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也不再缠着纪初霖说“圆房”那种话,即便她娘闻氏和爹闻克己几次三番催促。她知晓他的原则,所以不再因他人的一两句话惹得他大呼小叫。
纪初霖越发喜欢两人间的这种相处。
他总说他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给自己养成了一个能明白自己心意的小娘子。
春和想当他喜欢的那种小娘子,自然很多话都不敢说。
夜深,驿站的床板上只铺了薄薄的一层草。睡起来不太舒服,纪初霖便让春和伏在他身上。
听着他的心跳声,春和自问,这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一开始她只是希望不要挨打。这几年她却被纪初霖惯得有些无法无天。
想要的也越来越多。
十余日后一行人到天长县。
耆正和押送的村民都沉沉松了一口气。唯有纪初霖一个劲抱怨,说电视剧中押送犯人总会有同伙来帮着犯人越狱。轮到他,居然什么都没有撞见,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倒霉。
少有的,春和没兴趣听纪初霖的抱怨。
她睁大眼,抱紧包裹,分外好奇又格外兴奋地打量着天长县的一切。
天长县城所占范围远大于小小的李家镇,人口也比李家镇多出不少。县里纵横交错的大路就有八条。小巷更是难以计数。今日不是赶集日,道路两旁却也满是售买货物的货郎。酒楼客栈,店铺商家,售卖糖人的,售卖成衣的,售卖鞋袜的,卖饼的,应有尽有。
在李家镇,即便是逢年过节也决然见不到这般热闹场景。
沿途遇见的人的穿着打扮也和李家镇不同。
春和本以为李家镇的人在服装姿容上已算是少有的华美,到了天长县才发觉自己过去真是井底之蛙。路上的女子个个点着朱唇,头上的金饰随着莲步轻移欢悦轻舞。裙上,腰带上的绣花尽显女儿心思。有些女孩身上还有淡淡的香气。
春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反观自己,不由得将脖子都缩了起来。
头被人轻轻摸了摸。
纪初霖笑着拍拍她的头。说过几日去街上买几件光鲜亮丽的成衣,再扯几匹漂亮的布,定要好好给春和做几件衣裳。
“再买些胭脂水粉,买些漂亮的小首饰,打扮出来,我家春和也不比这街上的女孩们差。那些公众号说得也不错,就得在女孩子年纪还小的时候带她们出来见见世面。”
“县衙到了!”随行的青年呼喊。
犯人被关押进了县衙的大牢。天色已晚,县衙的差役说新上任的县老爷包大人去临近的村子查案去了,此时未在县衙,犯人他们先收下,但大人不在,一行人自然不便在县衙的客房占歇。
“只得委屈各位在客栈暂住。听说这位是纪家六少爷,六少爷可回家居住。”
回家?
纪初霖冷笑。
既然是被赶出纪家的少爷,他自然不配住进纪家的宅院。未做思考,他带着春和和住在县城中的一家小客栈。客栈的小二给他们送来夜宵,还上下打量过纪初霖,说传闻纪家公子疯后不在家中三年有余,今日来看倒像是个正常人,没之前疯得那般厉害。
见纪初霖不搭腔,小二又讪笑着搭话,说起新上任的那位县令包大人。
“包大人可是个好官,少爷的父亲纪慎、纪老爷对他的评价可高着呢。”
纪初霖听了也就过了,关上门就笑着同春和说若这个包大人是电视剧中常见的额头上有一轮圆月的那个包大人,那就说明上天对他还算和蔼可亲,毕竟从电视上看,那位包大人所生活的那个年代还算不错。
“那我可得抱紧他的大腿!毕竟他日后是开封府尹还似乎是龙图阁大学士呢!虽说你的为夫我也不知道开封府尹和龙图阁学士到底是个多大的官,但能在京城,还能见皇帝肯定官位不小。京城的官,听着就很有威慑力。”
春和安静听着,绣着手中的花。
她习惯听他说话,也喜欢听他说话。说的什么她倒是不甚在意。心里却还是堵得厉害。
纪初霖见她神色有异,附身看着街道上的灯火,笑问春和是否愿意同他出门逛逛夜市。
“夜市?”
“对啊。我老师说得没错,宋代果真商品经济发达,有的朝代一到晚上就黑了,这里的街道上却一片辉煌,虽说只有这样一小段路,却已经很好。”说着,眉目间又有了期待。“也不知汴梁又是什么样子,换做我那个年代,那就是北京上海的地位啊!一定得去看看。”
“相公既然这般期待,为何还迟迟不动身去汴梁?”
