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太妃道:“你在信里问的两个问题,其实都好解答,全心相待自然是有的,若已经全心相待了,第二个自然不是问题,无论做什么都是出自至诚之心。”
顾清芜连连点头,又踌躇了一下,才道:“只是除了太上皇待娘娘,我从不曾见过哪个男子待女子是出于这至诚之心,说句僭越的话,我听闻太上皇为了娘娘遣散后宫,天底下有几个男子能为女子做到这样的事情呢?就说我自己家,退婚一事想必娘娘已经有所耳闻,这起因,还不是父亲的妾室为了自己的女儿不平,才惹出了事儿。若是父亲从不曾纳妾,那么……”
谭太妃道:“所以,你的问题其实根本不是在问全心相待是否存在,而是问如何得到别人全心相待才对!否则便如珠玉在前,而自己却无法触摸,那么知道答案有没有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如此敏锐,顾清芜不由哑然,但想了想还是道:“娘娘说的是,正是家里说了门亲事,又说让我好好表现,和人家相处,可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心里又羡慕娘娘和太上皇伉俪情深,因此才想向您讨教。”
听了这话,谭太妃有些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家里又说亲事了?”
“正是。”
这会轮到谭太妃沉默起来,她似乎难以决断,看着水面片刻,才说:“其实要说好好表现,好好相处,也不是难事。”
“不瞒娘娘,我退亲前,和张家的那个人坐在一处,不论他说什么,我都只会要么说好,谢谢公子关心,或者正色规劝他这样不合规矩,再不然就是劝他好好为官上进之类。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言语乏味,木讷无趣。”
“木讷无趣?”谭太妃笑了,道:“我可从不觉得你木讷无趣。这几年,我旧日的朋友们或是嫁人,或是相夫教子,你是我最近两年认识的唯一一个有趣的女孩子了。”
“我?有趣?”
“是啊,初见你就是盯着一丛花发呆,再不然就愁容满面的好似……好似我一个旧人,她不是临风洒泪就是对月长吁的。还有,你提起笔来,就跟去了另一个世界一般,这还不够有趣吗?”
“那段日子的确心中郁结,让娘娘见笑了。可这哪比得上言谈有趣,大方可亲呢?说真的,我连让娘娘开心都不能,娘娘还说我有趣。”
“若说那些讨好人的小把戏,那我的确没见你使过,但是你温和,平静,从不在我面前过分热情,除了提起笔画画,没什么事情让你有兴趣。提起笔,就自得其乐,让人想知道你笔下,究竟有一个怎样迷人的世界。就譬如看一本书,我总会想为什么作者笔下,有这样一个世界存在,而除了通过纸上的字,终我一生也不可能寻得那个广袤世界的一角。再说你今日给我写的这封信,这可是我第一次在这里收到这样的信,这难道还不够让人感兴趣吗?”
“娘娘说的真好。可我还是不懂。”顾清芜似乎开始明白为何眼前的这个女子,如此值得人珍爱,因为她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还能描述的如此动人。
谭太妃道:“其实你不需要刻意去表现什么,难的事情其实在于,你需要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对你最重要的是什么,剩下的事情,都是自然而然的,喜欢你的,自然会喜欢,不喜欢的也不可能勉强自己,就如春花秋月,各有其美丽,各有其意味,一朵花装不成月亮,反之亦然,如果你让对方喜欢上一个刻意表现出来的假象,那么其实骗的是自己呀。”
“我究竟是谁?”
是顾侯府的嫡出女儿顾清芜,还是……?这个问题难以回答,她从没想过除了是侯府嫡女顾清芜外,她还能是别的什么人?也许以后像李氏或者王氏,是顾侯夫人,卫将军夫人?
顾清芜又待了一会儿,才带着满心疑问走了,谭太妃继续在池边钓鱼,不多时,就见太上皇和皇帝两人边走边聊,往这边来了。
等二人走近了,谭太妃瞧着皇帝,叹道:“你这封信递的太快,真是让人一点准备都没有。”
赵熙愣了一下,道:“母亲的信件,我哪敢扣着不放,自然是让人赶紧拿进来。可是有什么不对吗?”
见父子二人都是满脸疑惑,她笑了一下,道:“算了,有的事情恐怕是上天安排,非人力可以左右。”
说着拿过了茶案上的一条五色端午索,正是顾清芜刚才留下的,让赵熙伸出手来。
太上皇拿起另一条,笑道:“这根是我的吗?”
谭太妃劈手夺了过来,道:“这是顾家姑娘送我的,你想要?”
