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什么?看出其实你是个人,只是被困在这树里?”
“你果然看出来了。”银杏树有些高兴,“这么多年,来来回回能看穿我本体的只有寥寥几个。没想到你还是位高人,怪不得你什么都知道。”
听它说这些废话,傅杳掏了掏耳朵,“这些书你读不读?”
“读读读,”银杏树伸出两根树杈翻动起书页来,嘴巴却还是不停,“高人,你为什么不自己看,让我读不会很麻烦吗?”
傅杳将帽子一揭,黑黢黢的两只眼眶盯着它,“你让我用什么看。”
“……”看着那张可怖的脸,银杏树非常识相的打开了书,“我现在就开始。”
银杏树下,傅杳坐在轿子上,闭目养神。旁边,银杏树的声音缓缓响起:“道可道也,非恒道也……”
这一晚,寺院的僧侣只感觉后院里的风一夜不曾停歇。
从这日后,傅杳便每日准时来树下听书。三娘亦跟着,偶尔有不懂的地方,还会请教银杏树释义是什么。
而银杏树也后知后觉的明白,当初傅杳答应他“让人陪他聊天”的条件,可不就和读书这事重叠了起来。
另外一边,赵兴泰的小本生意也一直没有什么大起色。不过他在品尝了金陵这边的食物之后,渐渐找到了没起色的原因——两地相隔三百里,口味有些偏差。金陵口味偏油偏甜,里水则多喜欢甜酸,这也难怪里水的东西在这边卖不动。
在了解了两地的喜好后,他打算改良一下里水小食的口味,看能不能弄出一样两地人都爱吃的东西。
时间就这样一日日过去,在进入二月之后,三娘发呆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春闱就要开始了。”哪怕在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金陵,春闱也成了二月来最热门的话题。
柳赋云因为是南人,也时常被茶楼酒肆里的读书人提及。三娘偶尔路过听到他的名字,总不免驻足静听。
傅杳见了,也不说什么,只是接下来她去大慈恩寺都成了一个人。
这些,身在京城的柳赋云并不知晓。此时,他正看着床头的匣子怔怔出神。
去年从那不知名道观离开之后,他托人去打听过三娘和那座道观的消息,但始终都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这个匣子,他也很多次想打开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但最后都按捺住了。
一夜难眠,次日起来时,柳赋云正在洗漱,房门却被敲响了。
开门一看,是住在他隔壁的祁霜白。
“祁兄。”柳赋云请了他进来,但祁霜白却注意到他脸色不好,不由道:“柳兄你一夜没睡,难道还在想三娘的事?”
柳赋云去寻三娘这件事,柳家人知道后,也就不再是秘密。京城这边,因为这事,定国公都不允许柳赋云再去定国公府拜访。
“没有,只是马上要开考了,有些紧张。”柳赋云也不多作解释。
祁霜白却是叹了口气,愧疚道:“我若是知道柳兄你心悦三娘,当初怎么也不会夺人所爱。”
被他挑起心事,柳赋云呼吸有些不畅,他勉强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祁兄你这次可有把握,我可是听说外面都在押你会不会拿到今年考试的状元郎。”
“这只是大家高看在下而已。”祁霜白谦虚道。
两人正聊了几句,祁霜白突然瞧见旁边桌子上放着的匣子,不由问道:“这是……”
“哦,”柳赋云面不改色道,“一朋友送来的土产。”
“原来如此,柳兄真是交友广泛。”祁霜白拱拱手,“那我就继续看书去了,柳兄你若是有心事,尽管找我。”
“会的。”
祁霜白从室内离开后,将手里的折扇一捻,脸上仍旧挂着和煦的笑容,但眼神却凉了下来。
在即将出院门时,他突然问送他的小厮,道:“柳兄去里水可有找到三娘?我看他这么魂不守舍,再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这马上就要科考了,他这样子又怎么能行。”
小厮也正担心着呢,道:“哪有找到人。打听了好几天了,半点消息都没。据说还去道观里占卜问了,都找不到人。”
“去道观占卜?”祁霜白笑了,“柳兄还真是痴情人。若是三娘还在,我定然会成全他们。”
小厮苦笑着没有接话。
