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谢宝真的呼吸略微疲惫急促,可尾音却是轻松上扬的。她看着谢霁,毫无介怀地说出了自己此时心中所想,“九哥就像星辰一样,有你在身边,我一点都不怕黑。”
这话若是换个人说,难免有矫揉造作之嫌。但谢宝真是个很会撒娇的女孩儿,声音轻软好听,从她嘴里说出来反倒有股赤子般的真诚,轻而易举地安抚了谢霁心中那头蛰伏嗜血的野兽。
幼年的谢霁是母亲夺权的工具,现在的他又成了仇剑复仇的工具。他困顿于黑暗之中,终日与噩梦、仇恨为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直到有人在他心底种下了一枚火种……
其实,他只是世间最肮脏深沉的那片黑暗,而宝儿,才是点亮黑暗的星光。
不知何时起的念头,也许是很久远,也许就在今夜:他渴望将这光攥在手里,圈养她,独占她,哪怕饮尽河渭,哪怕飞蛾扑火,至死方休。
跌跌撞撞走了不知多久,开阳门黑魆魆的轮廓已兀立眼前。
此时大门紧闭,谢宝真与谢霁敲了许久的门,方见城墙之上现出三四个人头,执着火把朝下方照了照,粗声喝道:“什么人?!”
谢霁的嗓子受损过,不方便说话,谢宝真便大声向守卫解释了自己的遭遇和身份,请求他们放自己入城。
不多时,城门开了,可守卫们见他俩穿着寒酸,俱是将信将疑。几名守城官吏讨论了许久,最终还是以城中有刺客毁坏春祭为由拒绝。
借着火把微弱的光,谢宝真看到谢霁的脸色苍白如纸,想必是撑不了多久了。她不由急道:“我真的是皇上亲封的永乐郡主!只是落水后衣物都湿了,我和兄长这才在农户家换了这身衣裳……你们若是不信,大可亲自押送我们去谢府!”
见为首的那名守卫面色松动,谢宝真趁热打铁道:“冒充皇亲国戚乃是重罪,若我撒谎,你们便捉了我归案邀功;若我说的是事实,你们亲自送我回谢府,阿爹定会重谢你们!无论哪个结果,你们都不会吃亏。”
她生得讨喜,虽是荆钗布裙的打扮,却肤白如雪、难掩浑身贵气。守卫每日阅人无数,早已练就了一双识人慧眼,又听她说得在理,便真去寻了一辆运货的牛车,让二人躺在上面,派了两人亲自送他们去谢府。
这个时候早已宵禁,城中街道又因大火爆炸而封了好长一段路,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重的焦烟味,牛车只好绕道而行。加之颠簸晃荡,谢宝真累极而眠,头抵在谢霁的肩上,连睡梦中都要拉着他的袖子,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谢霁眉眼浸润着月光,情不自禁将耳朵侧过去,听到她说的是:“……九哥,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星空下,谢霁扭头看着沉睡的少女,似是要将那一句梦呓烙入心中。
牛车晃晃荡荡回到谢府时,已经是子时过后。
守门的仆役通报后,谢府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梅夫人在儿媳和侍婢们的搀扶下仓皇奔出。她只看了谢霁怀里抱着的少女一眼,便泪如雨下,哽咽道:“我的宝儿!你可算回来了!”
不敢耽搁,一众婆子七手八脚地将谢宝真从谢霁怀里抱离,谢临风之妻王氏给了守卫一大袋银子作为报答,感谢他们送郡主回府。守卫们得了钱,千恩万谢地走了,梅夫人如雌鸟护雏般寸步不离地护着谢宝真,不住地吩咐婆子们小心些将谢宝真抱回房内……
一群人呼啦啦来,又呼啦啦去,端水的,送饭的,换衣的,请大夫的,俱是围着谢宝真又哭又笑。一时间谁都没有想起,还有一个伤势更重的少年孤零零站在门外。
谢宝真被吵醒了,刚睁眼,又被梅夫人搂在怀中疼了半晌。她迷迷糊糊,下意识望向冷清的大门外,虚弱道:“九哥受了伤,快救……”
这声音太过细弱,很快淹没在人们的喧闹中,并没有人注意到她说了什么。谢宝真急了,用尽力气抓住梅夫人的袖子,一字一句道:“阿娘,是九哥救了我!”
