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有梦——未晏斋
时间:2020-02-23 09:41:24

 
  翟量在进皇帝御幄之前,每走一步都倒抽着凉气,脚步拖沓得几乎要把鞋底板磨掉。但是御幄的帘子一掀,他看见里头红艳艳装扮的翟思静,顿时骨气就上来了:酒泉城下,妹妹在那样可怖的局势下直面人头滚滚和鲜血淋漓,不卑不亢地为他求情。而后,孤身一人在杜文帐中许久——大家都以为必然是遭逢了最坏的结果,但事实是她容光焕发,而杜文却一改戾气。
  那么,他作为一个男人,怎么能在纤弱女子面前露怯?
 
  “思静妹妹!”他努力地笑着,“你气色不错。”
 
  翟思静看他,一头心酸,但另一头觉得翟量虽然受了重刑,并没有想像中的惨状,大概杜文真的所言不虚。
  她凝眸看了看杜文,又看了看帐门,意思很明显。
 
  但杜文明知她是催着他离开,却恍若不明白一样,自顾自坐到后头书案上,捧着一本《通典》看了起来。
 
  “阿兄请坐。”翟思静只好当后面那人是空气,对翟量说。
 
  翟量苦笑了一下:“没事,我站着就好。”
 
  杜文从书里抬起头,插嘴说:“对,你站着就好。虽然是亲属,但尊卑还是要讲的。”自顾自“嘿嘿”一笑,仿佛在为翟思静日后的地位正名。
 
  翟思静胸口起伏,强忍着没有回眸瞪他,只能对翟量说:“一高一下,讲话好累。既然阿兄只方便站着,我也站着好了。”起身站在翟量对面。
 
  她个子没有翟量高,但是一旦站起来,翟量也顿感压迫,不由自主地躬了躬身子:“妹妹何必如此客气?”
 
  翟思静说:“听大汗说,阿兄此次任务艰巨,要深入柔然王庭。不过柔然王庭不像这里是定居都城,而是逐水草而居,阿兄此去,在全然陌生的地方,那负么重的职责,做妹妹的心里,难免是忐忑的。”
  她目光稍稍向后一瞥,然后说:“阿兄可有什么需要我协助的事?”
 
  翟量胆量不算大,脑子还不算笨:想来翟思静一介女流,这样的军政要事,她唯一能帮得上忙的,无非是趁着此刻没有出发,为他多要些援助。
  但是再想想杜文那虎视眈眈的模样……
  翟量摇摇头说:“大汗把细节都和臣布置好了,虽然艰难,按着锦囊妙计一步步去做,其他也没有格外需要协助的——毕竟,大汗也希望能把事情办下来,肯定会给臣配备好助手和后援。”
 
  他冲翟思静一笑,翟思静却差点哭了,嘴唇抖动着忍泪:“阿兄……”
 
  翟量手伸了半截想给妹妹擦眼泪,突然听见后头杜文高声地咳了一下,吓得伸了半截的手又缩回去了,尴尬地在衣服上搓了搓,心道这大汗真把我妹妹当禁脔了?做阿兄的都碰不得?……
 
  他只能挓挲着手,强笑劝慰:“妹妹别哭。闾太妃陷落在柔然王庭,但她是废帝乌翰可居的奇货,想来乌翰会投鼠忌器,不敢就杀。我呢,是陇西翟家的人,翟家被大汗幽囚,我只身出逃,向柔然和乌翰求援,‘提供’酒泉城下的消息,想来会得到他们的信任。”
  他摊一摊手苦笑:“当然喽,若是不信任呢,那也就是我的命了。”
 
  翟思静心里了然,虽然觉得风险甚大,但不失为一条路径。
  她身后的杜文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呼吸都浅浅的,想必也是在凝神观察她的反应。
 
  翟思静对翟量说:“乌翰自己是个要掌权的人,柔然公主性子自负张狂,大贺兰氏阴毒而气宇格局甚小,二虎相争,我估计乌翰已经不胜其烦,但在人家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而已。太妃我接触过,是极聪慧的人,虽是阶下囚,一定看得很清楚。阿兄前去,只消多装可怜,少掺和他们的主张,他们内里搅闹起来,总是不长久的。时机到了,夺马出逃,救出太妃,就是大功一件。”
 
  翟量这下笑容不苦涩了,而是露出一口牙:“是呢!我也期待着将功补过,重振——”
  说了一半,突然想起杜文还在后头听着,怕这狐疑主儿又瞎想,赶紧把话“重振家风”的话咽了下去。
 
  翟量也有翟量的考量。
  翟思静晓得,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都朝着自己以为对的方向前行。然而未来始终如迷雾,即便是她重生归来也未必能够掌控。
 
  她问:“阿兄几时出发去柔然?”
 
