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长青近了,宋知昀敛笑问他道:“据之前邱老所言,青州城至少有两个地下隐秘场所,这件事你们之前听过吗?”
段长青严肃摇头:“从不曾。”
宋知昀料想也是,否则之前萧倦失踪时段长青就该想到的。
“怎么?”段长青见宋知昀神色不对,干脆走上前。
宋知昀摸着下巴,转身看了眼屋内桌上那只断手,沉默片刻,才道:“关于八年前的青州,我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什么假设?”段长青迫不及待道,“你是不是知道绍将军为什么会变成那样了?”
宋知昀斟酌了下正打算开口说话,却听苏允澜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五姑娘慎言。”
他换了身单色长衫,徐徐走来,身后倒是不见钟儿。
宋知昀凝着他,笑道:“苏老板不想听一听吗?你来青州不也是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吗?”
“苏某来此的确是想知道八年前的真相。”苏允澜略微顿了下,目光清明却稍带着一丝狡黠,道,“可有些真相,来过看过信过就好,大可不必说出来。”
段长青冷着脸往前走了一步,宋知昀忙出手拦住他。
她直直盯着苏允澜看了片刻,确信他心中猜测应与她一样。
苏允澜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又极为通透,他始终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或者说如今的苏家要什么。
八年前的真相他要,御前的位置他也要。
宋知昀瞬间就释然了,看着他道:“苏老板不想听,大可以就此离去。”语毕,她示意段长青和花音进屋。
“五姑娘。”苏允澜往前几步,对着她的背影道,“不知者不罪。”
宋知昀刚一脚跨入房中,扶着门框的手微微颤抖了下,目光掠过花音茫然无措又无辜的脸,心中一顿。
八年前之事,听者皆有罪。
“苏老板是怕了?”宋知昀回眸直视看向身后的男子。
苏允澜风淡云轻一笑,直言道:“苏某毕竟不是孤身一人,需要考量的事很多,再说,青州一行,苏某该知道的已经知晓,便没有再留的理由了。”
苏允澜是个聪明人,这一路从演武场回来,他细想想,便都想通了。
宋知昀到底吃了一惊,脱口道:“你要走?”
他不答,目光转而看向段长青,认真道:“他日秦王殿下回金陵,若是想去上一炷香,随时来找苏某。”
语毕,他不再逗留,径直转身离去。
他没把话都说透,但萧倦想去哪里上香,段长青自然是明白的。
段长青的喉结上下一动,终是有些生涩道:“多谢。”不管怎么样,将军的事还是要谢谢苏家,毕竟他与主子当年未能找到将军遗骨伤心了许久。
苏允澜的步伐微顿,终究没有停下。
宋知昀拧眉望着他的背影,他竟真的说走就走了?她心里总想说点什么,但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隔壁萧倦房内传来不合时宜的响动,她与段长青对视一眼,两人顾不上许多便快步朝萧倦房间走去。
段长青伸手“砰”的一声推开了房门:“殿下!”
……
“砰——”
一番挣扎,小太监手里的药箱翻落在地。
“殿下!”吴太医差点不慎就被银针扎了自己的手,他惊望着面前少年,道,“世子殿下莫要任性!”
“你放肆!”少年愤然拂袖,指着吴太医道,“你也敢拦我?”他推开吴太医便朝太澜殿的方向跑去。
小太监忙扶住差点跌倒的吴太医,便听吴太医焦急叹息道:“坏了,要坏事!快,快拦住世子殿下!”
小太监一脸惶恐,他哪敢去拦主子呀?
萧倦走得极快,他必须要马上见到皇爷爷,马上!
这件事不能告诉太奶奶,不管是晋王还是父王,于太奶奶来说都是孙子,他不愿太奶奶为难。
而且刚才吴太医说父王在太澜殿认罪了,认什么罪?
萧倦未及跨上太澜殿前的台阶便被侍卫拦住了。
“陛下有令,任何人无诏不得入内,世子殿下请回。”
十二岁的少年有的是满腔热血,他不言不语,悄悄绕至太澜殿后,打算伺机寻了空隙翻进殿内。没想到当日太澜殿戒严,他绕了好几圈也没好准时机,在他打算重新折回去正门求见时,不经意瞥见一张熟悉的脸。
是他。
舅舅临行前往青州最后一次来见父王时,他也在。
萧倦想起来了,那是太医孙泊儒!
他也是来替舅舅求情的?
