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兄书——布丁琉璃
时间:2020-02-25 10:29:01

  顿了顿,又小声补充:“全天下最好的九哥。”
  小郡主不吝于给了他最高的赞许,令谢霁心弦一动,莫大的满足。
  正恍神间,听闻谢宝真嘀咕道:“九哥,你心里是否藏了事没有告诉我?”
  谢霁下意识心一紧,道:“没有。”
  “不曾骗我?”
  “……不曾。”
  谢霁盯着榻边的帷幔,半晌才沙哑道:“怎么?”
  谢宝真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就是觉得有些看不透,好像你每次笑都不是真正的开心。”
  见谢霁不语,她又安抚道,“或许是我想多啦!不过你若是有心事一定要和我说,我定会为你分忧,不要憋在心里,也不要瞒我。若是连你也骗我,我会很伤心的。”
  谢霁转过头看她,很久没有说话。
  “怎么了,总是看着我作甚?”谢宝真在他长时间的注视下莫名有些坐立难安,唯恐被他黑色的眼波吸进去,便放下帕子四处张望一番,起身道,“嗯……我去给你倒杯茶。”
  茶是方才下人送过来的,还有些烫,而谢宝真显然不曾服侍过旁人,直接就将热茶递到了谢霁的嘴边。
  谢霁就着她的手喝水,猝不及防被烫得眉头一皱,不过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唯恐开口点破就会惊扰这个甜美的梦。
  他沉默着,小口小口地将那杯烫嘴却暖心的茶饮尽,用不太好听的嗓音说了句:“谢谢。”
  “客气什么。”谢宝真大言不惭地说,“想不到罢?我可会照顾人啦!”
  阳光刺破黑暗,种子在心底萌芽复苏,二人的关系也如同这三月回春的天气,温暖宜人,恰到好处。
  用过晚膳后,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拜访了翠微园中。
  经过一天的休息,谢霁已能勉强下榻,见梅夫人拎着食盒进门,他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下意识起身行礼,却被对方轻声制止。
  “不必了。你我之间,本就不论长幼,只谈尊卑。”梅夫人示意他坐下,而后将手中的食盒打开,端出里头热腾腾的红枣参鸡汤道,“我不会做饭,这汤是专门让膳房熬的,喝了对伤口好。”
  即便是嘘寒问暖,梅夫人也不见一丝笑意,只淡然道:“我此次来,是感谢你不计前嫌救了宝儿。”
  说罢,她竟是缓缓屈膝,对着谢霁一礼。
  烛火摇曳,谢霁猛地起身,让开身子,没有受她这一礼。不管如何怨恨嫌隙,梅夫人终究是长辈,不该向他这个晚辈行礼。
  梅夫人自顾自行了礼,继而抬眼,看向谢霁的眼睛有些复杂,缓缓道:“我来此还有一个目的,我知道你其实有很多话想质问谢家,夫君多次想向你坦言,但又怕触及你的伤心事而迟迟未曾开口。今日便由我来做这个恶人,一一为你解答心中疑惑:包括你母亲和谢家的关系,她为何那般恨谢家……以及,我为何那般厌她。”
  谢霁垂下眼看着鸡汤上浮起的细油,袖中的五指蜷起。
  梅夫人道:“你伤重,不宜久站,坐罢。”
  谢霁依言坐下。
  “我不知道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别人又是如何向你评论谢家,但我敢以毕生清誉保证,今夜所言句句属实。”
  梅夫人整理好神色,深吸一口气,方平静道,“你别看如今的谢家枝繁叶茂,可在四十年前,它还只是个因罪株连的没落士族,在权贵遍地的洛阳城中渺小得不值一提。太宗乾元十一年,当时的谢家家主——也就是宝儿的祖父,为了振兴门楣,亦是为了在残忍的时局中夹缝求生,不得不从旁支得不能再旁支的远亲中寻了一位貌美绝伦的女孩儿收养为义女,数年悉心教养,授以技艺,期盼有一日能送她入宫承宠,为谢家带来满门荣耀……那女孩儿便是你的母亲,谢曼娘。”
  谢霁已经记不清母亲的样子了,可一听到她的名字,仍是从心底战栗,情不自禁绷紧了嘴角。
  “你的母亲,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心狠的女人,容貌更是倾国倾城世间少有。原本一切都该很顺利,可渐渐的,一切都变得荒诞而不可收拾……”回想起那段疯狂的岁月,梅夫人皱起了眉,语调也冷了下来,“她不该在身处妃位之后还妄想占有两样东西,一是她的义兄、我的丈夫,二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第27章 
  梅念秋出生官宦世家,自幼饱读诗书,骨子里带着些文人的清高冷傲。也亏得年少时的谢乾翻墙爬树,锲而不舍、屡败屡战地求娶了许久,才勉强俘获梅家小娘子的一片芳心,最终高攀上梅家大士族的亲事。
  十八岁的梅大才女下嫁谢乾,可在洞房中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的夫君,而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
