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一直是冷冷的微笑,在马上道:“好得很!但是你手下还有多少人能够指挥?”
檀檀犹豫了一下说:“兵卒大概四五千吧,但是散在各处的牧民总有十几万。”
杜文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笑,点点头说:“好!就以你的名义召集牧民,披甲为兵,再发文给西北的高车国,令他倒戈忽律汗。我的东路军也快到黑山了,四面包抄,管叫忽律无处可逃!”
檀檀大喜:“好!我这就发令!”
他沾沾自喜的,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杜文的前驱之狼。
当晚,杜文命将士们秣马厉兵,檀檀的五千手下全部分散到他的部下,只能听从他的指挥。
檀檀这时候觉察出不对劲来。在杜文已经忙完军务打算就寝的时候,门口传来檀檀和侍卫的争执:“……不行!我要见你们大燕汗!很急!必须见到!”
杜文正揽着翟思静打算就寝,听见这声音未免生气。随意在寝衣上披了一件外袍,连胸口敞露着都没发觉,皱眉对堵在帐篷门口的檀檀说:“怎么了?”
檀檀个子只及杜文下巴,此刻仰着头气势一点不逊:“大燕汗,我的手下是跟惯了我的,你怎么编到你的队伍里去了?”
杜文嗤笑道:“你那五千个人,在我的大军里撒了一把米似的,我才不稀罕呢。只是你不懂,汉人的治军方略最好使:行军不是打马飞驰,追到哪儿算哪儿,而是要列兵布阵,每一阵都要起作用才行。你看看,这五千人交给你也白糟蹋了,不如我来为你使用,等赢了这一场,你当柔然汗,我自己把人还给你——再说,那时候你还在乎这区区五千人么?”
檀檀就是再愚笨,也知道这狡诈的话决不能信。
他嚷嚷着:“五千人少,你不在乎,可现在这是我唯剩的本钱了。不成,人你得还给我!”
心里道:这不无赖么!五千人归你了,我不就光杆儿一条了?
杜文见他脏兮兮、臭烘烘的,好像还想挤进帐篷门和自己理论——里头翟思静已经被他脱得不着片缕,就算裹在被子里,他也不想让这丑鬼看见。
他顿时一拳头出去,把檀檀推远了,横眉道:“你干嘛?!”
檀檀不意他居然动武,趔趄一下才站稳了身子,顿时气得简直想和杜文打一架。然而他眼角的余光瞟见杜文的亲卫已经不出声地慢慢环围了过来,他捏着的拳头、端着的架势不由地放松了,仍是嚷嚷着:“你这是干嘛?咱们不是合作得好好的?!”
杜文朗朗笑道:“是合作呀。所以你也不必这样小气嘛。”
他瞥了瞥合龙来的侍卫们,笑道:“过来看啥热闹啊?扶栗水王喝酒去啊!”
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又恶意加了一句:“打点水先洗个澡也好的。”
栗水王檀檀这才明白自己被杜文吃黑了。自己和大汗忽律打了一仗,现在和忽律跪下投降认错也晚了,只能听杜文摆布;杜文占了他的人马,还要他的名望,他日后只是个傀儡,不听命就没法保命。
知道,已经晚了,现在不服输不行,不仅要服输,还不得不先乖乖地哄着这位大燕狼主,留着自己的命,将来说不定还有机会在这茫茫草原上逃出一条命。
檀檀咧嘴露出了一个难看的苦笑:“好的……好的。那么,咱们俩的婚约?……”
杜文嘴角抽搐了一下,看了看檀檀,心想这会儿还没到过河拆桥的时候,想要母亲安然无恙,他的几招棋都要同时起效,互相补台。于是笑着说:“自然算数!”
檀檀聊算自我安慰,笑了一笑,又叹了口气,跟着那些侍卫走了。
杜文心满意足回到帐篷里,把门从里头闩好,才解开外袍挂在矮屏上,又在水盆里再三地洗手,最后到榻上,把手伸给翟思静闻:“你闻闻看,还臭不臭?那檀檀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澡了,碰了他一下,恶心我半天。”
他的袖子里依然散发着淡淡的沉香味——有时候奢侈起来,跟个贵族女子一样,天天换熏香都不够。
翟思静说:“碰一下能把人熏臭了么?你省着点水罢!我晓得的,这里多少里地都是戈壁,好容易有一条河、两条溪,要供这么多的兵马饮水、做饭。偏生你又娇贵,河水溪水还要澄干净了才肯用,吃的、喝的、刷锅洗碗的,还有每日洗脸、洗手、沐发、洗澡……糟蹋多少水!”