纪初霖挠挠头,叹息声微微。“我又不能丢下你独自去。”
“何意?”
“春和,我是一个在古代几乎快要生存不下去的废人。若不是纪家公子的皮囊,不定早就饿死了。如果是我一个人去,挨饿也就算了。”
春和明白了,她握紧纪初霖的手。“爹说,闯荡天下是男人的职责,相公放心去好了,春和会看好家的。”
“闭嘴!老子要那样做了,叫做抛弃原配!”伸手,纪初霖温柔的笑就像是那灼然夜色的灯火,明亮了春和那在暗夜中发酵的不安,那不安变成了一丝心悸。
“那——相公闯荡过天下后,是否就——会去找那些成熟性感的大姐姐?”春和颇有些紧张。
“放心吧,小春和,这个年代根本就没有我最喜欢的那种又成熟又性感、还攻气十足的大姐姐。”
春和放了心,却又更加不安。
这个时代没有,那什么时候有?纪初霖对她百般关照,难道只是因为他身边没有他真正心仪的那类女子?若是他身边有了那样的女子,是否他就会抛弃她而去?
“说来春和今日在街上有没有看见什么喜欢的?喜欢我们就去逛街,陪你好好买点东西。”
“春和什么都不想要。”
纪初霖看着春和略有些憔悴的脸,恍然大悟。“小春和累了吗?也对,小孩子要早睡早起。”
才不是!
春和想要吼出来。
但是闻克己说,做女孩的要矜持,切莫大吵大闹,尤其是千万不要对着自己的相公大吵大闹。
“是,相公。”
听她声音有气无力,纪初霖颇有些不安。
“真的无事。”
纪初霖伸手摸了摸春和的额头,舒了一口气。“还好,没生病。”
春和看着纪初霖。
这个温柔、体贴,有着一张漂亮的脸的男人。
是她的相公。
没有夫妻之实的相公。
他不碰她,是不是因为在他心中她从来就不是那个温柔性感的大姐姐?
他照顾她,不过是因为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春和忍不住开口问道。“相公,若是你身边有了成熟性感还攻气十足的大姐姐,会不会,你就不要春和了?”
纪初霖被问得半响说不出话。与春和那仿若凝结了朝雾的眼眸相对视,一时竟然无法移开目光。他轻轻摸摸春和的头,说小孩子不要胡思乱想。
“可我不是小孩子了。”
“对啊——春和已经十四岁,不算是小孩子了。”纪初霖喃喃,想伸手摸摸春和的头,却又将手收回,最终,只是拉住春和的手贴在面颊上,轻声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
“但,如果你的娘子……”
春和还没说完,想起了敲门声。
纪初霖面色微变,凝神听着动静。
是店小二。“纪少爷,有人找你。”
“何人?”
一个清脆的女声。“少爷,是我。三秋。”
纪初霖身子微微一颤,面色略有些慌乱。
春和的不安更甚。
三秋——是何人?
第16章 第十六话
外面那人又敲了敲门。“少爷,是我,是三秋。”
“相公?”
纪初霖挤出笑容,“抱歉,春和。看来不能去逛夜市了。”他整理了衣服,又给春和理了理头发和衣物,说之后表现好一些。这才慢条斯理开了门。
门外已没有店小二的踪迹。一个有着红扑扑鹅蛋脸的双髻少女站在门外。对纪初霖做了个万福。
“少爷,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三秋。”
三秋侧身,她身后站立着一个披着花鸟图样的绿色大氅的人。三秋将那人让进屋。合上门,自己站在门外盯守。
门关上后,纪初霖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面上表情古怪。春和说不清那究竟是快乐或是不安,又或是悲伤。
戴着风帽披着大氅的来人脱下风帽,那是一个形容憔悴的妇人。年岁有些大了,青丝已变成了华发。妇人将头发梳成了低髻发饰,簪着翠玉发簪。妇人的眼眶已经红了,看纪初霖的时候整个人都微微发着抖。
“娘亲。”纪初霖对妇人深深鞠了个躬。
“霖儿!”一把抱住纪初霖,嚎哭起来。
忽然被抱住,纪初霖呆立在原地,神情略有些不安。却又恍惚不宁,眼中渐渐涌出泪来。他轻轻揽住妇人。
“娘,娘——妈——妈妈……我好想你,妈妈……”他将头深深埋入妇人的颈窝,哭得一阵颤抖。
春和呆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这个妇人是她婆婆?从一开始嫁给纪初霖,媒人就告诉春和,纪初霖早已被赶出纪家,他那个做纪慎小妾的母亲却没有被一道赶出门。一直以来,春和都认为自己不会有“婆婆”。
而今,婆婆与相公抱头痛哭。
春和知道自己在这对母子的身边不过是个外人。她悄悄出门,将门关紧。
三秋看见春和出来了,赶紧行礼。“六少奶奶。”
头一次被人这般称呼,春和有些不太习惯,只能老老实实应下。
一阵冷场,三秋主动问:“六少夫人,您爹是做何事的?”