  是极美的一张脸。
  梅念秋自己也是女人,深知再过三两年,这女孩儿该有怎样颠倒众生的容貌。
  柳叶眉,丹凤眼,雪肤琼鼻,堆发如云,小女孩儿笑吟吟歪坐在喜床上打量她,有着与她年龄极其不符的成熟与风情。她的唇色是天生的艳丽,极黑的发色和瞳色倒衬得她的皮肤几近透明的苍白,此时眯着眼打量一身嫁衣的梅念秋,明明在笑,却让人瘆得慌。
  她一派天真纯良的模样,声如落珠道:“还以为兄长喜欢的是怎样的人物,今日一瞧,也不过尔尔。”
  梅念秋眉头一皱,莫名膈应得慌。
  谢曼娘是谢乾的义妹,也是谢家打磨已久的一把利刃。若从表面上来看,这个少女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无论对谁都是以笑示人,似乎完美得不可挑剔……可完美得过了头,反而显得不真实。
  每当她能轻而易举揣测出旁人全部心事,仿佛所有人在她眼中皆是赤条条没有秘密的婴儿时,这种‘完美’便显得越发可怕起来。
  更可怕的是,梅念秋发现谢曼娘看自己丈夫的眼神很不同,像一把温柔的刀,暗含疯狂。
  好在二人成婚后便自立府邸,不必与谢曼娘朝夕相处。
  谢曼娘的那点小心思自以为藏得很好,却不知被老家主看了个透彻。
  她十七岁那年,老家主把她叫到跟前,说道:“曼娘,如今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离开谢府重获自由,但谢家绝不会再给你提供任何的衣食资助,你可荆钗布裙安稳一生;第二,进宫侍奉陛下,以皮囊为筹码,以智慧为利刃,披荆斩棘俯瞰天下,做人上之人……你选哪条?”
  谢曼娘从来都是个有野心的女人,既是尝过锦衣玉食的滋味,又怎甘心再回到贫贱的泥泞中挣扎?
  果不其然,她选择了第二条路。
  进宫四年便从小小才人晋升为一等淑妃的,谢曼娘是第一人。
  深冬,风很冷,乌云像是墨染似的纠结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儿来。
  梅念秋那时正怀着第二个孩子,挺着五个月的孕肚站在玉昌宫外近两个时辰。冷风如刀般刮着她的脸,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不知过了多久,方有大宫女懒懒掀开帘子通传道:“娘娘醒了,夫人请随奴婢进来。”
  贵妃榻上的女人明艳华贵,举手投足间美得惊心动魄,可梅念秋已经折腾得连站都站不稳了,冷汗浸湿了内衫,全靠一股傲气咬牙硬撑。
  “听说嫂嫂又有了身孕,本宫实在心生欢喜……”她顿了顿,随即用小刀挫着鲜红的指甲,神经质地轻笑着“本宫,真的很欢喜。”
  可她的眼里,分明是一片冰冷。她说:“你知道吗?进宫四年,本宫的第一个孩子没能活到出生,第二个孩子没能活过满月,有时候本宫会想:要是死的是你的孩子就好啦!”
  梅念秋抖着唇,虚弱道:“如今皇上倚重谢家,若是我的孩儿死在了娘娘的玉昌宫,皇上自会为臣妇做主。”
  “哈哈哈哈!倚重谢家?嫂嫂可曾想过,谢家得以逆风而起、威震四方,靠得是谁从中斡旋?”
  谢曼娘双肩颤抖,像是听到了一个稀世笑话般笑得颠倒众生,语气中透着疯狂的意味,“我的青春、我的孩儿,皆是为阿兄之大业牺牲,嫂嫂放心,这笔账暂且欠着,只是欠下的人情总是要还的。还请嫂嫂转告阿兄,将来若本宫有用得着谢家的一天,请他念在往日的情分,万望勿辞。”
  第三个孩子出生后,谢曼娘几乎站在了后宫权利的顶峰。可她并不满足于区区后宫,试图毒杀皇子、架空皇权,最终引火自焚。
  兵变事发,太子被废,谢曼娘自焚于冷宫。那场大火洗涤了一切罪业,也为她儿子的出逃制造了最完美的障眼法……
  翠微园,烛光渐渐昏暗。
  “先帝的旨意,你原本是要跟你娘一起处死在冷宫的,当时夫君和谢家都在想尽办法救你,谁料谢子光先行一步将自己五岁的幼子偷偷送进宫,让那可怜无辜的孩子顶替你死在了冷宫的大火里……那桩谋逆往事,也就此尘封。”
  梅夫人始终蹙着眉,看得出极其不愿提及这段往事。
  过了许久,她方沉声道,“你娘已经故去了,便是再多过错,我也不会当着她儿子的面翻旧账。只一点你需知道,谢家从来没有放弃过你和你娘,当初谋逆之事未曾波及谢家,也并非是谢家大义灭亲出卖你娘的缘故,而是西防战事紧凑,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他们不敢动、也不能动谢家……至于为何要将你娘的一切过往抹消掉,我想,你应该能猜出来。”
  谢霁眸色微动,袖中的五指紧紧攥起。
  他自然能猜出来:母亲犯的是大不敬之罪,只有她彻底消失了,往事尘封,自己才有可能平安地苟活下去。否则,他将一辈子如丧家之犬,背着母亲的罪孽惶惶不可终日。
  “我言尽于此,你还有想问的吗?”梅夫人抬眼,试图从谢霁的脸上找出些许波澜,冷郁道,“想问就问。过了今夜,我绝不会再提往事。”
  谢霁平静抬眼,哑声问:“为何、告诉我这些?”