谢府阶前空荡冷寂,唯有月色如霜披了满身。
谢霁面色苍白,一个人在府门外站了会儿,忽的一笑,极尽苍凉。
还好,宝儿没事了。有那么多人照顾她,应该没事了……
他迈动步伐,似乎想要撑着一个人回房,可才迈出一步,身子便如强弩之末,眼前一黑栽倒在地,没了意识。
……
谢霁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压抑,沉重,像一片黑色的沼泽般包裹着他,令人窒息。
黑暗中,有个身穿素色裙裳的女人站在不远处看他。女人看不清脸,只知道她有一头长至腿弯的乌黑秀发,面容是一片模糊的苍白……
她直直地站在那,像一抹飘忽不定鬼影,红唇轻启,抬起涂有血色指甲的手招了招,唤他道:“阿霁。”
下一刻,女人的身形像是被火点燃的画卷一般斑驳焦黑,声音也变得疯狂凄厉,一声声在他耳畔回荡:“阿霁,我的儿!今日我落败身死,你要将这恨意融入血肉、刻入骨髓,将来长大覆灭元、谢二家,踩着仇人的白骨登上那万人之巅的位置!为娘必将于九泉之下,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来不及挣扎,画面陡然翻转。
脚下湿淋淋黏腻的一片,梦中的谢霁垂首看去,只见方才的黑色沼泽变成了暗红的血海。他赫然泡在着腥臭无比的血海之中,脸上、身上、手上俱是温热黏腻的一片红,正淅淅沥沥淌着不知道是谁的血。
“杀了刘虎。”仇剑极富压迫感的声音传来,像是游弋于黑暗中的一条毒蛇,吐着信子说,“成大事者,不需要朋友!”
又一个甜腻的女音钻入耳中,带着浓浓的风尘气息:“花十两银子就换了个绝色少年,这买卖不亏!可惜是个小哑巴……不过也无妨,好好教习乐艺,有些客人就好这一口!”
“小小年纪骨头真硬,既然沦落至此,你就得认命!想逃?当心断了腿!”
“杀了他们!”
“杀!杀!杀光他们!”
“利用谢家的权势,躲回属于你的一切!为你娘报仇雪恨!”
“你这厄运缠身的可怜人!看看你脚下的尸首和满手肮脏的鲜血,有什么资格觊觎谢家的掌上明珠?!”
各种声音如潮水般涌入耳中、钻进脑里,男的女的,哭的笑的,尖利的声音层层叠叠在这逼仄的黑暗里肆意回荡。谢霁皱眉,闭眼捂住耳朵,却始终无法阻止那些咒骂声侵入脑海……
这样的噩梦从十二岁开始便时不时出现,搅得他整夜不得安宁。他常会于梦中惊坐而起,浑身冷汗大口呼吸,然后睁着眼直到天亮。
醒过来。他安慰自己:醒过来就好了!
他咬牙硬撑,挣扎在充斥着死亡和仇恨的梦境里,正欲崩溃之际,忽然,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哭笑和咒骂戛然而止,梦中重归宁静——
是一片十分温和的宁静。
紧接着,一个柔软的嗓音传来,带着笑意唤道:“九哥?”
这声音无疑是最好的安神符。
尸山血海不见了,唯有一豆金色的萤光在黑暗中漂浮,轻灵,美丽。他伸出手,那金光便乖巧地落在了他的掌心,暖融融的。
“九哥?”少女的声音再次从虚空传来,一声比一声清晰,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你还不醒,我可要生气了。”
掌心的光越来越亮眼、越来越温暖,谢霁身形一跌,猛地睁开了眼。
先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继而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
“九哥醒了!”
一声欢呼,谢宝真第一时间凑过脸来,眼睫还残留着湿意,难掩兴奋道,“可算醒了!”
谢霁艰难扭头,看到了趴在床沿的谢宝真,明眸皓齿,和梦中一样明丽鲜活,是他求而不得的光。
谢霁的喉结动了动,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谢乾和梅夫人已闻讯赶来。霎时进进出出的人来往不断,清净了一年多的翠微园挤得满满当当。
见到长辈在,谢霁曲肘,眉头紧皱,费力地撑起身子坐起。谢乾见了,忙拿起一个枕头垫在他身后,低沉道:“不必行礼,慢些。”
梅夫人看了病榻上的谢霁一眼,又弯腰拍了拍谢宝真的肩道:“宝儿让开些,先让大夫给他把把脉罢。”
谢宝真这才依依不舍地从榻旁起身,将位置让给背着药箱赶来的窦太医。
窦太医诊脉,侍婢端茶倒水,人群来往的缝隙中,谢宝真一直紧张地盯着谢霁的神色。感受到了她的担忧,谢霁的目光隔空与她相碰,苍白的唇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似是在无声地安抚她。
“烧已经退了,小郎君已无大碍。接下来只需内服外敷七八日,再静心调养些日子便可痊愈。”老太医龙飞凤舞地写好药方子,将其双手交到梅夫人手里,叮嘱道,“创伤较大,切记不可沾水,不可剧烈运动,若是伤口裂开感染,再想痊愈便难了。”
梅夫人领了方子,嘱咐下人即刻去拿药煎煮,又对太医道:“我听宝儿说,九郎的嗓子已能发声了,只是声音艰涩不似常人圆润,可否劳烦您一并给他瞧瞧?”
前年谢霁刚进谢府时,窦太医便曾给他诊治过,也知晓他失声乃是饮毒所致,故而抚须颔首道:“自然可以。”说罢,重新坐回榻边,朝谢霁道,“小郎君可否张嘴发声给老夫听听?”