春和如实回答。
“喔,果真是个秀才?是个教书先生?”
三秋面露鄙夷,看春和的目光也不似之前那般恭敬。
“我家大少爷的夫人是邻县的县令大人的女儿。二少爷的夫人是天长县周大官人的妹妹。别的少夫人的娘家也非富即贵。六少爷命真苦。”说着,抽泣起来。“这三年夫人总是为了少爷娶了你这样身份低微的女人而哭泣。”
春和更加手足无措。
她这样的女人?
从一开始春和就知道她的身份远远配不上他。她是一个考了二十年都未能中举的落魄秀才的女儿,她嫁给他,家中没拿出一点儿妆奁做陪嫁。而纪初霖的父亲纪慎是退隐的三品高官,即便纪初霖是个被赶出家门的儿子,也给他购置了房屋地产还给了不少钱财。
她配不上他。
她一开始就知晓。
但自己心知肚明和听别人说出来却是两件事。何况说这件事的,还是纪家的侍女。
春和忽然明白了自己在纪家究竟是个什么地位。
一个连下人都瞧不起的所谓的少夫人。
门忽然开了,纪初霖红着眼睛打开门让春和进来。
春和进门后纪初霖介绍说这位夫人是纪慎的二房,赵姨娘。也是他的亲生母亲。
春和赶紧行礼。“婆婆。”
赵姨娘却也不回应。她目无表情地将春和上下打量。
“秀才的女儿?”说着,赵姨娘眼眶中涌出泪来。“我的霖儿居然娶了一个秀才的女儿!你那几个兄长,才能远不及你,家中的娘子却非富即贵!可怜我的霖儿……”
春和默不作声,沉沉地垂下头。
纪初霖扯着春和坐在身边,紧握着她的手,用自己手的温热给她力量。
“娘。春和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木已成舟。这三年来春和一直很照顾我。何况我现在不过是一个被赶出家门的庶子,娶秀才的女儿也不算折煞了身份。”
赵姨娘无言,只是愤愤地瞪着春和,复又垂下眼,沉沉叹了一口气。她伸手握紧纪初霖的一只手,看着纪初霖握着春和的那一只手,目光似乎被定住了。
纪初霖会意,放开春和手。
赵姨娘赶紧握住。“我的霖儿,这些年究竟吃了多少苦头。这一双手舞文弄墨的手……竟然长了这么多茧子。”看着春和,赵姨娘神情越发一丝不甘。“你是如何照顾你相公的?怎么让相公的手这般粗糙!”
春和只能听着。
纪初霖笑道。“是我自己想要干活。多干活,人会变得结实。”
赵姨娘便摸了摸纪初霖的胳膊。含泪笑了,“真比过去结实了不少。”眼泪涌出,砸落在桌面汇成一滩水。“为娘这些年来一直想去探望你。想去,却不敢,老爷他……”紧握着纪初霖的手,说着,赵姨娘又泣不成声。看着春和,更有了火气:“成亲两年,肚子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一块长不出庄稼的破地。”
春和沉沉低下头。手不安地扯着衣角。
纪初霖脸色微变。却还是温言解释说此事和春和无关,不过是自己从未碰过春和。“之前爹还给我带虎鞭。”言外之意,他不行。
赵姨娘闻言神色却微舒展。
“我儿真是聪慧,这种穷人家的女儿自然不能正式进门。若我儿恢复了身子骨,这女子倒也是个累赘。就是这几年委屈了我儿。”
语罢,赵姨娘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里面是一对儿金镶玉的耳坠。她说这是前几年得来的。
“霖儿拿去换些钱,也去秦楼楚馆寻寻乐,别委屈了自个儿。”
纪初霖终有些无措,瞥了眼春和,见她只是乖乖坐着,头埋得越来越低。微叹了一口气,终于接过那对坠子。
“娘亲。我既然娶了春和,就没有休妻另娶其他女子的想法。”
见儿子的态度这般坚决,赵姨娘终是认了。再度上下打量春和,取下手腕上的翠玉镯子给春和戴上。声调高了不少。“这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但配上你这样的身份倒也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