  “我若不告诉你,你打算恨谢家到几时?谢家家训讲求上下同心,绝不做兄弟反目、手足相残之事,我这么做既是为了不让谢家毁于自己人之手,亦是为了宝儿。”梅夫人吐了口气,语气柔缓了些许,“她把你当亲哥哥看待,我不想让她两难。”
  谢霁沉默。
  即便知道梅夫人只是在陈述事实,可他依旧被‘亲哥哥’三字刺得哑口无声。
  说完了想说的话,梅夫人起身就走,似乎一刻都不愿意多留。在她出门的那一刻,谢霁没忍住问出了困顿自己两年的问题:“我于谢家,究竟、是何存在?”
  门外,梅夫人身披一身月色,没有回首,只冷冷答复道:“这个问题,我方才已经回答过了。”
  谢霁皱眉,仔细品味方才梅夫人的几句话。
  “谢家家训讲求上下同心,绝不做兄弟反目、手足相残之事。”
  原来如此,梅夫人的这句话既是在警示他,亦是委婉告诉他:谢家早就把他当自家人了,所以永远不会将刀剑对准自家人。
  谢霁嘴角一动,说不出是嘲是笑,深沉的眼中是一望无际的虚无。
  仇剑和梅夫人这两个不同立场的人,说出来的‘真相’亦是截然不同。谢霁并不打算相信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毕竟长久以来他所受的教导,便是不要轻信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桌上的鸡汤凉了,结着金黄的油花。谢霁没有喝,只躺回榻上,望着屏风后那盏忽明忽暗的灯火,睁眼到天明。
  ……
  自从春祭遇险后,梅夫人对谢霁的态度改观了许多,谢宝真每日都往翠微园跑,她也不曾像以往那般冷言冷语地制止。
  于是谢宝真恃宠而骄,越发变本加厉起来,每日空闲时总要去看一眼谢霁,听他用沙哑特别的嗓音同说话,总觉得特别安心。
  九哥不喜欢别人靠近,只有她能;九哥不喜欢和别人说话,只对她说。
  这种不经意间的宠溺使得谢宝真食髓知味,只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挂在谢霁身上才好。
  生辰过后的天气很好,晴朗有风,空气中残留着暮春时节的芬芳。谢霁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谢宝真觉得该带他出门去去晦气,于是挑了一只纸鸢前往翠微园。
  洛阳有个习俗,说是将纸鸢高飞,可让其带走疾病和伤痛。
  谁料她行至大厅,厅中并没有人,书房亦是空荡荡,谢宝真料想他兴许在卧房午睡,便又猫手猫脚地折往卧房。
  寝房的门是虚掩的,里头很是寂静,谢宝真唯恐惊醒了谢霁午睡,手脚都放得极轻,小心翼翼推开房门进去,左顾右盼一番,果然见屏风后隐隐有人。
  屋内光线晦暗,又隔着薄纱屏风,谢宝真没有看清谢霁在做什么,只轻巧蹦了过去,跳到屏风后道:“九哥!你在做……”
  话还未说完,她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住了,手中的纸鸢轻飘飘坠于地上。
  只见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铜盆的清水,而谢霁墨发半披着,上身衣物皆已脱得干干净净,只穿了一条宽松的亵裤,露出劲瘦的腰肢和满背深深浅浅的陈年旧伤。他正用浸湿的棉布擦拭上身,腰背线条流畅结实,衬着窗口微弱淡薄的光,臂上的水珠闪闪发亮,有着蓄势待发的矫健美……
  若是忽略那深深浅浅的伤痕的话,这该是具极其完美的少年身躯。
  似是没料到谢宝真会突然闯入,谢霁有些慌乱地拿起外袍遮在身上。浅色的袍子扬起又落下,盖住那具肌肉纹理漂亮得不像话的身形,随即他回过身,乌沉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惊慌失措的少女。
  被他那样盯着,一股奇怪且陌生的感觉充斥于谢宝真的四肢百骸。心跳加快,热血上涌,脸上一阵又一阵地燥热,眼睛飘忽不知该看向何处才好,她索性一把捂住眼睛,蹬蹬蹬地连退数步,而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谢宝真并没有跑出很远,只坐在院中的石阶上,将燥热得快冒烟的脸埋入臂弯中,大口大口呼吸以平复紊乱的心跳。脑中乱糟糟的一片,不断充斥着‘他怎么在白天沐浴’‘完了九哥失节了我也不纯洁了’‘脸好烫会不会烧烂’‘九哥的身体好漂亮’……诸如此类的奇怪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轻稳的脚步声靠近,继而有人带着一身水汽坐在自己旁边……她知道,那是九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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