淮冷哼。
“在西赫兰。”褚谧君说:“未能邀请外祖父,实在遗憾。”
不过她和常昀之间的婚礼也算不得盛大,他俩蹉跎多年,对那些繁琐的礼节也就不那么重视了。于是只命绣女制出了两套中规中矩的婚服,而后便和常昀在黄昏时祭拜了天地,就此成为夫妇。
须发花白的老人在听到褚谧君的答案后,既不说介意,也不说不介意,提着鱼篓默默的走到了一旁去清理篓中的鱼。
竹屋外有东安君派来的侍从,平日里褚相从不用他们,但这个时候他们依然会上前帮忙——毕竟让一个九十岁的老人握刀,实在是太危险了。
这年褚淮的身体状况已经十分不好了,走路需拄杖,眼睛坏到在没有办法看清书本,与人说话时,那人若是和他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他便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今上午他早早的去钓鱼,说是垂钓,不过是将钓竿一放,然后便不由自主的坐在原地打起了瞌睡,最后还是东安君身边的仆役看不下去,偷偷潜入水底捉了几条鱼挂在了他的竿上。
“早些年我还能下地种田呢。”褚淮看着眼前凑上来的一大群下人,愤愤不平。
褚谧君和常昀对视了一眼,都对此深表怀疑。褚淮这一生虽然算不上养尊处优,但他好歹也做了大半辈子的士大夫,寻常农人到了他这个年纪都未必能够握得稳锄头,何况是他。
明白老人家是在吹牛,也不可以轻易戳穿。年纪大了的人谁还没点小骄傲呢。有时候越是年迈的人,处事反倒越来越像孩子。
也不知道褚淮看那些仆役那里不顺眼,过了一会又喝令他们退下,让常昀来帮忙。常昀无奈的冲着褚谧君一笑,并不推辞,干脆利落的起身。
褚淮和褚谧君则坐在不远处闲聊,说的都是些琐事,无非就是问常昀待她如何,他们在塞外过得好不好。也许有些不公平,但褚淮的确是更为偏袒褚谧君,话语中皆是对褚谧君的关切,毕竟这才是他一直养在身边的外孙女。
“明月将些年你们从西域寄来的信笺都念给我听了,这些年你们过得不错,很好。只可惜塞外毕竟不如中原那样气候怡人,西域诸国之间也并不会永远安稳,我还是很担心。”
“我与云奴不会一直定局在西赫兰,既然是做行商,那么天下哪里我都会去,哪里我也都去得。等到什么时候我认为我手中的钱财足够我与我的子孙过顺遂日子了,或许我就会挑一个山清水秀之地,与云奴一起隐居,至于我的子孙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随他们的心意好了。”
“那,你们会去洛阳么?”
“近几年不会去,但之后一定会去。”
“若是到了洛阳,记得……”
“我知道的。”褚谧君给褚淮递上一盏茶润嗓子。
到了洛阳,自然该去拜访仍在朝中为官的养父徐旻晟,拜祭卫夫人、褚瑗等人的坟墓。
“明月其实有想过回洛阳祭奠两位阿姊,但终究还是解不开心结。”褚淮无奈的说道。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哪个母亲在被夺走了孩子之后,都不会轻易宽恕原谅。
“我一生,就这三个女儿。她们幼年时相亲友爱,成年后竟然……也罢,我一口即将入土的老人,还能干涉什么呢?”
褚谧君不知该劝什么,她不是旁观者而是局内人。对于褚瑗与褚亭,她早就不再恨了,正是她们所给予的人生,造就了现在的她。
但是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一种态度面对她们。
于是只好换了个话题,“我父亲前些时日来了建邺,说见到了你们。外祖父可曾见过他?”
“常昪?”褚淮唤出了清河王的本名,“几个月前他的确到过建邺,来这里作画。朱妃的故乡就这里,朱妃幼年时也曾在这里的山野间游玩采风。他来到建邺,把朱妃幼年时去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于半个月前又一次南下,去了会稽,那里景致秀丽更甚建邺。”
沉默了一会,褚淮忽然又道:“过一阵子,常昪就会从会稽回来,你要不要在建邺稍作停留,等候你的父亲?”
这其实,算是一个老人变相的请求,希望孙辈能够在他身边多待一会。
褚谧君扭头,看向老人满头的白发,忽然心中酸楚。是她疏忽了,只记得追求自己的自由,却忘了长辈已经老迈。
“好,我留下来。”她说。
这么些年,她也培养出了几个心腹。商队的事情,她可以暂时交给心腹去管理,而这段时间,她想要留在建邺好好陪褚淮走完生命最后一程。
飘荡了数年,现在她的脚步在建邺停住。每日的琐事,无非是陪着老人晒太阳,和常昀想着法子逗老人开心而已,偶尔会帮着开解一下东安君和阿念母女之间的关系。
这段时光,悠闲安逸,有关这段时光的记忆,也都是温柔的。
就在这年冬,三十四岁的褚谧君被诊出怀有身孕。
第186章 番外:谧昀夫妇(三) ...
留在江左的好处就是, 这里气候怡人, 即便是冬日也不会太冷, 适宜养胎。
这个孩子来得在意料之中,她和常昀成婚有一段时日了,是时候有个属于他们的孩子了。之前或许是因为她太过忙碌,所以迟迟不能有孕, 直到来到江左,过了一段闲适懒散的生活,这个孩子才终于到来。
褚谧君气定神闲,倒是常昀慌乱了一阵,跑去找东安君,又让东安君找来了一堆的大夫,仔仔细细的向他们询问孕中所需注意的诸多杂事, 成日里紧张无比,一会准备这个, 一会准备那个,好像怀孕的人是他一般。
“阿兄这模样还是好笑。”阿念早就随钟长生一起从外地回来了, 闲暇时就陪着褚谧君一块聊天看书,“不过倒也看得出阿兄是真的十分关心表姊。”
他们一家的关系实在有些复杂,阿念管常昀叫兄长,但依旧拿褚谧君当表姊。
“他有时候便是操心太过, 三十多岁了,还这般不沉稳。”话虽如此,褚谧君却是笑着的。
阿念拈着袖子笑道:“记得表姊去西赫兰那几年, 大家都以为你是死了,那时我还当阿兄害了你,现在想来还有些后悔……”
“不怨你,是我当时思虑不周,应当在走之前留下些线索给你们的。”
“我真是羡慕表姊呢。”阿念又说:“只可惜呀,这世间那么多的男子,竟没有谁能入我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