  翟量偷觑了杜文一眼,才说:“按计划,明儿就走了。”想了想自己还一碰就疼的浑身杖伤,不由自苦,但箭在弦上,也没其他办法,少不得忍痛硬熬。
 
  翟思静从案桌上取了银壶,往一个干净银杯里倒了满满一盏红葡萄酒,双手捧到翟量面前:“阿兄此去是密行,估计不会有饯别酒了。妹妹这里借花献佛,用这甜酒祝阿兄马到功成,侯封万户!”
 
  翟量五味杂陈,有心酸,有自豪,又有忧惧,接过这杯酒一饮而尽,果然芬芳甜美,是不曾尝过的西域好酒。他把空杯底向翟思静示意:“承妹妹吉言!”
 
  送他出门。看着翟量努力昂首阔步,实则蹒跚歪斜,翟思静无数的担忧无可言表,握着堂兄喝过饯别酒的杯子发怔好一会儿,才回转身打算把杯子放回食案上去。
  却不料一回头就撞上一堵墙似的,正撞在杜文的胸膛上,不由脚下打跌。
 
  杜文一伸手把她捞住了,纤腰在抱,却没有笑容,冷着脸说:“今日,我可真要罚你了!”
 
  翟思静抬脸问他:“为什么?”
 
  他努努嘴指着翟思静手里的酒杯:“你拿咱们合卺的杯子和酒给他饯别啊?!”
 
 
  第 56 章
  翟思静“咚”地一下把银酒杯摔他怀里, 看他一只手手忙脚乱地接住了, 直视着他说:“大汗请施责便是。”
 
  杜文绷着脸, 把酒杯放下,故意挽了挽袖子说:“你可别恃宠生骄啊!我虽然之前从不打女人, 但说不定就破例了。”
 
  他目光邪邪的,上下打量她一番,想像着那丰盈水滑的小娇臀若是拍上几下,风光不知道怎么旖旎呢!
 
  翟思静看了他一眼,从他怀抱里扭了出来,当着他的面去帐篷壁上取下了他的油黑皮鞭递过去。
 
  杜文挓挲着手不肯接,说道:“你别逗了!这个你受得了?”
 
  翟思静面无表情:“受不了不也受过了?”
 
  杜文当然察觉出她生气了,刚刚冒出来的那些邪邪的念头顿时都打消了。夺过她手里的皮鞭丢到一旁, 笑着说:“得了,我知道你就要拿这条老戳我的心窝子。那天不是情急吗?不是怕你做不理智的事吗?要是咱们天天像现在这样,我连弹你一指头都舍不得啊!怎么可能舍得用鞭子?”
 
  “你这个人啊, 若是情急需要, 自然就什么都顾不得了。”翟思静没被他的甜话骗倒——太了解他上一世的德行——而是若有遗憾地说, “所以呢,我只求着现世安稳, 不敢奢求什么天长地久的。”
 
  杜文的眉头虬结着, 很生气,但是没想好怎么对她的冷漠状态发个火才好。
 
  翟思静紧跟着说:“衣裳和金钗都谢谢你。但我最想要我以往贴身的物件儿。酒泉把我们翟家的人送出来, 翟家的东西还在城里。你看有没有办法?”
 
  杜文胸口起伏着,嘴角下撇着, 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说:“好,我来想办法。”
 
  他想想不甘心,抱着翟思静求.欢,但揉捏了一会儿,觉得她眉目沉沉,好像兴致缺缺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气馁了,问道:“你是因为翟量的事生我气了?”
 
  翟思静摇摇头,但说:“不是生气,但心里确实有些百味杂陈的,你让我静一静好不好?”
 
  “好吧。”杜文放开手,“我先为你办事去。”
 
  献慇勤的话说完,果然得了她微微一笑,他心情顿时又好了些,恰好听见下午操练的号角又吹响了,于是自己掀开门帘子出去了。
 
  酒泉郡外城和内城之间有挺大一片开阔地,现在被北燕的军队占领着。内城只求无事,外城由杜文派兵把守,无形中为自己增加了一道森严的壁垒。但他心知,异国他乡,这绝不是长久之计。
 
  杜文到中军帐中,对帐下主簿道:“修书给酒泉郡王和酒泉都督,说朕要三样东西:一要陇西翟家所有细软,二要酒泉出一万壮丁给我使用,三要酒泉备好军需粮草。哪一样不谐,朕就直接进内城自取。”
 
