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晚间,彤云密布,关押倭人的牢房中灯火昏暗。
那倭人卧在地上,睡到半夜突然醒来,他的脸色惨白,睁大双眼急促的喘气。
但很快他发现这不是在那噩梦中,而是在苏县的牢房里,这个发现让他安下心来。
忙爬起身看了看头顶的小窗户,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光,猜测这大概将到寅时了。
倭人有些焦虑地打量了会儿,重又盘膝而坐。
不多时,牢房外果然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倭人猛地睁大双眼,侧耳细听,却听“啊”地一声惨叫,像是有人突遭不测发出的短促细微响动。
这声音却让倭人双眼发光,忙扑向栏杆边上,用倭语说道:“我在这里,快来救我!”
话音未落,果然见一道身着黑衣,黑帕盖头脸蒙着黑巾的身影掠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串钥匙。
那倭人喜形于色,迫不及待地摇晃着栏杆叫道:“那个鼠辈果然通知了平岛君,快,快带我出去!我要杀光这衙门里的所有人……”
来人沉声喝道:“住口!”说的却也是倭语。
倭人吃了一惊。
来人盯着他,用流利的倭语说道:“你给启朝人俘虏,已经是奇耻大辱,你不敢切腹自杀,还暴露了我们的机密,你以为我是来救你的吗?”
里头的倭人浑身一抖,终于道:“什么?平岛君以为我叛变了?可我没有暴露三山仙岛的机密!”
黑衣人道:“那启朝人为什么知道了?”
“他们、”倭人情急道:“先前我落水后神志不清,大概是无意中说了几句……但他们以为我发疯了,根本没有当真。”
“混蛋,”黑衣人喝骂道:“他们正准备启程往三山仙岛去!”
倭人着急道:“这这怎么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仙岛的方位,而且只有在每个月的逢九日,海流才会变化,其他时候他们是到不了仙岛的,只会像是我们上次一样,只是慢了半个时辰就差点给仙岛周围的怪鱼们吞噬。”
“这么说你没有告诉他们具体方位是在……”
“我没有告诉他们仙岛是在东……”身不由己随着说到这里,里头的倭人突然发现不对。
他盯着外头的黑衣人道:“你、你是平岛君的手下?为何我从没见过你?”
黑衣人冷笑道:“难道每个人你都见过?”
倭人猛然一震:“你、你是谁?”他松开栏杆,后退了一步。
黑衣人见状,知道他已经警觉,便笑道:“主子,给他察觉了,这下还怎么演?”这次说的却是汉语。
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回答:“无妨,反正他已经说的差不多了。”声音温和宁静,同时有几道身影从牢房之外的甬道上缓步走来。
牢房中的倭人脸色大变,看看面前的黑衣人,又看向那来者,发现竟正是白天所见的姚升,江为功,而说话的却是阑珊。
倭人的目光中满是骇然:“这是怎么回事!”
黑衣人将蒙面巾子摘下,露出一张极为秀丽的脸,赫然竟是跟随阑珊身边的红线。
阑珊走到她身旁,静静地看着里头的倭人:“你以为苏县只有张文书懂你们的话么?”
在她身侧是姚升,笑道:“小舒,我对你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原来白天提审倭人的时候,因为仗着众人对自己无计可施,又知道苏县除了这文书无人懂倭话,所以这倭人甚是嚣张,用倭语跟负责翻译的张文书对话的时候,竟明目张胆地催逼他快去找什么“平岛君”通风报信,救自己出大牢。
谁知阑珊之前在翎海督造的时候,闲着之时也曾翻看过一些倭语的书籍,听出有几个词是不对的,加上那文书的表情也有些奇怪,阑珊就猜到这其中有猫腻。
只是阑珊没想到的是,赵世禛派在自己身边的红线,却会说一口流利的倭语。
所以才将计就计,一方面命人监视张文书,寻得恰当时机将他拿下,一边让红线扮作倭人的同党,假装是那“平岛君”的人,从这倭人口中套到他先前死不肯认的信息。
果然奏效。
那倭人见自己中计,原先的猖狂之色荡然无存。加上他吐露了倭寇内部的机密,一时胆战心惊,知道给“自己人”知道后,只怕会有更残酷的手法对待自己。
阑珊对红线道:“你问他,三山仙岛是怎么回事?老实交代便饶他不死。”
红线说罢,那倭人却咬牙道:“就算你们能饶了我,平岛君的人也饶不了我。”
他说着,红线便给阑珊翻译,冷不防这倭人猛然扑上来,隔着栏杆探手擒向阑珊:“跟我一起死吧!”
