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泠早就猜到了大概,原本还以为这事不了了之了,没想到许温居然放在了心上,连犯人都抓来审了,甚至还报到了皇上面前。
倒是一点也不怕得罪太子。
皇上的反应,也在她的预料之中。莫说她没出什么事,即便当日溺死了,难道还能废太子不曾?当今太子乃是皇上的嫡长子,自幼由先帝立下,文武百官皆拥护于他,如何能轻易废黜。
于是便道:“麻烦许大人了,既然如此,这事便到此为止罢,时至年关了,京城太平些也好。”
许温却道:“但我觉得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子谋害当朝郡主,罪行应诛。”
赵泠一愣,猛然抬眸瞧他,见他的面容仍旧淡然和煦,甚至还挂着笑容,可语气冷冽,如同腊月寒风,一字一句都暗藏着杀意。
可此人明明只是个文弱书生,如何会有这般凌厉的杀意。
许温半面脸都掩在阴暗里,让人瞧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忽然,妙妙嗷呜一声,从赵泠怀里窜了出来,直冲许温而去。
许温霍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身子一偏,妙妙胖嘟嘟的身子轻飘飘地落在他的位置上,抬起圆鼓鼓的大脑袋望着他。
“妙妙,回来!”赵泠弯腰将猫儿抱怀里顺毛,抬眸道:“怎么,许大人也怕猫儿?”
许温不动声色地攥紧拳头,笑着摇头:“不怕。”
“哦,这样啊。”赵泠心里狐疑,佯装抱不住妙妙,惊叫了声,“大人小心,猫又要扑过去了!”
许温一惊,迅速往旁边退了几步,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心念一动,搪塞道:“我幼年孤苦无依,曾落魄街头,被野狗追过,遂不喜同长毛的东西接触。”
赵泠见他如此,越发怀疑他的真实身份,她甚至连自己都未察觉,竟然隐隐期待,他就是谢明仪。
可许温的容貌性情同谢明仪天差地别,两个人又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太后上了年纪,这一阵子身体不适,一直养居殿中,赵泠担忧太后的身体,隔三差五就入宫探望。
太后娘娘这一辈子,膝盖唯有两个亲生骨肉,一位便是当今的皇上,另一位便起赵泠去世多年的母亲,晋阳长公主。如今皇上的子嗣众多,可晋阳长公主膝下唯有赵泠一个女儿。
昔日,晋阳长公主还在世时,太后就对其格外宠爱,现如今又将满心慈爱尽数给了赵泠。一直以来都希望她能有个好的归宿。
谁曾想,赵泠心无旁骛,对成亲之事,从不放在心上,即便京中有不少世家子弟上门求娶,她也一概不应。
赵泠刚从慈宁宫出来,晚上亲自服侍太后用了汤药,太医也不敢说太实,只说好好修养着,也许来年开春便好了。
今年冬天格外严寒,大雪连下了数日,内侍站在外头扫雪,几株红梅从宫墙上探了出来,太后身边得脸的女官挑开门帘走了出来。
曲膝行了一礼,轻声道:“元嘉郡主孝顺,日日都来探望,也勿怪太后宠着郡主,郡主着实招人稀罕。”
赵泠轻声道:“有劳你们好生照顾太后了,近日太后用食如何,我瞧着太后晚上用得不多。”
“太后娘娘这是老毛病了,天一冷下来,身子就发寒,奴婢看着也心疼,恨不得病根都跑自个身上才好。”顿了顿,女官又叹道:“说句不知分寸的话,太后娘娘这是心病,自从晋阳长公主逝世,病根就落下了,平日看谁都像长公主,梦里还念着长公主的名字。”
赵泠暗暗叹了口气:“我母亲去得早,太后便一直挂念着我母亲,若我母亲现在还活着,不知道该有多好。”
“太后娘娘一直都盼望着郡主能有个好归宿,知道郡主想自己挑,一直以来也都纵着郡主,若是郡主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成亲,也许咱们太后这病,就能好了。”
赵泠心道:成亲之事必然万难,她一成亲,不知道要牵扯到多少人,到时候你推来,他推去的,不够惹人心烦的。
明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淡淡道:“顺应天命罢,时候到了自然就水到渠成了。”
第100章 我永远等你
待出了皇宫时, 天色已晚,白日下了一整日的大雪, 整条街道空荡荡的,雪天道路难行,马夫驾车出了宫门, 守门的侍卫一见马车上悬挂着印有长公主府的灯笼,二话不说就开宫门放行。
赵泠担忧太后娘娘的身子,近日一直闷闷不乐,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 马车忽然停住, 车厢剧烈地颤了一下,立马将赵泠惊醒,她此前在街头遇险, 之后每次出行都分外谨慎, 忙冲着外面唤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郡主, 前面有个人挡路!”马夫高声道,“看样子是个姑娘家!”
