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枚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那又怎么样呢?她此时此刻,看起来是如此快乐,而这样的快乐,哪怕一瞬间,她都没有过。
看见她瑟缩在树影之下,顾清芜一笑,打马跑了过来,她身上穿着男装,也不需旁人搀扶,一个翻身,利落的跳下马背,走到顾清枚面前笑道:“三妹妹,要不要我带你跑上两圈?”
她挤了挤眼睛,放低了声音,道:“我在马上瞅见二伯母往福寿堂去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的。”
顾清枚本来心中愤愤,但望着这样明媚的笑脸,却鬼使神差的伸出手,道:“大姐姐,你可护好了我,我……我从没骑过马。”
顾清芜笑着应了,撑起手帮顾清枚上马,然后叫她扶好鞍头,放松身体,她自己则踩上脚蹬稳稳的坐在了顾清枚身后,双手从背后圈住她。
身旁的丫鬟们又是阵阵叫好,晓月在一旁喊道:“姑娘,等下也带我骑上两圈罢。”
“好!”
顾清芜笑着答应了,旁边接二连三的,有人提出同样的请求。
她一一应了,又轻声在顾清枚身后道:“别怕,我带你慢慢跑。”
口中“驾”的一声指令发出,黑色的骏马便颠着脚步,绕着圈儿慢跑起来。
风中带着几许寒意,熄灭了顾清枚心中的愤恨不平,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不由自主的带着委屈之意道:“大姐姐,你莫要离家游历,好不好?我……我舍不得你!”
争执也好,嫉妒也罢,她们是一起长大的,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每一件事情,知道对方每一年是如何变化,如何长大的,就像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如今这部分要去到一个看不见,不在身边的地方,顾清枚才觉出她不止有嫉妒,她心里还觉得有些说不清的疼。
顾清芜在她身后沉默了一下,才道:“三妹妹,咱们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我不能再让别人推着我走了。”
顾清枚听不太懂,不知不觉间这个温柔的大姐姐似乎和以前已经不同了。
“大姐姐,你不怕吗?”
“怕?”
“对呀,你一开春就十七了,出门游历回来怎么也得快十八岁了,再加上这次萧家的事情过后,京城里那些不堪的话更多了,到时候你可怎么办呢?总不能去做姑子罢?只有姑子才能一辈子不成亲,不嫁人。”
顾清芜轻声道:“你说这个呀,我不怕,比起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这些都不重要。”
顾清枚转头去看她,她的眼睫根根分明,那之下的眸子更是亮眼的惊人,以往的柔顺和端整似乎渐渐不见了,代之以一个更加明晰,更加亮眼的人,美的令人心惊,而这个人对她而言竟是陌生的。
“大家闺秀嫁得良婿,生儿育女,姐姐竟认为不重要?”
顾清芜笑了笑,道:“常听说男子成家立业,可见这成家和立业对于一个人来说是同等的,可从没有人把这个词用在女人身上,似乎女子是不需要立业的,只要在后宅中相夫教子便可,即便有那么几个出名的女子,往往也是因为对家族有益才得了贤良的美名,如齐绣将军那般,因才能闻名的少之又少。有自己的家庭很重要,可是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也很重要啊,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想对不对,这半年多发生了好多事情,我犹豫纠结,都是因为觉得自己的人生,不该定亲嫁人之后就可称圆满,在我能学好画之前,我是没法下定决心安于家室的。”
“姐姐就这么喜欢画画?”
“喜欢。”顾清芜点头,“哪怕付出一切代价我都愿意。”
顾清枚无法理解,但是她看见顾清芜的眼中闪着的光芒,她知道那无法伪装。
时间慢慢过去,十二月,大胜南夷的消息终于传入京城,而萧远林率领大军也将在几日后进京。
数年前少年将军在京城留给人们惊鸿一瞥,而今再度得胜归来,他已然成了传奇。
更何况,听说永宁郡主在南夷战场上被他所救,如今也一道归来,这样英雄的故事里,又多了一份令人遐想的旖旎。
此时萧远林骑在鞍上,有些思虑沉重,他身后的大军绵延数里,却不闻人声噪杂,沉沉的脚步整齐的踏上冰冷坚硬的驿道上,队伍中偶尔可闻一声马嘶。
眼看天色渐暗,不远处绵延的山脊染上了一层墨兰的颜色,他抬起手,身后的军队霎时止住脚步。
“传令下去,就在此地扎营。”
“是!”扈从应声而去,马蹄声得得,“扎营——”
“扎营——”
号令在队伍里一层层的传递下去。
他的亲卫也迅速的取出营帐等物,去寻找合适的地点。
“将军,附近没有驿站或是村镇,永宁郡主今晚安置在何处?”亲卫上前询问道。
萧远林没有迟疑,道:“把我的营帐让给她,我去和副将挤一晚便是。”
亲卫领命去了,不多时,山谷中营火点点,炊烟升起,饭菜的香味也随之蔓延开来,其间不时可闻兵士们笑闹的声音。
萧远林带人将四周营防皆巡查了一遍,又嘱咐手下不可因为接近京城就失了规矩,让兵士乱跑,然后才回到帐中。
帐中已经布好了饭菜,副将们簇拥着他坐下,萧远林道:“大家不必拘礼,都用饭罢。明日再赶一天的路就到京城了。”
众将领命,又有人搬出了前几日在驿站买的酒,笑道:“将军,到了京城皇上替您设宴庆功,百官也要都要请您吃酒,我们要这些人还不知排到何时才能跟您喝上一杯,不如今日在这帐中,借这薄酒,庆贺咱们大胜南夷!也谢将军带我们兄弟挣下功业!”