那怎么……没进太澜殿?
“孙太医!”萧倦叫了他一声,他大约是没听到,依旧步履匆匆,萧倦只好快步追去。
孙泊儒走着走着,几乎小跑起来,拐了弯,径直入了凤仪宫。
萧倦愣了下,他狐疑站在凤仪宫门口望了望,太奇怪了,皇后宫里竟然连一个看守都没有!
他正想着,里头突然传来女子惊叫声。
萧倦当下没有多想悄然溜了进去,他闻声而去,暖阁内,薄纱摇曳,宫娥哭着道:“不好了娘娘,殿下……殿下又晕过去了!”
眼下周帝膝下的儿子们除了小皇叔萧月白便都已成年,全都分府别住,只有萧月白从小体弱,被恩准养在周后宫里。
紧接着,又一阵惊呼:“皇后娘娘!”
若不是身侧的宫女阿岚扶得及时,周后差点就跌倒在地了。
周后红着眼睛道:“孙太医想想办法啊!这几日十七身体每况日下,前几日还能同本宫说笑两句,从昨日就……”周后哽咽说不出话来。
半开的雕花木窗内,孙泊儒略往前走了一步,却是看向另一侧,开口道:“下官自当竭尽全力,就是不知您之前的承诺还作数吗?”
很快,传来男人的声音:“自然,只要殿下无恙。”
这声音……秦相!
又是他!
萧倦下意识靠近,手指攀上窗棂,便听秦相又道:“只要孙大人说的是真的,我同皇后娘娘必保你安然归田。”
安然归田?
萧倦听得有些懵,孙泊儒要致仕?谁要杀他吗?
孙泊儒松了口气,道:“若段将军不欺我,殿下便有救。下官暂时替殿下施针,希望殿下可以撑到晋王殿下破青州城。”
语毕,他转身朝内室走去,几个宫娥慌慌张张跟入。
“娘娘。”阿岚扶周后坐下,倒了茶递给她,软语道,“您放心,殿下吉人天相,定然不会有事的。”
周后一手推开茶盏,却是看向秦相,急切问:“楼儿何时启程?”不待秦相接口,她又喃喃道,“就算现在去,可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的,娘娘。”秦相一改往日严肃端正的形象,过来半蹲在周后面前,如同面前这个仍是昔日身侧需他保护的小妹妹般,安慰她道,“青州城那么多人,段宏义没那么快的手脚能全部处理完,晋王殿下已率军出发了,一定来得及的!”
周后仍是害怕道:“若是万一呢?”
“没有万一。”
“若是……若是陛下知晓了呢?”
秦相缄默片刻,很快又笑了,眼角的细纹皱在一起,望着周后道:“段宏义敢为东宫揽下青州一事,若他日东窗事发,娘娘和二位殿下也还有我。”
周后惊声道:“哥哥!”
秦相认真道:“若真到穷途末路,我只求娘娘不要学东宫,务必保存自己和二位殿下。”
“哥哥……”
“娘娘。”秦相按住欲起身的周后,沉声道,“段将军精忠报国,实为英雄,我自问此生大义不及他。青州一事若东宫受累,先皇后一脉已无他人,您是中宫,晋王亦是嫡出,这是绝好的机会!”
周后震惊道:“你……你是说?不……”她猛地起身,双手紧张搅在一起,有些慌乱道,“先皇后于我有恩,本宫不能落井下石!”
“娘娘!”秦相起身跟过去,恨铁不成钢道,“您以为那位子您不要,旁人也不要吗?陛下膝下多少皇子,他们都不要吗?”
周后颤抖着红唇说不出话来。
秦相又道:“段将军是大周做事,如今晋王出征亦是为大周做事,段将军身后功名即便无人知晓,陛下会知道的!可娘娘您,万不能放手这样绝好的机会!您若实在过意不去,便好好待世子,好好待段家满门便是,没的要便宜了那些人!”
萧倦扶着窗棂的手颤抖不已,舅舅身后功名……舅舅哪来的功名!世人对他只有无尽的谩骂和指责,史官记载亦是千夫所指!
可秦相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他们原是要善待段家满门的,那为何段家被灭了门?
“萧倦!”
一道女声自身后传来。
萧倦错愕回头,见那女子含笑立于他身后,朝他伸出手,唤他:“萧倦。”
“小五……你怎么会来?”他几乎是本能伸手向她。
指尖相触。
“萧倦!”