赵泠闻言,抬手一掀车帘,果见地上伏着一道人影,农村妇人打扮, 可身形却比一般的女子看起来更强壮些, 马夫自顾自蹦下马车,伸手拍这姑娘的肩。
“哎,姑娘, 深更半夜的不回家,怎么在这挡……”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凌厉的刀锋闪过,马夫嘴巴大张,自口中汩汩冒出鲜血来,竟连话都未说完,就被人一剑封了喉咙。
不知从何处蹦出来十几名刺客,赵泠大惊失色,大声唤人,从四面八方立马闪现出五个侍卫,正是此前许温派来保护她的暗卫。
十几个人立马纠缠成一团,赵泠趁乱爬出马车,扯着马缰绳调头,这里离宫门不算太远,只要惊动了御林军,这些刺客就是有三头六臂,今夜也插翅难逃了。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一个刺客飞身跳了过来,对着赵泠的喉咙一剑刺了过来,赵泠将身子往后一仰,顺势在马车里滚了几圈,长剑“铮”得一下钉在了车板上。
赵泠趁着这刺客拔剑,随意操起旁边的矮桌,重重往他头顶一砸,登时鲜血四溅,她又随即抬腿将人踹了下去,还未来得及大松口气,一柄长剑迎面刺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白皙如玉的手,从旁边探了过来,许温一手攥住剑刃,用力一绞,鲜血汩汩涌了出来,他是个文弱书生,并不懂什么武功。又手无寸铁,空手接了刺客的剑刃。
赵泠忙道:“你不会武功,你快离开这里!”惊慌之下,她竟然忘了,一个不懂武功的人,到底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迅速抵达她的身侧,又是如何能精准地攥住长剑。
“郡主莫怕,有我在,任何人也伤不到你。”许温手腕一震,竟生生将剑夺了过来,一手护着赵泠,一手挥剑,还冲着左右呵道:“快去宫门口搬救兵,快!”
一个侍卫应了声是,飞快地往宫门的方向奔去,许温则是抱着赵泠,一路穿过小巷子,身后的刺客穷追不舍,赵泠一颗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里,两个人在深长的巷子里狂奔,隐隐还能听见犬吠声。
脚下忽然绊了块石头,赵泠险些摔倒在地,许温手疾眼快,从旁扶了一把,低声询问道:“郡主,你有没有事?”
赵泠摇头,才起身,脚踝一阵剧痛,又蹲了下去,抿唇道:“不行,我脚扭伤了,跑不动了。许大人,你也不懂武功,留在这里也是送命,自己先跑罢,别管我了!”
“郡主说的什么话?见死不救可不是我的作风。郡主,得罪了!”说着,许温一手绕过赵泠的后背,半弯着腰,从她膝弯一操,直接打横将人抱了起来。
待赵泠缓过神时,两人已经往前行了数步,没想到许温看似是个文弱书生,没想到力气蛮大,将她稳稳抱着,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郡主,御林军很快就会赶到,郡主莫怕,天子脚下,没人能伤一国郡主。”许温长腿一抬,见前面有座破乱宅子,一脚将木门踹开,抬腿就进。
赵泠道:“擅闯民宅,恐怕不妥,万一刺客追了过来,岂不是凭白无故害了别人?”
“这宅子这般宽敞,定然是个有钱人买下的,又这么破旧,应该长时间无人居住。”许温如是道,三拐两拐将赵泠抱到一间空房。
将人放到床上之后,又伸手将旁边乱七八糟的被褥推开,轻声道:“郡主莫怕,不会有事的,我出去看一看,你在此等我。”
说着,从床头柜上拽了根木棍,转身要走,赵泠从后面一拉他的衣袖。
许温顿足,回身望她,满脸不解:“怎么?”
“你别走,我自己……我自己害怕。”赵泠惊魂未定,小脸煞白,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因为攥得太过用力,指尖都泛白了,“你别走,万一迎面遇见了刺客,你要怎么办?”
许温深深凝视着赵泠的眉眼,许久,才低声道:“好,我不走。”
他将木棍放了回去,一撩衣袍单膝跪地,道了句“得罪了”,直接捧起赵泠的右脚,赵泠惊呼了一声,脚上一凉,鞋袜就被他脱掉了。
“骨头有些错位,我略懂一些接骨之术,郡主若是信得过我,我现在就帮郡主把骨头接回去。”
赵泠一听,竟然这般严重,她垂眸一瞥,见右脚踝肿得跟馒头似的,怪不得方才跌倒,怎么都站不起来,原来是骨头错位了。
她咬紧唇,点了点头。
如此,许温便道:“好,那郡主忍一忍,很快就好。”
赵泠忽拽他的手腕,颤声问:“会不会很疼?”若是特别疼,那她可以先忍着,等回府了再接也不迟,反正现在接上了,也不能走路,万一许温不靠谱,岂不是要受两重罪。
许温微微一笑,颇为宠溺道:“放心罢,我不是第一次帮人接骨头,很有经验的。疼是有些疼,但我会轻轻的,就像是……这样!”