萧远林一笑,道:“好!只是这并非我一人之功,还是靠大伙的鼎力相助,靠兵士们出生入死!”说罢吩咐亲卫将酒斟上,和众人一一碰碗喝了一轮。
众人见他如此豪迈,也都放开来,喝过几巡后,有人道:“将军近些日子颇为郁郁不乐,可是因为永宁郡主之事?”
萧远林还未来得及开口,一人笑道:“你是喝傻了罢?这有何可郁郁不乐的?英雄美人自古就是佳话,多娶一个又有何妨?”
这些副将们多是出身京城贵胄人家的子弟,自然对萧家的事情有所耳闻,而永宁郡主随军之后,她带的两个下人,又把退亲之事影影绰绰的传了出去,虽未说死,众人却都知道萧将军定好的那门亲事恐怕有些变故,而眼前这位娇滴滴的郡主,却是不远万里为他而来。
萧远林道:“不可胡言,姑娘家不比咱们这些大老爷们,名声要紧……”他口中发涩,不觉扶上了右手的腕子,铁甲之下,端午时顾清芜给他的那根五彩的丝索正系在腕上。
夏天第一场雨来的时候,他就该把它丢到河里去的。可是他想着,特意出去扔这个,未免有些可笑,只是每每沐浴,他仍旧是把它系回腕上。
“……我尚未定亲。也并未与任何人有过婚约,以后不要再胡说。”
众人静了一静,见他不愿意提,便转了话题去聊别的。
“将军。”帐外亲卫进来通传道,“永宁郡主的下人说今日的饭食实在粗糙,难以下咽,郡主闹脾气了,请您过去看看。”
前些日子赶路都是尽量照顾永宁郡主,让她宿在驿站,愈是临近京城,兵士们脚程愈快,这几日都是在野地里扎营,吃的也是军粮,她那样娇养的人,的确难以下咽。
萧远林让众人自便,起身跟着来人去了永宁郡主那边。
一撩开帐帘,就见饭菜洒了一地,永宁郡主指着斥责婢女道:“你看看这端来的都是什么?是人吃的吗?”
婢女瑟缩在地上不敢出声。她带了两个仆妇一道出来,一人在南夷时不慎染病死了,这才又买了一个伺候她,只是不比王府调/教出来的贴心合意。
萧远林的目光冷冷的扫过眼前,吩咐身后亲卫道:“去收拾了。”
见他突然进来,永宁郡主有些不好意思,上前道:“萧哥哥,我也不是故意的,其实我能吃这些,可是她们煮饭前连筛都不筛一下,石子把我牙都咯了,这才发了脾气。”
萧远林道:“明天就能到京城了,明日一早我会吩咐人送你轻装前行,不必跟着大军,这样你也能早点到家里,让王爷王妃放心。”
永宁郡主撅着嘴,道:“我不去,我要和你一起进城。萧哥哥我跟你说过的,我小时候见过你带兵进城的样子,那时候我就觉得你英武的仿佛是天上的神仙一般,这回我好不容易能有机会站在你身边,我要和你一起进城!”
萧远林看着她,语气间有些萧然冷意,道:“且不说大军进城有各项仪程要遵守,你一个女儿家如何能站列其中……郡主,我感念你千里探望的情谊,但是我实在难承你的厚意。”
永宁郡主的脸慢慢涨的通红,这段日子,无论她怎么曲意讨好,甚至不顾脸面和郡主尊容的去软语相慰,他始终待自己冷的如万年寒冰,丝毫不化。
“我知道你喜欢的是顾姐姐!所以你才对我这样无动于衷,可惜……”永宁郡主的眸子里染上了一丝狰狞之意,她忽地笑了起来,“你不知道,她是我皇帝哥哥的心上人,而且他们早就暗通款曲,她要跟你退婚根本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画画,她是要嫁进宫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看见各位评论好生感动,换季期间,大家都多注意身体,愈快看文,愈快生活呀~
第49章
永宁郡主说完立时就后悔了,面前的那张面孔本就冷意凛然,此时更仿佛是坚硬的岩石一般——冰也许会有融化的时候,可是岩石她该如何去捂化?