众目睽睽之下,谢霁的喉结几番抖动,极其细微地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窦太医安抚道:“你不必紧张,随便说两字便成,让老夫听听你的发声状况如何,方可对症下药。”
谢霁抿了抿苍白干燥的唇,依旧没有出声。
一旁的谢乾叹了声,开口道:“今日便这样罢,莫要逼他,让他好生歇息。”说罢,他抬手挥退了一众仆役,转而看向榻上的谢霁温声,“你受苦了,躺着别动,晚膳我让人送过来。”
“宝儿,你也随我们出去。”梅夫人道。
谢宝真看了眼病榻上孤零零的谢霁,见他额上还未干透的冷汗,便软声请求道:“阿娘,九哥是因我而受伤的,我想陪陪他。”
梅夫人柳眉一蹙,不过到底没多说什么,同谢乾一起出去了。
有奴子送了茶水过来,拧了绸帕要给谢霁擦拭额上的冷汗。谢霁眉头一皱,轻轻扭头躲开,明显的抵触。
那奴子的年纪还很小,本就惮惧谢霁捉摸不透的性子,见状越发局促尴尬起来,拿着湿帕子傻站着,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
谢宝真猜测九哥还是不习惯别人的触碰,便朝那奴子伸出一只白嫩纤细的手来,道:“帕子给我罢,你先下去。”
奴子求之不得,忙将湿帕子双手奉上,复又躬身退下。
屋内又恢复了往日的空荡安静。
谢宝真将帕子叠了叠,跪坐在脚榻的软垫上,倾着身子,生疏而又轻柔地在谢霁脸上左擦擦、右擦擦,若是擦到了眉眼处,谢霁便会乖巧地闭上眼睛,浓密好看的睫毛一颤一颤,像是展翅欲飞的蝶。
如此安静听话的模样,与方才对待奴子的冰冷截然不同。
“那夜春祭,淳风哥哥和七公主都没受伤,可惜还是踏伤了不少百姓。还有你,太医说若是刀口再深半寸,这条臂膀便会留下后遗症,可把我吓得不行。”
谢宝真喋喋说着,见谢霁只是睁着眼看她,便好奇道,“说起来,为何九哥从不让下人们靠近?”
谢霁张了张嘴,嗓音又喑哑了不少,带着些许气音艰涩道:“不、信任。”
谢宝真点点头。回想起谢霁那满身旧伤,猜测他受过欺辱吃过苦,故而对不熟悉的人保持了绝对的警惕和戒备。
“那我呢?”谢宝真一手托腮,帕子轻轻按去他额上的冷汗,望着榻上平添几分脆弱美的少年,认真问,“我是可以信任的吗?”
谢霁眸色漆黑深沉,轻轻点头:“嗯。”
谢宝真抿唇一笑,弯着眼,显然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她笑着说:“你真的能发声啦,挺好的!方才太医在的时候见你不出声,我还以为又出什么意外了呢。”
谢霁又‘嗯’了声,依旧低哑。他不习惯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说话’,只有面对谢宝真的单纯时,才能完全卸下心防,而这些小心思,全然是谢宝真所不知道的。
应该是午后了,阳光透过窗棂斜斜的投射在薄纱屏风上,呈现出极为浅淡的一屏金色。谢宝真的身形就映着屋内唯一的这屏暖色,仔仔细细用湿润的绸帕轻轻拭过谢霁的鼻尖和嘴角,又拿起他垂在被褥上的手掌道:“把手也给你擦擦。”
谢霁的手很是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掌心和指腹带着些许薄茧,不过一点也不影响它的美观。谢宝真像是对待珍宝般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着,发现什么新鲜玩意儿般道:“你的手也极为好看,真的。”
谢霁嘴角一勾,自嘲地想:一双沾满了肮脏鲜血的手,能好看到哪里去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谢宝真思维跳脱,想起一事,便直言问道:“九哥,阿爹的义妹是怎么回事,你可知晓?”
那夜她遭到挟持的时候,好像听那歹人提及‘谢什么娘’的一个人名,说是阿爹的义妹,可她昨儿醒来问及阿爹的时候,全家人都对此讳莫如深……那仿佛是一个禁忌的名字。
谢霁垂了眼,眼下一圈阴影,许久方道:“我娘。”
脸上擦拭的小手一顿,谢宝真颇为讶异:“啊?!”
两人沉默一会儿,谢宝真古怪道:“你娘也姓谢?可是阿爹说你是他义弟的儿子,而非义妹。当年我听得清清楚楚,这是怎么回事!你师……”
她本来想说‘你师父’,但又想起那人毒哑了九哥的嗓子,着实配不上‘师父’二字,便又斟酌着改口道:“……那个坏人是否弄错了?”
谢霁摇了摇头。
四五岁前的记忆实在太模糊,他回想不起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母亲与谢府到底是何关系……唯一记得的,就是要复仇。
见他不想多说,怕触及他的伤心事,谢宝真忙摆手笑道:“罢了,不管你是谁的儿子,都是我的九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