手还没碰到阑珊衣角,突然发出一声惨嚎,原来他的双手腕竟给人齐齐折断了,动手的却是阑珊身旁的鸣瑟,鸣瑟出手如电,长剑带鞘一抖,又把倭人下颌生生地架在了栏杆前。
阑珊盯着面前这张脸,轻声道:“你若配合,还可活命。但你若冥顽不灵,你口中的平岛君立刻就会知道你已经跟我们合作了……要生要死,你自己选。”
第300章
阑珊看出那倭人非常惧怕那个“平岛君”,所以才故意如此说。
假如这倭人不配合,那他们就故意散播此人已经投诚,那么平岛君一定不会放过他,当然会用极为残忍的手段来报仇。
这一招极为管用,加上又有红线假冒在先套的机密,倭人只得垂头丧气地招认了。
原来那三山仙岛,是他们在海上的一个秘密据点。
之前所抢掠的东西以及人等,都藏匿于仙岛之上,经年历月,不知道有多少宝贝堆积如山。
因为那仙岛隐秘之极,就算极富经验的水手跟老船工很少听说过这个地方,更加找不到那地方具体在哪里了。
就算是倭人之中,也只有他们的头领才知道找到仙岛的海路,其他的小喽啰却一概不知。
至于朝廷宝船失踪之事,也的确跟这些海贼有关。
正如赵世禛先前所担心的,先前朝廷跟南洋的买卖,获利极大,海贼跟倭寇的确是暗中觊觎的,一直都派人盯着的。
只不过碍于朝廷水军不弱,加上他们一时也还摸不清海船的具体路线,货物,日期行程等,所以还不敢轻举妄动。
他们当然不会轻易放弃,不过是在等待找一个最适当的机会,想干一票大的罢了。
先前南洋人进京,同朝廷商议这大宗的茶叶丝绸瓷器买卖,便是他们所等的好机会。
又因为摸清楚了船队的路线,所以一早就在船队必经之路上等候了。
当时宝船一行正走到半路,这些海贼出其不意现身拦截,他们抢得先机,先用猛烈的炮击将随行保护的兵船击沉,导致兵船大乱,等到水军们反应过来之后,已经没有了还手之力。
其实宝船若是严防死守的话,海贼们也不容易攻占高大有两层楼高的大海船,只可惜在宝船之中也早安插了他们的细作跟探子,还为数不少。
那些人里应外合的,也在船中放火杀人制造混乱,又另派人接应海贼上船。
经过一场血战,终于如探囊取物般拿下了三艘宝船。
而在苏县的大堂中,这倭人如实招认之后,在座的众朝廷官员无不振奋!
本来以为宝船以及所载的货物、船上众人等都已经无法追回,如今听了此人招供,却仿佛大有可以失而复得的可能。
如果能够找回宝船,且剿灭海贼跟倭寇,那自然是天大的功劳。
姚升忙问道:“这么说,如今宝船也在三山仙岛?”
那倭人道:“当时平岛君截获了海船,的确是驶向了仙岛,不过……在路上忽然出了点意外。”
“什么意外?”
倭人道:“一艘宝船上的士兵忽然找到机会杀了几个我们的人,船上一时乱了,平岛君没有及时指挥,导致海船进岛的时辰延误了。”
“然后呢?”
倭人的脸色渐渐泛白,说道:“这仙岛非常的神秘,只有在逢九的日子才能找到入岛的路,而且还需要特定的时辰才能看到仙岛,若是在错误的时候,是怎么也找不到的,就算硬闯,运气不好的话会滑入乱流,沉入海底,除此之外还会碰见在仙岛周围潜伏的杀人怪鱼……”
当时因为宝船上的士兵反抗,耽误了船只进岛的时辰,原本遥遥在望的海岛忽然间就变得如同海市蜃楼般朦胧不真起来,而且天色也在瞬间产生了变化。
当时有几个靠在甲板边上的水手,无意中往船下看去,见原先深蓝的海水竟然变成了乌黑不透明的墨色,但是如同深渊般的墨色之中,却又有许多怪异的影子涌动。
可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水手低头看下去,所见的却俨然是另一番情形!
明明是深蓝色的海水,此刻却变得极为透明!透明的水倒映着船只的模样以及头顶的天色,显得如梦如幻,这跟另一侧的墨色简直泾渭分明,不可同日而语。
当时他们当然不知道这种异状,只是很快就见到从透明的水底付出了巨大的海怪,海怪一跃而起,水柱冲天,洒落在船板之上,强大的水柱之力竟把几个正在探身瞪着眼睛看船底景色的水手冲的飞起,直坠入海,化作那海怪的口中食。
刹那间,无数的海底巨兽涌来,如同发现猎物般的涌动跳跃。
宝船四周水花四溅,同时船身跟船底发出砰砰的震响,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倾覆一般。
原来是那些巨大的海兽正在不停地冲击撞向船只,如果是海贼们之前所乘坐的小船,此刻早就四分五裂了!幸亏这艘大宝船是造船局督造,坚固非常,居然抵住了海怪们的冲击之力!