她缓缓伸手:“萧哥哥……我,我不是故意……”
外间一阵冷风挟着雪花打进了帐中,她禁不住颤抖了一下,也不知是身上更冷,还是心里更冷。
萧远林垂下眸子,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叫人再做一份饭食送到你这边。”这句话不辨喜怒,也没有半点情绪,他说完转身就走。
永宁郡主身后,一名仆妇无声的走了出来,将匍匐在地的婢女斥退。
“你说……我是不是说错了,我不该——萧哥哥定是恼了我,这可如何是好?”她双目无神,任由仆妇扶着坐下,就着她的手喝了口茶,茶水有些烫,她口舌一疼,这才把涣散的神思收回来了些。
“我们还是赶紧回京,今晚就动身,母亲一定有办法帮我的。”
永宁郡主猛地站起身,指着身后箱笼——里面的铺盖衣物才取出来没多久,“快去收拾了,咱们这就走!快!”
萧远林饮了几碗酒,依他的酒量本不该醉,可是冷风一吹,他只觉得腹内翻滚灼热,酒气阵阵上涌,令他几欲作呕。
祖母的家书上说,是因为她说错了话,要求顾家答应成亲后尽快纳妾,所以顾家生气,婚事才要作罢。他想着回去后好好劝劝祖母,也许还有转机,便回信安慰说他会去挽回。
他不想相信刚才听见的,但心中忽然浮现起一件事,在蒙山时,怀王世子曾有一日跑到面前问他:“听说你和顾家的姑娘议亲?”
见他笑的不怀好意,萧远林本不欲搭理他,想绕开他就走。
却听见怀王世子在身后笑道:“本来我是挺羡慕你的,那样的一个美人儿——可惜。”
他觉得不对,转过头看去,怀王世子玩儿着手里的马鞭,斜觑着他嘲讽的笑道:“也罢,你虽瞧不上我,我却不是个记仇的人,提醒你一句,去打听打听今日围场上发生了什么罢。”
他说完笑着走了,萧远林想了想,却没真去打听,毕竟为了这种人和清芜生出误会,实为不值。只是他回营后,也有亲卫在耳边念叨了一句:“听说皇上今日在围场,遇着一个姑娘,还亲自带她骑马。”
而着火那日,他脱不开身,吩咐亲卫们去行宫找她,务要看顾她安全,可是他们那一晚却哪里都没有找到,直到第二日她好端端的回到房内,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萧远林立在风雪里,深深的叹了口气,他一直没有查问这些,那段时间他职责深重,忙的脚不沾地,他不知道是自己故意不去深想还是其他。
不多时,亲卫又匆匆过来禀报:“将军,永宁郡主闹着要启程回京,东西都收拾上了马车,即刻就要走。”
他突然觉得疲累,道:“也罢,前方十几里就有个驿站,你让徐正带上几个人护送她,到了驿站再劝她住下,明日务必小心护送她回京。”
亲卫领命去了,萧远林立了一会儿,又转身回了原本让给永宁郡主的营帐,她离去后亲卫已经收拾妥当,他吩咐人取了酒来,自顾斟了一杯慢慢饮尽。
案几上留着一柄铜镜,是永宁郡主忘记带走的,他伸手拿了起来,镜子里的人满面霜色,眉间纹路仿佛刀刻,竟然和父亲如此相像。
望见这张面孔的一瞬,他忽然明白,无论是她要去学画,还是在自己和皇帝之间摇摆不定,他都没有可能去等待或者追逐,他身上压着的担子太重了——重振国公府,让祖母放心,让宗族延续。
她们都说过,那个十九岁的少年将军,虽然面目沉痛,却英武不凡,那时候的他也许还残留些意气风发,还不知道这些重担将会令他无法喘息,那样的少年在她们的眼中是一瞬,于他也是此生的最后一抹亮色。
……
大军得胜还朝,京城上下装点一新,新年也过的格外喜庆喧闹,宫中数次赐宴,另有萧远林晋升一品统兵大都督的旨意,金银赏赐更是无数,萧家一时煊赫无两。除宫宴外,上门道贺或是邀约的人把他这个年挤得满满当当。
然而除此之外,平王府那边却没了消息,众人本来眼巴巴地看着两府当如何善了永宁郡主奔去南夷一事,可是不单两府中没有任何表态,便是宫宴上有人提议为萧国公赐婚,让他喜上加喜,皇帝点头应允,问他可有合意的人选,少年皇帝的眸色深沉,他知道他说的是谁,可是末了,他却只推辞说暂不考量婚事。
一旁端坐的平王一家,面目平和,恍若未闻。
等到了开春,顾清芜万事妥备,文皑那边也整理好了行囊,准备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