宋知昀看着他徐徐睁开眼睛,她松了口气,替他擦汗道:“又做噩梦了?”
萧倦却猛地翻身坐起来。
“殿下……”段长青吃惊想要去扶他,却听他道:“不是梦!”
宋知昀脱口问:“你说什么?”
“不是梦!”萧倦重复一句,脸色难看道,“我想起来了,八年前我偷听到秦相和晋王谈话,一开始我以为是他们陷害了舅舅,但却不是。他们瞒着皇爷爷的事与青州有关,却是为了救小皇叔……”
这才是他为什么没有再去找皇爷爷告发的原因!
宋知昀依旧听得云里雾里,皱眉试探问:“所以……太子不是幕后真凶?”
虽然很不愿承认,但萧倦仍是点了头。
那件事后,萧月楼与秦家成了最大的赢家,但他们也不过是抓住机会捡了便宜,断然不会是青州惨案的制造者。
秦相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舅舅身后功名……他们与舅舅同为大周做事……
萧倦努力回想,头一阵阵的痛。
宋知昀见他痛苦地抱住头,忙道:“暂时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萧倦脑海里不由自主闪过许多片段,孙泊儒是知情者,那晚父王和舅舅在书房通宵一定与孙泊儒说了什么。
可是,那么大的事,舅舅为何要告诉孙泊儒?
事后段家灭门,连东宫也未能幸免,孙泊儒为了活命寻求秦相帮助……
秦相!
萧倦的眸子猛地撑大,是因为这样吗?
“殿下?”段长青被萧倦的神色吓到了,见他突然往外走去,忙追上去道,“殿下去哪里?”
那一个头也不回,厉声道:“回金陵!”
宋知昀吃了一惊,这个时候回金陵?绍云呢?不找了?
花音更是一头雾水,拉着宋知昀问:“姑娘,殿下这是怎么了?”
宋知昀也不知道,三人追着萧倦出去,未及客栈门口,便听外面脚步声急至,接着便见苏允澜和钟儿背着包袱快速折回。
他二人见了正要出门的四人,先是一愣,苏允澜跨入内的同时反手将客栈大门拉上。
宋知昀皱眉问:“苏老板怎么又回来了?”
苏允澜背对着大门,脸色凝重道:“出不去了。”
“什么叫出不去了?”宋知昀问的时候目光一瞥,不慎瞧见钟儿衣角上一片血迹,她震惊道,“怎么有血?”
钟儿似乎才发现,她低头狠狠擦了擦却无济于事。
苏允澜警觉回头朝外看了看,一面道:“青州封城了。”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了。
宋知昀忍不住道:“何人封城能让苏老板心生畏惧?”
苏允澜抿了抿唇,有些无奈道:“便是你口中苏某不大喜欢的那位东宫储君。”
萧倦容色微变,脱口道:“太子为何会来?”
“谁知道。”苏允澜转身望着他们,道,“说是前来清剿逆贼,逢人便杀,我们出城时恰好见东宫卫率同几个土匪打起来,便趁乱逃回来了。”
东宫卫率都是太子亲兵,看来太子前来并未惊动周帝。
萧倦的呼吸微敛,道:“他是来灭口的。”
钟儿闻言立马变了脸,咬牙切齿道:“八年前他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够,如今倒怕真相被我们说出去,赶着来杀我们灭口吗!”
萧倦睨她一眼,却道:“他不是为八年前青州之事来的,他是为八年前驿站要犯逃脱一事来的。”
钟儿怔了怔,她是去过驿站的,自然知晓当日那里逃走了一个重犯的事。八年前,那里也逃走了一个吗?
苏允澜也诧异看向萧倦,眼底难掩震惊道:“殿下的意思是……”
“不错,就是之前与你们交手的那位。”萧倦顿了顿,所有的谜团越来越清晰,他继续道,“八年前他们上报朝廷绍云已死,实则他是被秦相故意放走,为了救湛王。孙泊儒得到的命令应该是事成之后杀掉绍云,但却因为某种原因,孙泊儒留下他的姓名。直到三月前孙泊儒身死,无人看顾的绍云从平城逃出,此事若传入皇上耳中,秦相和东宫全都脱不了干系,所以太子亲自来了。”
苏允澜大自听明白了,他苦笑道:“那看来时隔八年,青州要再屠一次城了。”
段长青虽未全明白,但太子要杀光如今青州所有人的意思他听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