在祁霜白回了自己院子后,小厮回了屋子将方才祁公子与他的问话都告诉了主子,“小的都按照您吩咐的回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柳赋云正在写字。等他将句子抄完后,手里的笔杆已经被他捏出现了裂痕。
他与祁霜白相交泛泛,这次来京城考试,祁霜白却主动邀请与他同住。之后两人交谈,虽然主要围绕这次科考,但祁霜白总会在不经意间提及三娘。
“又在试探我吗?”柳赋云看着虚空,眼底有讽刺,但更多的是悲伤。
祁霜白越是这样,就证明三娘失踪的事越不简单。甚至,三娘很有可能已经……
这时外面小厮又来敲门道:“公子,祁公子出门去了。”
柳赋云深吸了口气,道:“以后不必再盯着他的行踪了,也不要再让人来打扰我。”
……
祁霜白到达约定好的酒楼雅间,进门就见傅五娘正在那里煮着茶。若是不说其他,单单只看容貌,傅五姿容相对于傅三来说,要差上太多。
只可惜,傅三是个结巴。
一个结巴,又怎配当他祁霜白的正妻。
“好茶。”祁霜白进门便赞道。
“你又没喝,如何知道这是好茶?”傅五娘轻笑。
“你煮的茶,定然是好茶。”
“花言巧语。”话虽然这么说,傅五娘脸上仍旧绽出笑容来,“柳五那边,三娘的事他究竟知道多少。”
“我看他应该是起了怀疑。”祁霜白仍旧漫不经心道,“不过找不到尸体,也没有证据,就算怀疑又有什么用呢。”
“说得也对。我那三姐还真是好本事,人都死了,还能扒拉着一个男人为她忙前跑后,连科举这等重要的大事都不在乎。女人哪,真是有了一张好脸就有了一切。”傅五娘想到姐姐,脸上笑容就冷了下来,“真想让他看看三娘被狼撕碎的样子。”
“又在吃醋。”祁霜白宠溺地刮了刮她的鼻子,“你和一个死人较什么劲。”
傅五娘却拍开了他的手,正色道:“斩草要除根。这次科举,柳赋云不能让他去。”
祁霜白笑容浅浅,眸色却格外深沉,“我明白。”他绝不对让人破坏他即将拥有的一切。
两人又耳鬓厮磨了一会儿后,傅五娘戴着帷帽先悄悄离开了雅间。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祁霜白脸上笑容未散,但是手却在面前的茶杯上轻轻一碰,上好的薄胎茶杯便摔落在地,茶水泼了一地。
“果然最毒女人心。”虽然定国公府是个不错的梯子,但是这么一个枕边人,他觉得有必要再考虑考虑。
第19章
祁霜白在知道柳赋云怀疑傅三娘失踪的事情之后,他本来就没打算放过柳赋云。傅五娘说让柳赋云不能参考,这不过都是没脑子的话。柳赋云和他住在一起,考前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到时候矛头不还是针对他。真正的斩草除根,是让柳赋云永远都参不了科举,入不了官场。
而他若是科举舞弊若是被人抓住,不仅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他背后的柳家也会跟着受到牵连。
为了谋划这事,他在年前就一直在留心着。现在终于找到了机会。
范文名为考官之一,为人又极为贪财。他妻妹的玉器坊做的怕不就是泄题的生意,毕竟黄金有价玉无价。这种时候,银子随便你砸。
想到这里,祁霜白勾了勾嘴,道:“想办法把这消息让柳家的人知道。”
柳赋云就算知道,凭着他的性格,只怕也不会上钩。
但是柳家不同,柳家世代经商,财富已经引人侧目。他们眼下最需要的就是一位能步入朝廷的子弟,为他们固守财富。而若是让他们知道题能买一事,必然会想办法帮柳赋云一把。
只要柳家买了题,柳赋云一旦考中,他就能一劳永逸,让柳家就跟着柳赋云一块完蛋。
管事听到后,立即应声去办了。
……
金陵。
三娘有些心神不宁。
给傅杳读了半个多月的书,银杏树也渐渐和她们熟起来了,见三娘魂不守舍的样子,它不由压低了声音问傅杳:“她这是怎么了?”
这事反正快到尾声了,也没什么好掖着藏着的,“她的心上人和仇人都要参加科举,她这是在担心她的仇人会陷害她的心上人。”
“哦,这听上去好像有些复杂。”银杏树道,“不过傅姑娘你这么厉害,应该能阻止的吧。”
三娘闻言,不由看向了傅杳。
傅杳面无表情道:“为什么要阻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是更有趣?”
