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仪面露喜色,赶紧凑到床边坐好,两手交叠着放在大腿上,神色看起来很乖。
他原本就生得俊美,平时总是阴沉着脸,像是别人欠了他八万银钱,此刻褪去了所有的阴狠和算计,看起来倒是挺干净明朗。
赵泠忽想起谢明仪年少时的模样,那样俊美明朗,意气风发,喉咙忍不住微微哽咽起来。
老天爷拿他们开了个玩笑,阴差阳错错过了这么多年。如今互相折磨,纠缠不休,到底何时才能拨开云雾见青天。
“娘子,你别哭,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好。”谢明仪反反复复只有这么一句,两手捧着赵泠的脸,亲了亲她的眼睛,“哭了眼睛就不漂亮了。”
赵泠忍住眼泪,抬眸问他:“你是真的喜欢我吗?你可敢对天发誓?”
谢明仪二话不说,举起三根手指发了个剧|毒无比的誓言,末了,他才神色紧张地望向她:“那娘子能不生气了吗?”
赵泠见他痴傻至此,也不知道该痛快,还是该难过。许久之后,她才摸了摸谢明仪的脸,问他:“那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谢明仪摇了摇头。
“那我是谁,你还记得吗?”
“你是我娘子。”谢明仪满脸认真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
合着他只记得自己同赵泠成过亲,别的一概记不得了。
赵泠记得他坠下悬崖时,被人从后面放了冷箭,一箭穿胸而过,后来箭是他自己□□的,也不知道该有多疼。
“你身上还疼吗?给我看一看。”
“不疼了,大叔帮我包扎好了,一点都不疼。”
赵泠按着他的手,将他上衣解开,见纱布包裹着整片胸膛,可鲜血还是透了出来,他痴痴笑着:“娘子对我真好,如果娘子愿意给我吹一吹的话,那我就不疼了。”
“自作自受,为什么要给你吹?怎么不疼死你?”赵泠将他衣服拢上,“回头让大叔给你重新包扎一下。”
“我不要!”谢明仪拢起衣裳,侧过脸去。
“为什么不要?”
“不要就是不要!”谢明仪竟然孩子气地任性起来,“娘子不给我包扎,那我就疼死好了!疼死我罢!反正娘子也不喜欢我!”
赵泠向来吃软不吃硬,见他如此,一是觉得可笑,二是觉得无奈。这里不知道安不安全,萧子安早晚会找过来,届时见到谢明仪沦落至此,不知道会不会放他一马。
还有阿瑶,如果瞧见自己的亲哥哥变成如今这番模样,一定难过得号啕大哭。
赵泠根本不敢深想。
正巧大婶推门进来,拿了两个煮熟的鸡蛋给她,“姑娘,老婆子这里没什么好东西,就院子里养了几只老母鸡,你和你家夫君受伤不轻,原是该请个大夫过来看看,但咱们这个村,要是想出去,不仅要翻一座山,还得走十几里山路,实在是……”
赵泠接了鸡蛋,忙道:“不必麻烦了,多谢你们的救命之恩,待我回家之后,定然答谢二位。”
“哎呀,谁还没遇到点事,相互帮衬帮衬就过去了。”大婶又问,“对了,你家夫君可有个什么名字没有?问他什么,他都说不知道。”
赵泠想了想道:“我叫嘉儿,至于他,你们唤他阿仪便可。”
“嘉儿,阿仪,好名字!那老婆子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先休息一下,回头饭做好了,再叫你们!”
谢明仪见人走了,这才问她:“我是叫阿仪?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想不起来没关系,你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
赵泠剥了个鸡蛋递给他,谢明仪不接,摇头道:“我不吃,娘子吃,好好补补身子,日后好生孩子。”
赵泠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谁跟你说的生孩子?”
“大叔大婶说的,他们说娘子身子骨太弱,看起来不好生养,一定要多补补才行。”谢明仪如是道:“但我觉得娘子是世界上最美的姑娘,即便生不了孩子,我也喜欢的。”
痴傻之后的谢明仪居然有点可爱,甚至还挺懂事,赵泠一阵欣慰,仍旧拿了鸡蛋喂他:“你也吃,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好好调理的话,以后老了要落下病根的。”
谢明仪语不惊人死不休:“哦,我知道了,生孩子的话,我也得好好补补身子,是不是?”
“……”赵泠把鸡蛋塞他嘴里,“吃蛋都堵不住你嘴!”