  这又是赤.裸裸的威胁。然而酒泉郡王和都督商议了一番,实在没有迎击北燕皇帝的胆量,既然所求不奢,还是答应为妙。
 
  杜文满脸不高兴地看翟思静在送来的细软里翻看。汉室大族在胡人乱华之前,家境是极为富庶的,就算是匆匆卖掉田契地产,匆匆逃到异国他乡,冠袍日用上的奢华还是改不掉多少。他看翟思静自己就有满满一箱子衣裳,已经是逃难中遴选出来的一部分而已,依然是五色缤纷,样式繁多。
 
  他酸溜溜说:“我送你的衣裳首饰,比不上啊。”
 
  翟思静不由回眸对他一笑:“你看你,连东西的醋都吃,简直是醋缸!”
 
  她把箱子合了起来,只小心翼翼把一个佩囊系在身上:“衣衫,大汗送的足够穿了。我只是寻这样东西而已。”
 
  杜文好奇地近前看了看,佩囊绣得很精致,他赞道:“好香啊!里面是什么香料?”
 
  翟思静面无表情地说:“麝香。”
 
  肯用诱人的熏香,杜文心里不由得意起来,绷紧的脸颊也松弛开,对翟思静张开手说:“来吧,一起读书。”
 
  他垂腿坐在高榻上,张开双臂等着她入怀。每天晚上临睡前的这一段已经跳不掉了。等到美人入怀,他又不忙着好好读书,而是先在她耳后脖颈密密地吻一番——今日香气醉人,更是无心于书了。
 
  翟思静嗔道:“平城又不是没有汉家鸿儒,天天巴着我不放。我好好做你的陪读小僮也就罢了,还搞这样的花样。”
 
  杜文得意笑道:“平城的汉家鸿儒,胡子老长,肚子老大,难道还能抱怀里?你这样的尤物,又香又软,做我的陪读怎么能够只用来陪读?”
 
  一堆自相矛盾的歪理邪说,偏偏和不讲理的人没法说理。
 
  翟思静扶额:“那你还读不读?”
 
  “读。”杜文兴致勃勃抱牢了她,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然后看看书的封皮:“咦,今日拿《孟子》?”
 
  “嗯。”翟思静翻开一页指指,“齐宣王问:‘臣弑其君可乎?’孟子回答:‘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正适合你看。”
 
  杜文盯着字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正愁讨伐乌翰的檄文不够劲,好文字!”
 
  翟思静停了一会儿没有动,杜文在她身后也没有动。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思静,我懂你的意思。你总是担心我贼仁贼义,最后众叛亲离,成了个独夫。我也在反省,到底是哪里做得还不够好,叫你总有这样的担心。”
 
  “没有……”翟思静干涩地说,慢慢合起了书本。
 
  她忍着泪不敢说:上一世的他虽然是个聪慧勇武的君主,但是待人待事自私武断,他东征西讨,立下无数敌人;手握强权,视世人为刍狗,又不允许任何反对。一眼看上去确实天下太平,他是威加海内,无人能敌的一代霸主。但她已然看出,他治下的人们道路以目,被他凌.辱压迫的人都在等待着一丝罅隙,当她前世的儿子长越在翟家授意下意欲背叛的时候,很快拢起了无数人,期待着推倒暴君,重立仁君。
 
  还有她不知道的,上一世的杜文在她去世之后,大受刺激,越发手腕铁血而做事冷酷,一时天下版图至大,而祸起萧墙。上一世的杜文几乎在众叛亲离中遭遇了人生最大的失败,活得生不如死,大概也是“独夫”理所应当的命运。
 
  她希望他好好的,不要有众叛亲离的命运。
 
  翟思静悚然惊觉:她为什么有这样的愿望?不错,他们鱼水和谐,但若论她的心与他的距离,好像还没应当到这样紧密相贴的地步。
 
  她还在怕他,佩戴上麝香佩囊,尽力避免生下他的孩子——前世儿子被杀的阴影还没有完全革除。
 
  “真的没有?”杜文腻过来问。
 
  翟思静简直是有些慌乱地肯定:“没有。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有。”
 
  杜文已经被她身上的香气撩拨得不能自已,见她合了书,便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来自她的暗示——还读啥书啊!
 
  于是,他把书抢过丢到一旁,把她旋磨儿似的掉了个方向,捏捏下巴爱怜地说:“你心思太重了,我既然为君,自然期待着能当个好皇帝,只是咱们北燕和南朝的形势不一样,譬如草原上一群一群的豺、狼、虎、鬣狗……没有仁义道德的根基,所以我也做不成仁义道德的君王。但是日后我总是要往南去的,一统天下之后,对汉人自然用儒道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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