太上皇立马缩手:“不要,不要,我既不修路,也不扶人,更不爱戴什么端午索。”说罢看着赵熙。
赵熙愣了一下,伸手把端午索接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周一,犯了周一综合症,才更新。。。
第20章
垂虹桥是陵水十四桥里最大的,也是最上游的一座拱桥,因形似彩虹而得名。
龙舟竞渡的比赛河道以垂虹桥为起点,绕望极桥下沙洲一圈,再逆流而上,回到垂虹桥下为一轮,约有一里。
顺垂虹桥往下游一带,正是京城最繁华风雅的地方,两岸不少茶舍酒楼,若是临河的,大都修筑有露台,用来欣赏沿河风景,京城文人雅士汇聚此地,写出了不少赞颂的佳句。南岸的奉春楼富丽堂皇,有三层高,帝王銮驾每年都会在此楼观赛。
京城贵胄人家除去租茶舍酒楼的临江露台,扎上彩棚观赛外,也有在沿岸的步道和河堤上搭棚子观赛的,只是因端阳节不禁百姓围观,许多普通百姓也会涌到两岸步道或是河堤上,若非实在没有好位置,他们是不肯和普通人挤在一起的。
顾家的彩棚往年只能租到望极桥附近,今年仍给二房三房众人租了地方,而李氏和顾清芜跟萧家凑在一处,去的正是北岸的鸣雪楼,和奉春楼遥遥相望。
鸣雪奉春两家打擂台多年,修的都是气势磅礴,屋顶上飞檐向天,楼柱雕刻精美,便是露台木栏,也都用了上好的桐木。不过后来奉春做了迎驾之所,鸣雪才自拆了一层,以示臣服。
因为人多,李氏和顾清芜下了马车,沿着临江步道走了一段,好在临近垂虹桥御驾驻跸之地,普通百姓已不能近前,禁军五步一人的持刀持护着。不过即便如此,几步外就可见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喧闹之声不绝于耳。
二人验过通行文书,方被禁军放行。顾清芜看着江面,垂虹桥下约有十只龙舟一字排开,上面插着各色旗帜,舟身长十余丈,除去船尾的舵手外,每艘船执船桨的约有七八人。两岸锦旗翻滚,除去各色彩棚,树上也扎满了五色的彩带。
到了鸣雪楼下,萧远林已亲自等在那里,他今日穿了一身玉石蓝的窄袖劲装,腰间系着红绸,长发以玉冠束起,整个人英姿勃然 。
“顾夫人,顾大……姑娘。”他双手一揖,算是打了招呼。只是这第二句略微迟疑,让李氏不由一乐,他岁数比张钰大了这么多,但是却还这般腼腆。
不过一乐之后,也赶紧回了礼,顾清芜随她一道行了礼,低声唤了一句:“萧世子。”然后随他往萧家的露台去。
萧老太太早就到了露台等侯,见了两人赶忙招手让她们过来。
见了礼坐下,李氏道:“我家老夫人前几日着了凉,水边风大,怕再吹了风不好,这才没过来,倒是拂了您的美意了。”
萧老太太笑呵呵道:“无妨,无妨,这年纪大了难免有个不适,倒是你们,陪着我这个老太婆一起,可莫要拘束才是。”
众人说笑几句,李氏坐在了萧老太太身侧,两人略前边,临着露台栏杆处摆了一张小案,顾清芜和萧远林分别坐了两侧,由此处望去,水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萧老太太道:“我这把年纪了也看不清什么,待会儿远林若去擂鼓,清芜丫头可要仔细看看,跟我说说他那队战况如何?”
顾清芜先应了声是,又问道:“世子一会儿也要上场?”
萧老太太面露自豪,笑道:“现下正式出孝了,他那群旧时同僚部属非要拉了他去,我想着年轻人热闹热闹也好,就允了。”
参赛的龙舟队既有贵胄子弟组成的,也有京城侍卫营禁军或是各司衙门组队,民间也有队伍推举上来,虽不拘身份,都可报名参加,但是最终选中的都是佼佼者。
顾清芜正想问萧远林为何不去龙舟边和众人一起,就听垂虹桥上传来几声鸣鞭之声,不多时,只见宫中銮驾逶迤而至,从垂虹桥上一路往奉春楼去了。
萧远林道:“太上皇,皇帝到了,再等一会儿就能开始了。”
顾清芜问道:“这便要开始了?世子是否也要过去等侯了?”