“这样说,傅姑娘你心里已经有了成算是吗。”银杏树拍着树杈,漫天夸赞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傅姑娘你真是人美心善。”
“人美心善?”傅杳笑了,“你确定这个词用在我身上合适?”
“额……”银杏树不说话了。过了会,它又道:“你的脸,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仅仅是眼珠子没了,脸上半张脸像是被什么东西啃过一样,白骨都露了出来,看上去触目惊心。
“眼珠子被挖了,舌头被割了,尸体又被几只狼分食了,就成了现在这样。”傅杳道。
银杏树静默了会儿,安慰道:“别难过,都过去了。”
“我为什么难过,这又不是我的身体。”傅杳无所谓道。
银杏树:“……你这是夺舍重生?不对,那原来是谁的?”接着,他像想到什么一样,对向了旁边的三娘。
“是,是我的。”三娘幽幽道,“我的未婚夫,与妹妹,暗通款曲,被我撞见,他们杀我灭口,抛尸狼口,企图毁尸灭迹。我现在,都还记得,刀子割在我身上,的声音,真的很疼……”
想起往事,三娘周身隐隐又有发狂的迹象。
这时银杏树不知从哪摸出一把银杏果来递给她,“别想了!来吃点这个,味道很好的。”
旁边,傅杳看着那把放在三娘手里的果仁,手指动了动。
“有什么不开心的,吃点好吃的就好了。那两个狗男女一定会得报应的,因果加身,他们绝对不会有好下场。”银杏树一边安慰着三娘,一边跟着义愤填膺骂道,“那些人自以为做了坏事没人发现,就不会有后果。其实不然,老天都看着呢。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恶人怕天不怕。等着看吧,他们迟早要倒霉。下辈子估计也就只能当当鸭子。”
被他这一搅和,三娘原本涌起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为什么,是鸭子。”她问。
“因为会被我们吃掉啊。”
“……”虽然有些难以理解这份幽默,但看在他努力开导自己的份上,三娘还是郑重其事地道谢道:“谢谢。”
“哎呀,客气什么。”
“那你呢,又是为什么,留在这里?”三娘问他。
“我啊……”银杏树嘻嘻一笑,“我在等一个人。我等到他了,我就会走。”
“哦。”知道这背后只怕是另外一个不太令人开心的故事,三娘没有多问。
待丑时一到,傅杳和三娘离开了大慈恩寺。
回到道观后,傅杳躺在屋顶上,忍不住想到了以前的一些往事。
那时候她刚死没多久,一身的怨气,没有化成厉鬼,却成了一只怨鬼。
怨鬼残暴,却没厉鬼强大。那些佛道中人追着要灭了她,而一路孤魂野鬼也要把她当盘中餐。她一路逃窜到金陵,差点神形具散时,也是有那么一个人向她伸出了手,问她要不要来点银杏果。
不知何时,三娘也上了屋顶,她对傅杳道:“银杏树,是个好人。”
“你想说什么?”傅杳躺着没动。
“可不可以帮他。”
“如果他真的想我帮忙,自己会开口。”
三娘垂下了脑袋,“人一生很短,又何必让等待,蹉跎了时间。”
天上的星星眨了眨眼睛,傅杳声音硬邦邦的,“你又在自以为是。”
和傅杳相处了这么久,三娘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听她这样说,她顿时就知道 ,这背后只怕还有其他原由。
次日晚上,到大慈恩寺,趁着银杏树读书歇会儿的功夫,三娘问他:“你要找谁,可以让,观主帮你。”
银杏树显然愣了一下,道:“不必了。”见三娘还看着自己,他道:“行吧,你都把自己的故事告诉我了,那我也说说我的。”
那些事情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早已经不是一碰就痛的伤口。
“我和你一样,也有个心上人。我们以前是同窗,还是同一间校舍。后来我们的事被人发觉,我们相约殉情,约定来生。不过我们喝下毒药后,他被人救活了。后来他回了乡。听说他娶妻,生子,高中,升官,一生顺遂。
“我也不是不甘,毕竟他都和我一起吞了毒药,他能活下来,是他尘缘未尽。我一个死了的人,不可能要求活人必须死守着我。我只是想着,既然我们约了来生,那我就好好等他,等他一起过奈何桥,下辈子我们好好过就成。”说到这,银杏树笑了下来,“结果你们也看到了,我到现在都没有等到他。我不知道他是把我忘了,还是以为我先他一步下去了。千年的时间,我已经不奢望再有来生。我就是想再见他一次,告诉他,我没有失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