杜文笑道:“我好歹是个大汗,用你们汉话说是天子、皇帝、君王。我又没拿石蜜水刷锅,又没拿羊油蜡烧火,也没做几十里的步障锦屏,更没在后宫花几十万的脂粉钱——怎么用点水还要被唠叨?”
南朝奢靡之风日盛,国库不景气也不妨碍世家贵族享乐。这么一比,杜文确实是个俭省的帝王了。
翟思静只好笑笑说:“如此,我不说就是了。”
杜文欺身上去:“不,你有话,就说嘛。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我的女相国,我可是想当一代明君的,还等你诤谏呢。”
翟思静啐道:“又胡说。”
他贴得很紧,指了指寝衣领口露出的大片浅蜜色肌肤:“亲。”
翟思静只好亲了一下。他哼了一声,全身的重量就压下去了。
自从到了广阔的草原和戈壁,杜文的情绪似乎比之前好多了。但翟思静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他心里某根刺并没有彻底拔除。两个人敦伦之间,不再是原先的琴瑟和鸣,总有点失拍——不是她跟不上他,就是他跟不上她。
这日又是如此,他又是带点强制,在她疼了之后才抽身再侍弄她。有时候撞得狠了,他兴奋起来就不管不顾,还会捏着她的肩说:“你也喊出来嘛。上次檀檀临幸那西凉的歌女,叫起来多好听!”
那声儿,翟思静想着犹是心悸:要痛到什么程度,才会发出那样凄厉的尖叫,穿云破空——可又偏生叫男人听着兴奋。
她只能抬头在杜文肩头狠狠一口,咬得他一瑟,疑惑的目光飘过来,她才说:“你怎么不叫?”
杜文愣了片刻,然后咬着牙笑道:“好样儿的,这也算诤谏么?这么大好一个诤臣,倒是要好好赏一赏。”
一把将她翻过来,先拧上两把,拧得她闷哼两声,才换个姿态顶过来。仿佛要一洗前耻似的,现在每次都要弄半天,他好像不觉得累,跪伏在软褥间的翟思静都觉得累得不行,两腿战战,只盼着他赶紧完事儿。到最后,他俯在她背上,轻啮着她的肩头和耳垂笑道:“适意不适意?”
酥麻也有些酥麻。但是心里有距离,原先那种灵魂合一的适意好像没有。
翟思静敷衍地点点头,满脸是汗,一头栽倒在枕头上。
杜文爱抚地撩动着她的头发,一点一点用手巾擦她后脖子的汗,心甘情愿地服侍她。
“思静,”他看她迷迷濛濛要睡,而自己却兴奋着,忍不住要说话,“檀檀是我策反到的一支叛军,他在栗水扬起反旗,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我给他准备了柔然汗王用的大旗、冠服、宝剑,驱赶他前往王庭。等他到了,柔然汗忽律必然震恐,我再悄悄派人与忽律和谈,拿檀檀换我阿娘。”
他带着即将成功的兴奋:“你说,这样好不好?”
翟思静累得迷迷糊糊的,精神实在不如他好,点点头说:“好……”
杜文笑道:“所以,叛军总是没有好下场的。”
翟思静眼睛睁了睁,困倦间突然想起了上一世同样扯起叛旗的长越。
总是没有好下场……
没有好下场……
她半梦半醒中倏忽潸然,轻喃着:“长越……”
第 61 章
第二天, 翟思静醒过来时, 感觉外头天光大亮, 帐篷的缝隙里都透进了阳光。而杜文却没有离开,他那只大沙盘搬在御幄里, 有空就在看。
见翟思静醒来,杜文看了她一眼,然后笑问道:“做什么噩梦了?枕头都哭湿了吧?”
翟思静摸了摸枕头,真的有些泪痕在上头。她心里有些惴惴,有些惶惑,好像昨晚的乱梦一如既往——那些乱糟糟的故人和往事,挥之不去,真实亦即噩梦。
但对他, 只能摇摇头:“不记得了,大概我是想着你即刻就要前往柔然王庭杀人,所以做的都是各种血淋淋的梦吧?”