萧远林看了她一眼,微笑道:“为祈求风调雨顺,去除邪祟,之前还有个简单的祭祀仪式,之后点鼓手,放彩绳,才能开赛。龙船鼓手需得皇帝钦点才能上场,如今还不知道是否会点到我。”
顾清芜点了点头,眼神往他腰带上一瞥,微笑道:“世子是想上场的吧。”
萧远林笑了笑,道:“只是事先做好准备罢了,对了,以后顾姑娘称我远林就是。”
顾清芜道:“那也请叫我清芜吧。”
看着这两人客客气气的交谈着,李氏和萧老夫人不由相视一笑,萧远林虽然大了顾清芜十岁,但是容貌俊美,又没有武将的粗鲁莽撞,看着十分般配。
这闲聊完了,顾清芜又沉默下来,她听了谭太妃的话之后,不想再刻意的去找话题,看看水面人声鼎沸的盛况,若是目光和萧远林碰上,也是恬淡的一笑,间或问两句那些颜色形状不同的旗帜代表什么意思,萧远林一一答了,他其实也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见她这样表现,便放松下来,觉得这样随意的一起坐着甚好。
见她面前茶盏里的水没了,萧远林伸出手给续了。又站起身来,要给萧老夫人和李氏添茶。萧家的下人看了,只捂嘴一乐,任由他来做这些事。只是萧远林刚站起来,眼角余光就瞟见一人从垂虹桥下边的步道走来,一时愣在那里。
顾清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红袍黑氅的年轻将军,正在沿步道巡查禁军守卫,这人身材瘦削,风吹起他的袍子,气质英姿飒爽。待走近了,才发现竟然是名女子。
察觉到楼上的目光,她抬头看了过来,目光凌厉如箭簇,在看清楼上的萧远林之后,仿佛火苗熄灭一般,脚下步伐一顿,然后和身后卫兵交代了一句,便往这边鸣雪楼来了。
顾清芜一回头,适才笑呵呵的萧老太太,显然也瞧见了这女将,她面上带着几分郁郁之色,看了看萧远林,又转头去盯着着露台的入口处。
很快的,那位女将军就出现在众人跟前。她年约三十出头,眉目清秀,尤其是那双眸子,里面似有精光聚敛,令人不敢直视,正是女将军齐绣。她疾步走到萧老夫人面前,倒头拜下道:“祖母。”
听了这两个字,萧老夫人一下难以自已,颤巍巍的探出手扶着她道:“起来,好孩子,起来。”
齐绣抬起头时,双目已经红了,萧老太太也是眼泪盈眶,手抖抖索索的抚上了齐绣的脸颊摩挲着,自泪中仔细分辨她的面庞:“好,好……”
齐绣一手覆在萧老夫人手上,满面濡慕之色,仰头轻声道:“祖母,您听说了吗?我嫁人了,去年还有了个儿子,您听着高兴吗?”
“高兴,高兴,你好好的,我比什么都高兴……”
萧远林立在一旁愣怔着,手里端着个茶壶,低着头,面色惨白,却始终没有抬头。
齐绣转过脸看着他,那目光凄然,动人心魄,她嘴角动了动,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来,道:“远林似乎也高了些……像……”
她的眼神在萧远林的身上来回转了几下,目光里带着几分辗转,又似乎透过萧远林看到了别人,神色几番变幻,在瞧清顾清芜后,打量一会儿,露出赞许,转头对着萧老夫人道:“祖母,如今远林好好的,您也要保重自己,回头办喜事,一定记得要叫我。我还需要去巡查,然后就要回自家彩棚去,我以后再去府上看您。”
萧远林送了她下去,走到了步道那边,两人停下说了几句,齐绣的目光又朝着露台上望过来,随后才和萧远林互相一揖,转身去了。
萧老夫人拿着帕子按着眼角的泪,情绪低落。
李氏冲顾清芜使了个眼色,让她过来安慰,听了刚才那只言片语,再想想齐绣成名一役,正是抗击北狄,顾清芜猜到了几分,萧远林是有个哥哥的,想起适才他惨淡痛楚的神色,不由心疼起来,便坐在萧老夫人身边,拉着她的手安慰道:“老夫人,大悲大喜伤身,您还是多注意身体,莫要难过了。一会儿还要看世子赛龙舟呢!哭肿了眼,可就看不清了。”
萧老夫人反手握住她,道:“好,好,不伤心了,如今日子慢慢好了,我不伤心了。”
李氏也一道劝慰了几句,萧远林上来,看见这一幕,虽没有多说,但还是冲着李氏和顾清芜微微点头致谢。
不多时,一个身着禁军服饰的年轻人跑了上来,极快的行了礼,冲着萧远林兴冲冲道:“萧将军,皇上点了您给咱们禁军一队做擂鼓手,这第一场比赛,皇上也要下场,给侍卫营的那帮小子们擂鼓,您快跟着我去吧,咱们去赢了他们去!”
众人闻言吃了一惊,皇帝亲自下场,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萧老夫人问道:“这……太上皇可来了?龙舟赛危险,太上皇允了?”
年轻的禁军道:“自然是允了,咱们皇上文才武功均不输旁人,无碍的,听说太妃娘娘都说了,要是皇上赢不了,还要罚他呢,哪队赢了,都有好彩头!”
萧老太太笑道:“太妃娘娘真是……”萧家变故前,她时常进宫,对那个女子印象深刻。
刚才低沉的情绪一扫而空,萧远林出孝后的下一件事就是袭爵授职,在皇帝面前露个脸是好事,于是道:“去罢,不过赢不赢的都是次要,还是要注意安全,不可逞能!”萧老太太嘱咐一句,才放萧远林跟着去了。
他一走,剩下的三人便挪近了些去看。
垂虹桥上放下了无数彩带,随风在水面上飘舞,彩带背后正是蓄势待发的龙舟,隐隐可见中间一艘上,鼓手是个着明黄色箭袖的少年,他的袖口翻上去,露出了结实的小臂,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在鼓舞自己船上的桨手们,正是赵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