谢明仪委屈极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小口小口把鸡蛋吃了,又出去端了碗热水给赵泠喝。
赵泠喝了水,又沉沉睡了过去。待醒来时,已经月上柳梢。
她刚一动,身旁躺着的人就醒了,谢明仪点了床头的蜡烛,烛火将他的脸渲染得极其温和,还带着几分睡眼惺忪。
“娘子,你醒了啊,你饿不饿,我去帮你把饭菜热一热。”
“等会!”赵泠捏着他的衣袖,将人拦住,蹙眉问他,“为什么你会躺在我的床上?”
“夫妻难道还要分房睡吗?”谢明仪满脸疑惑,“再说了,我前几晚也都是抱着你睡的,也没人说不行。”
第89章 约法三章
“……”
赵泠将人往地上踹, “你给我滚下去睡!”
谢明仪抿唇,只好翻身下床, 他回头试图给自己求个情,结果见赵泠面若寒霜,便知没有任何余地了, 于是抱着枕头被子,给自己打了个地铺。
“既然你我身处在同一屋檐下,必须要约法三章。”赵泠坐起身来,双臂环胸道:“第一, 你不准喊我娘子, 第二……”
谢明仪道:“不喊娘子,那喊你什么?”
“我没有名字吗?”赵泠没好气道:“第二,说话之前必须要举手。”
谢明仪举手道:“可你就是我的娘子, 为什么不能喊?”
“不能就是不能,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你要是实在想喊, 那你就把子去掉,你唤我一声娘,你看我应不应你!”
谢明仪:“……”
赵泠见他老实下来,这才继续道:“第三,你不能碰我, 哪怕一根头发丝都不许碰。第四, 你晚上只能睡地上。第五,无论什么事情,你都必须听我的。第六……”
谢明仪举手:“我有问题!”
“你说!”
“既是约法三章, 为何只有你能提,我却不行?”
赵泠道:“那你倒是提啊,我听听看,你到底能提出什么来。”
谢明仪想了想,开口道:“第一,我可以不喊你娘子,但你终归是我娘子,所以在外人面前,你不许否认。第二,我说话前可以举手,但是你不能禁止我说话。第三,我可以不碰你,但你也不能让别人碰。第四,我晚上可以睡地上,但你的床只能我一个人碰。第五,我凡事都可以听你的,但前提是我愿意的情况下。第六,只有前面这五条,不能再加了。”
赵泠听罢,并未辩解,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狐狸尾巴露出来了罢,这不是挺聪明的?谢明仪,你跟我装,继续装,如果被我发现你又一次骗了我,我一定亲手杀了你!”
谢明仪满脸茫然地问:“谢明仪是谁?”
“睡你的觉罢!”赵泠吹熄了蜡烛,盖上被子翻身就睡,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想些什么,迷迷糊糊一直到了很晚才睡下,很快又被一声闷哼惊醒。
她蹙眉,翻身望着地下,屋里黑漆漆的,仅有些月光透过窗户,洒在谢明仪的脸上。
他蜷缩在地上,看起来格外清瘦,脸白得毫无血色,闷哼声便是从他口里溢了出来。他似乎很痛苦,浑身颤个不停,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了下来。
赵泠惊疑,起身轻声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开始疼了?”
谢明仪跟没听见似的,双肩颤得更狠了,赵泠想起他身上的伤势,又想起坠崖时,他一直将她护在怀里,身上到处都是擦伤,蛮可怜的样子。
不知道是可怜谢明仪,还是仅仅因为他和阿瑶有几分想象,又或者是,她想起了两人少年时的情分,缓缓从床上下来,赵泠点亮了蜡烛。
然后蹲下身来,伸手一贴谢明仪的额头,入手滚烫,她大吃一惊,立马要去唤人进来,手腕就被人攥住。谢明仪苍白的唇上下张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赵泠忍不住倾身去听,就听他喃喃自语道:“求求你们,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求求你们。”
她听了片刻,忍不住鼻尖泛酸,想起谢明仪年少时,谢家突逢大难,一夜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才能将他逼成如今这番模样。
他本应该是玉树临风谢家好少年,可现如今呢,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谁也不喜欢他,连妹妹都不肯认他。就如他自己曾经说过,他一生苦难,未见光明。而赵泠就是他苦难人生中,唯一的太阳,但很可惜的是,两个人在最懵懂的年华相遇相知,又在最美好的年华彻底决裂。
如果当年……
其实也没有什么如果了。
赵泠擦了擦眼泪,踉踉跄跄地起身唤人进来,大婶提着油灯,一见谢明仪躺在地上,第一句话便是:“哎呀,嘉儿,你怎么让阿仪睡地上啊,这地上湿气多重啊,他伤势这么重,怎么好得了哦!”