他话音一落,只听一声清脆的“咔擦”声,骨头瞬间被他挪正了位置,赵泠甚至没有察觉,骨头就接好了。
“光是这样还是不行,我现在去寻些工具,帮郡主包扎一下。”许温说着,起身出了房门,很快便折身回来,手里抱着一棍新折的树枝,还有一卷白布。
他此前以手接剑,手心处的皮肉都绞碎了,满手都是血,他赶紧往衣服上随意擦了几下,这才捧着赵泠的腿,仔仔细细地帮骨头固定住,又用白布,一圈一圈地包扎好。
等做完这些,他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余光瞥见左手满手是血,又要往身上擦。
赵泠忙拦住他:“别擦了,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许温愣了一下,点头应道:“好啊!”
这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分明他手上的伤,远比赵泠脚上的伤严重许多,可一声不吭,跟个没事人一样。赵泠用剩下的白布,仔细帮他包扎好。
轻声道:“我每次遇险,总是会巧遇许大人,如果不是相信许大人的为人,我都要怀疑是许大人从中作梗了。”
许温微微一笑,叫冤道:“郡主,我冤枉啊!我就是有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谋害郡主。再者,我心悦郡主,怎么会忍心派人刺杀郡主?”
赵泠道:“也许是玩一出英雄救美?戏文不都这么唱,公子英雄救美,姑娘以身相许。”
“那我更冤,”许温抬了抬手,苦笑道:“我都受伤了,流血了,郡主也不肯信我?再者说了,我若真想演一出英雄救美,怎会这般狼狈地出现在郡主面前?”
赵泠不可置否,包扎好后,便要弯腰去穿鞋袜,许温却道:“鞋袜是我脱的,还是我帮郡主罢。”
他说着,又去捡了鞋袜,亲手替赵泠穿上,想了想,又道:“我会对郡主负责的。”
“……”赵泠蹙眉,“什么?”
“我说,我会对郡主负责的。”许温抬眸,满脸笑意道:“姑娘家的玉足,除了夫君之外,不可让其他男子看了去,我今夜竟然看了郡主的足,便算是非礼了郡主,遂回头就向郡主提亲。”
赵泠一愣,这才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可方才情况特殊,只是接骨头而已,于是摇头道:“你不必对我负责,过了今晚,我会将这件事彻底忘了。”
许温却道:“郡主就这般讨厌我?嫁给我,郡主觉得很委屈么?我会倾尽全力对郡主好,哪怕让我与全世界为敌。”
赵泠从来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并且觉得男人嘴里的一见钟情,其实就是见色起意。也不觉得许温是真心实意喜欢她的,于是便道:“不讨厌,也谈不上喜欢,我就是这样凉薄寡情的姑娘,现在你终于明白了罢。”
许温笑了笑:“巧了,偏偏我是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人,郡主的凉薄寡情,在我看来,不过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其实郡主的心肠柔软得很。”他抬手,轻轻抚摸着赵泠的头,满眼的温柔,几乎快要溢出来了。
“我能问一问,郡主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我么?可是有了心上人?”
赵泠缓缓叹了口气:“我曾经满心欢喜爱过一个人,后来,我把他忘了。再遇见时,我恨他入骨,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剉骨扬灰了才好。”
“后来呢?”
“后来,他也如我所愿,一步一步地令我厌烦,恶心,让我对他的杀意,每日剧增。终于有一天,他把我忘了。”赵泠顿了顿,又想起坠崖后的那几日,“我曾经答应过他,如果我和他还能活着回家,我们就一起把所有事情忘了,从头来过。可是,我食言了。我曾经告诉他,一定抽空探望他,我又食言了,一直到他死,我都没有过去探望。”
许温沉默片刻,低声道:“那敢问郡主,若是他还活着,郡主是要同他重新来过?”
“我不知道,”赵泠垂眸,颤声道:“也许罢,可能此生我和他就是有缘无分。如果一定要说心上人,如今的确没有。若说动过感情之人,这十多年来,唯有他一人。”
“谢明仪?”
“嗯。”
赵泠点了点头,说出来之后,心里舒服多了,一直以来,她从未同任何人吐露过真心,也从未承认过自己的心意,也是到了后来,她才慢慢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讨厌谢明仪了。
她曾经说过的话,的确真心实意,只可惜,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回来。她的心也仿佛死干净了。
许温攥紧拳头,连脖颈上的青筋都抽|动起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欣喜和酸楚,一齐涌了上来,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原来郡主对他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