但虽然如此,仍旧险象环生,船只给撞击的左右摇晃,好像随时都会彻底的倾覆。
船上众人也随着剧烈颠簸,有站立不稳的人滑到甲板边上,或者刹不住去势飞了出去,场景大乱,不可收拾,有一人还在半空,便给一只巨鱼腾空衔了去,吞入府中。另外两人勉强握住栏杆,见状惊慌失措,浑身发抖,却有一只柔软的触手如同鬼魅般地探了出来,将他拦腰捆住,竟是硬生生拖了下海!
一时之间船上鬼哭狼嚎,仿佛人间地狱。
这倭人也正是没有站稳后掉下船的一个,只是他还算是幸运之人,掉下海的时候就已经给海水拍晕了,阴差阳错地竟得了一条命。
在座众人听倭人说完之后,镇抚司的周统领道:“那你可知道进入三山仙岛的路?”
倭人回想当时可怕的一幕,脸如土色,心惊胆战地摇头道:“这只有平岛君知道。”
先前阑珊看破这倭人跟先前的张文书有勾结后,自然就做了两面安排,其中有一队镇抚司精锐暗中跟踪张文书。
见张文书出了衙门后,就鬼鬼祟祟地到了不远处的关帝庙,显然那接头的人就在此处。
众人紧随入内,却又不便打草惊蛇,只小心跟踪,正想看他跟何人接洽好一网打尽,却听到一声惨叫。
镇抚司众人情知不妙,冲到里头才发现那张文书血溅当场,凶手却不知所踪。
镇抚司的锦衣卫行事隐秘,按理说不会给人发现踪迹,可对方既然杀死了张文书,显然还是看出了什么蛛丝马迹。
幸而张文书但是还留了一口气,他临死之前断断续续地说道:“那倭人、叫我找平岛君、不然就、就杀了我的家人……”
他只是想说自己并不是故意的要跟倭人勾结的,只是被逼而已。但这条线索从此断了。
本来阑珊有些一筹莫展,只是红线跟飞雪因为一直跟着阑珊身边,知道阑珊为此事发愁,也知道她看破张文书跟倭人勾连的事情,红线便主动说道:“没想到主子也懂倭人的话,只是好像不太精通?”
阑珊听她话中有因似的,便道:“是啊,正愁找不到可靠的精通的人。”
红线抿嘴笑道:“其实奴婢倒是懂一点儿……当初在江南的时候,曾有个专门教导我们的师父,虽然不敢说精通,但是对答却是无妨的。”
阑珊大为惊讶,将她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你竟然懂?”
这次,红线笑着用倭语说了一句话,声音,腔调,都跟那个倭人相差无几。
阑珊睁大双眸。
飞雪却并不怎么惊愕,在旁边瞥着红线问道:“你说的是什么?”
红线笑吟吟地,竟有些俏皮地说道:“我说的是:我愿意为主子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阑珊这才笑了。她得了这样的助力,如虎添翼,当下便想出了这个乔装改扮、类似“引蛇出洞”的法子。
那倭人把一切该交代的都交代过后,却又道:“还有一件事。”
姚升喝问何事。倭人道:“我在掉下海之前,好像、好像看到有人在船底飞快的游过,似乎……还有人在唱歌。”
“什么?”满座的人都震惊了。
倭人道:“像是歌声,是女人的歌声。”
大家面面相觑。
等那倭人给带下去后,江为功道:“他刚才那话是何意,什么女人的歌声。”
姚升道:“怕是当时给吓坏了,失了神智。胡言乱语的。”
阑珊道:“可是他刚才的样子不像是随口胡说的。”
司礼监的王公公忙笑道:“哪里管这么多,横竖如今得了准信,只要宝船跟货物无恙就行了,别管什么女人男人,唱歌跳舞的。”
“公公说的是,”姚升定了定神,说道:“如今关帝庙那边线索虽然断了,但显然是倭人在那里有一个联络处,只可惜埋伏的细作应该是看出了端倪,所以先杀了张文书。”
江为功道:“这三山仙岛当真那么神秘?本地的渔民难道都不知道?”
苏县的水军指挥谢大人道:“据我所知,这个仙岛只在传说中有过,我小时候就曾听说过有关仙岛的故事,只是没有人真的见到过或者去过,所以以为是个神话。”
江为功忙问:“什么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