杜文过来, 笑微微的模样却叫她看得毛骨悚然, 不知道哪里不对劲, 但肯定有不对劲的地方。
“杜文……”翟思静凝望着他。
他却一闪脸别开头,避开她征询的目光, 而是望望一旁摆着的早膳说:“小懒虫, 起来吃饭吧。你不饿,我倒真饿了。”
原来还在等她一起吃。
翟思静起床洗漱, 挽头发时从铜镜里窥见他的神情——刚刚对面对地看他,他还是埋头在看他的沙盘, 聚精会神,仿佛除了他即将发动的大战之外,对其他事都没有兴趣;但是现在,他分明是眯着眼睛悄然抬头,毫无表情,像捕猎的老鹰一样不错目地盯着她的背影在看,盯得她突然觉得汗毛直竖,毛骨悚然。
但是翟思静插好金钗,缓缓回头时,杜文的眼神依然停留在沙盘上,仿佛没有挪移过,俄而还抬头对她笑道:“哎呀,怪道人家说等女郎家梳妆最费时,你看你就挽了个头发,我都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草原上的早餐是加了盐的酥油奶茶,两盘子腌肉,两大碗麦饭。
“吃吧。”杜文自己坐在食案前“唏哩呼噜”吃了起来,几口后抬头看翟思静面前没动,又说,“我知道你不习惯,但总要吃点,你看你那腰,越发细怯怯的了,我昨晚上都怕一使劲就把你这小腰儿掐断了。”
女郎的脸颊上浮起两朵红云,轻啐了一口,搛了一小团麦饭吃了。
他又来啰嗦:“还要吃点肉呀。不是说屁股大好生养嘛,你看你回头屁股都瘦没肉了,怎么给我生娃?”
这话大概太粗鲁直白,见翟思静好像有生气要搁筷子的意思,他又把老妈子嘴脸换成了嬉皮笑脸:“好好,瘦就瘦吧,咱不谈生娃。我叫中午准备了白蘑——草原上其他好吃的蔬食都没的,唯有这白蘑是人间至味。管叫你油腻腻的胃感觉气像一新。”
他真是能忍善装,明明从背后盯着她的眼神是那副阴霾样子,现在当面聊起来,又是这样温柔郎君的表象。
翟思静又吃了几口,和煦地问:“是不是这几日为作战的事烦心?”
杜文从一大碗麦饭里抬头望了望她,终于笑道:“当然烦心。虽说各个细节都筹谋到了,毕竟我阿娘在他们手里,稍微哪里不对劲,就没有后悔药吃了。所以这段日子,必须全神贯注,不做他想。”
至于长越那厮的事,等击败柔然、救出阿娘之后,再慢慢计较。杜文心里告诉自己。
他后槽牙咬着,怕被看出端倪,又埋头到那大海碗里。
翟思静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又说:“看来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担心闾太妃的模样,好像是我那时候担心我阿父阿母的样子。血缘之亲这东西,有时候觉得无理好笑,但就是打不散、扯不断。”
杜文又一次从海碗里抬头,小鹰一样又敏锐又天真的目光:“不是你们汉人最爱讲孝道?设立了多少框框,你反而觉得是‘无理好笑’?”
翟思静说:“顺从天性,是真孝道。伪善的人,你没见过。”
杜文笑道:“天性这话,我爱听。从心所欲,便是天性了。”
“要加三个字,”翟思静说,“不逾矩。”
杜文停了筷子,仿佛若有所思,但是这次没有抬头看翟思静,而是更加奋力地扒饭,最后再来了一大盏奶茶和一大块肉。
那么大海碗的饭,翟思静实在吃不完,浅浅一层下去,她就觉得肚子装着砖块一样,顶得硬邦邦的。“实在吃不了。”她微微地皱着眉,噘着嘴,对杜文说。
杜文笑着叹了口气:“打仗时粮草是精贵东西,别糟蹋。”
平素那么讲究的一个皇帝,自然而然地伸手接过她的剩饭,就着肉汁和肉酱,“唏哩呼噜”都给干完了,前后加起来吃的是翟思静四五倍还不止。
吃饱喝足,他脱下寝衣,换穿衬在兵甲里的襜褕。吃那么多,全长成了精隽的肌肉块,短短一两年,他的身形完全洗脱了少年人的模样,修长健壮却不显得粗悍鲁莽。军中的操练他自己都一日不拉,所以平时寝卧里抱起翟思静时,轻飘飘就和抱一卷丝帛一般。
他这日穿的是明光铠,特别沉重的甲胄可以带来最好的防护力。翟思静见他穿着时缓慢,不由说:“平日是不是都有宦官伺候你穿衣?一个人不方便穿戴的话,我来帮你。”
真个伸手去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