赵泠飞快地道了句:“他自己想睡地上。”随后就去绞了湿帕子,给他敷在额头上,“大婶,他发烧了,很严重,你们这里有没有药,哪怕有个赤脚大夫也好!”
大婶面露难色道:“我们这穷山僻壤的,大晚上的上哪儿找大夫去?若说这药嘛,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得去山上采,夜太深了,山路不好走,要不明儿个再去?”
“……”赵泠愣了下,点头道:“那也行。”
大婶松了口气,见谢明仪烧成这样,还睡地上,实在可怜,于是就喊来大叔,三个人一起将人抬上了床。末了,还嘱咐道:“嘉儿,你这么给他敷帕子是不顶用的,你得给他擦擦身子,手心手背好好擦一擦。”
“擦身子?”赵泠大惊失色,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不能给他擦身子的。”
“有什么不行的?你们不是夫妻么,怎么这点事情还做不来?你若不怕心里隔应,那老婆子可帮他擦了!”说着,大婶上手去解谢明仪的衣裳。
赵泠忙道:“别!”
她心想反正也没谁会知道的,她就闭着眼睛,随便擦一擦就行了,于是便咬了咬牙,“我擦就我擦!”
“这才听话,阿仪是你夫君,女人呢,就是要以夫为天,男人说什么,你就要听什么,一看阿仪就知道,肯定是你平时打骂惯了的。我可跟你说啊,打骂夫君可使不得,回头将他打软了,你们这日后……”
赵泠脸色一红,拽着谢明仪的手背擦,咬牙道:“我没打他!”
“你还没打他?”大婶啧啧几声,“大耳刮子抽的,还跪搓衣板,老婆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怕老婆的男人!我可跟你说,怕老婆的男人,以后肯定没出息!”
赵泠苦笑,也不再辩解,目光落在谢明仪脸上,见白日打的痕迹还没消肿,红红的五根指印横在脸上,看起来分外刺眼。她重新绞了回帕子,帮他擦了擦脸,心道:以后绝对不再打他耳光了,最多就是拿脚踹,打人不打脸,带出去实在太难看了。
大叔跑去睡觉了,大婶强打着精神,同她说了会儿话,实在忍不住便也去睡了,赵泠怕谢明仪死了都没人知道,勉强守了半宿,见他不仅没退烧,反而烧得更狠了。
一直到天明时,大婶过来看了一眼,满脸担忧道:“这要是再烧下去,脑子都该烧坏了吧?”
赵泠一听,忙坐起身来道:“那草药到底从哪里采的?长什么样子,你同我说,我现在就去采!”
大婶见天色亮了,便领着赵泠出去采草药,到了地方之后,她才知道大婶为什么不让她晚上过来。
到处都是悬崖峭壁,一着不慎就要掉下去尸骨无存了。
大婶指着石壁上的一株道:“你看,那个就是了,太高了,老婆子腿脚不好,你自己上去,可要小心啊!”
赵泠应了一声,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她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罪,手心都被磨出了血,她也不敢松懈,生怕失足掉下去,好不容易将草药采到手,急匆匆地往回赶。
用大婶说得方法,先将草药磨碎,将汁水倒出来,然后配上淘米水就可以了。赵泠半信半疑,也没法多想,直接给谢明仪往嘴里灌。
可他早就烧得神志不清,连药都喝不下去。
大婶又出主意:“你先喝,然后嘴对嘴喂下去就成了。你这草药采得这么辛苦,千万别浪费了!”
赵泠咬了咬牙,把心一横,捏着他的下巴,用嘴将药强行送了进去,好不容易做完这一切,她整个人都快累虚脱了。
大婶见她这样,暗暗叹了口气,转身出去同大叔说了什么,临近中午,大婶又端了鸡汤送来。
“家里实在没什么好吃的,就几只家养鸡。我跟老头子膝下无儿无女,也没什么牵挂,有口饭吃就成了。可你们年轻人不一样,还没孩子呢,身子不能垮掉,来,快喝点。”
赵泠心里感动,道了声谢,两手捧着碗小口小口的喝。她吃惯了山珍海味,如今来这几天,吃糠咽菜,还是第一回 喝到鸡汤,只觉得是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东西。
临近傍晚,谢明仪的烧才退了下去,整个人看起来呆呆的,问他什么,他也不知道,跟他说话,也没个反应,大婶叹了口气,出去做饭了。
赵泠见他成了这副模样,即便是铁打的心肠,也忍不住难过起来。她吹温了鸡汤,喂谢明仪喝下。
他如今是很听话的,赵泠的话,他句句听,乖巧地把鸡汤喝了,又躺下休息,似乎睡不着,便问:“娘子,我今天有没有惹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